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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这样的父亲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42      更新:2016-04-26
  
文/莫晓鸣

  小区门口的保安室又出现了一张新面孔,瘦瘦高高,一张脸似乎也按身体比例显出长形。看着他忙前忙后指挥车进车出的殷勤身影,这个爱岗敬业的人,我猜他应该六十岁出头,早逾了退休的年龄。这也难怪,近几年海口的保安行业人员紧缺,年轻力壮的小伙很多都不愿做保安了,用人单位只好收起挑剔的眼光,让年长者穿着松松垮垮的制服来充数。
  我习惯时不时来保安室,翻看一些邻居不能及时取走的报纸,目光所览,仿佛纵横天下,让世上的大事小事装点我安放于陋室的人生。没几天,我便跟这张又土又皱的面孔熟悉起来,他自我介绍姓朱,朱德总司令的朱,河北廊坊人。
  不久我还知道,一年前,这个男人不顾年高南下,是赴海口投奔儿子。那时儿子往家里打的电话一个比一个言之凿凿,使他从犹豫到最后相信,儿子的创业历程确实需要他参与,需要他助一臂之力,古人不是说过上阵父子兵吗?十年前,儿子从河北农村考进海南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不知什么机缘巧合,竟迷上了养信鸽,参加了各种名目的信鸽比赛还多次获奖。儿子因此相信自己是个驯鸽高手,相信不知不觉中摸索出了一套独于别人而鸽子又能心领神会的方法,经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鸽子无不耐力好、飞得快而又不迷路。当他断断续续将自己驯化的信鸽卖出好价钱后,便拍案而起辞去工作,专心致志做个养鸽人。不久他又发现批发鸽子饲料也是有潜力的好生意,往往利润会翻倍,在创业激情的催促下,他大胆鼓动父亲将仅有的两万多元积蓄带来海口投资,父子联手,门开财进,决计将养鸽卖鸽料这桩生意做成红红火火的父子档。
  谁料到,生意渐渐壮大了半年,接下来便是滑坡,再滑坡。先是驯养的几十只鸽子得了一种怪病,如同约好了似的不吃不喝,只只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然后一只只在父子凄凄哀哀的眼神里死去,平静而安详,甚至没有最后的挣扎和悲鸣。仅仅半个月,鸽窝里瘦弱的幸存者寥寥无几。祸不单行,这时批发鸽料也阵地失守,短短几天,海口竟冒出好几家鸽料店跟他们差价抢生意。
  就这样,人算难敌天算,父子档生意一败涂地,血本几乎耗尽。这时老朱便不顾高龄应聘当保安,用他的一口廊坊话说,海口这座亮亮堂堂的省城,哪里会发狠绝人活路。但是儿子却痴心不改,仍薄本养鸽,整天幻想着在咕噜咕噜声里东山再起,这无疑成了老朱的一块心病。
  据我的观察,老朱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天他将手机号码和大名告诉我,一定经过一番犹豫和斟酌。朱耀时——这是他头顶了几十年的名字,像一顶戴了几十年的帽子。这名字来自他父亲的面授,而名字里透出的显赫和希冀,这个酸甜苦辣尝了大半辈的乡下男人都没福沾到。所以每回谈到自己的名字,老朱都不好意思地摇头,揶揄自己徒有其名,戴了一个纸王冠。他生养两女一男,因家穷,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就被迫南下打工,儿子人穷志坚,暗暗争气。无疑,金榜题名的儿子成为他的骄傲,在当年那座大学生奇缺的村庄,确实为他的脸面大添光彩,那阵子他有事无事走在村巷里,腰杆挺得笔直,全身无比舒坦。他明显感觉到左邻右舍对他说话客气了许多,投射过来的目光不再偏斜和漫不经心。
  有一次《海南日报》刊登我的一篇短文,豆腐块大的文章满面羞怯缩在右下角,却被他眼尖看到。大概他将信将疑的目光审视了我好几天之后,这天傍晚我散步结束,刚走进小区便被他喊住。他拿着那张报纸走出保安室,指着上面“莫晓鸣”三字问是不是我,或者同名同姓另有其人。我微微点头承认那是我的文字,在他的面前,我没有装装谦虚说出拙文让他见笑之类的客气话。他却绽开皱纹横陈的脸笑笑,还在我的肩膀拍了拍,连声说不错不错,我一眼便能看出你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这回我忙推辞说过奖了,更惊讶他竟能刻意夹着一句古诗出口。他掏出一包香烟,先递给我一支,我平时不抽烟,担心不接会让他多虑,便与他面对面各自吐出袅袅的烟雾。他告诉我,自己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在村里当过民兵营长,还多次写过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报道让公社的广播站广播过,使全村人都知道他这个武将还兼有文才。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眼梢含笑,看得出他很高兴,仿佛找到了知音。
  日子昼夜轮换不息,辞旧迎新,不知不觉就到了春天。这夜月光特别好,我从深宵的书桌上抬起头,只见窗外一片静静而又无比圣洁的白。纵然这时已人静梦萦,我决定披衣下楼走走,让自己潜入湿润香甜的夜气,放空脑袋里的各种文字纠结。途经门口保安室时,老朱正戴着眼镜看报纸,可能是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见是我,便对我招招手。我停在保安室的窗口前,彼此窗里窗外互致几句客气问候后,他便谈到一个业主的车连续几天停在小区里,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痕,找不到真凶,公司便要他们几个保安一起赔,这合不合理?我不置可否;他谈到六幢的一个穿红戴绿的女人每晚都半夜才归,来路不明,身份可疑,她的家人如何不管一管?我笑而不答;他再谈到报纸上的那些贪官,已经有权有势了,不知比农民高贵多少倍了,为什么还要贪几百万几千万,这真是让他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的事!面对他的义愤,我仍是打哈哈以对,目光躲闪而飘忽。心想他只不过是少见多怪,跟他粗声大气讨论这些,除了徒增心中的沉重和忿愤,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他的话题拐接到儿子身上,那个他全家举债供出来的大学生,至今仍不能让他省心,也让我明白了一个曾经望子成龙父亲的难堪和心酸:儿子养鸽四年,到头来越养日子越窘迫。儿子大学毕业已六年,年复一年时间已不短,六年的磨练和积攒已使许多同学有所作为,许多同学已有房有车甚至成家立业,儿子与同学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更可怕的是,自卑使儿子故意疏远同学,整天窝在出租屋深居简出,最后竟然逃避同学的一概邀约。他曾经苦口婆心劝过儿子放弃养鸽子,可以先在海口找一份哪怕专业不对口但能糊口的工作,儿子偏偏充耳不闻,将他的话当耳边风,一心执迷不悟,甚至埋怨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穷父亲。
  说到无奈处,老朱摇头,再摇头感叹:如果儿子当年不考上大学,早就在老家娶妻生子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知寒知暖,生活一定和和美美。
  面对一个卑微而困窘的父亲,我想劝慰他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我紧抿嘴唇举目四望,白而圆的月亮已西斜,静静地倾泻无边的银光,将睡梦中的城市装扮得一片洁白。我忽然想到,或许我可以劝老朱的儿子放弃养鸽子,劝他随大流做一个衣衫光鲜的公司白领。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老朱很高兴,不断地点头,随手在报纸上写下儿子的姓名电话,然后撕下来递给我。
  但是,打这个电话该说些什么,如何开导如何循循善诱,却让我犹豫了很久。有时经过保安室,看到老朱眼巴巴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地低头而过,甚至假装边打手机边快速迈动步伐。
  几天后,我终于拨通了这个号码,当我说明来意,对方竟无声地摁断了电话。听着手机里传出的盲音,我一时怔住,呆呆地忘了手机还贴耳,好一阵都缓不过神来。对方的不礼貌和不近人情,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这回再一次让我为难了,我该如何开口将这些告诉老朱呢?此时,完成一个父亲的托付,我已是有心无力。

  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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