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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季节看母亲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85      更新:2014-10-29
文/姚筱琼



2008年4月26日是我第二部长篇小说杀青的时刻。算起来,这部名叫《亡命生涯》的小说从2007年12月31日开工,到2008年4月26日杀青,除去冰灾、春节停笔一个月,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当然,这三个月还要除去上班时间,按我上班两天休息一天计算,刚好是一个月。也就是说,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初稿。
有人说,现在的人写长篇缺少了精力和心劲,这话我不承认。也有人说,过去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周期需要作家一年甚至数年时间的精力和心血的投入,而现在的人几月甚至几周就可成就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可见其粗制滥造的程度一定惊人。这,好像说的就是我,我脸红。但莫言43天就写出了长达55万字的《生死疲劳》。这更是突破了写作速度的最高纪录。可是又有谁敢说《生死疲劳》是粗制滥造之作?当然,我绝没想过要跟莫言比。
我在去年12月底决定写这个长篇,自然没打算在春节、清明节回老家看望母亲和祭拜父亲。清明节前,母亲病了一场,打电话要我回去,我没答应。但那天晚上深夜凌晨,我给所有在天的亲人都烧了纸钱,跟他们承认了我的过错,并向他们道了歉。同时,我也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宽宥和眷顾,这让我很受感动。可是,母亲那里出了麻烦。她对我很久没回家表示出不满和怨怼。前两天,她对小妹说:你转告她(我),她再不回来,可别后悔,别怨我不给她机会……这话很有些恐惧成分,而且分量太足了。我心惊胆颤,不知道怎么说好。但我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必须在五一期间赶快回趟老家,安慰安慰母亲。趁着花开时节去看望母亲,这也是一件很美丽,很浪漫的事。我们“不该把最近的爱放在最遥远的心际”,让将来的回首成为遗憾和悔恨。
母亲是个很不幸很特别又很坚强的人,她一生爱过、怨过的两个丈夫都走了,另外还有很多她一生无法忘记的亲人、朋友也都作古地下。母亲为此郁郁寡欢了一辈子,近来她更是行径古怪,言语突兀,我很担心她心灰意冷,惦记着步他们的后尘……我想,即便我工作有多忙,理由有多充分,我都不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做一个没有感情和孝心的人。为此,我打算在母亲有生之年尽我最大能力弥补。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让冰雪聪明的母亲开心?直接表白我做不出,送钱买礼物母亲不会接受,那么,怎样做才不会让她感觉到我的行为和表现不是画蛇添足,或者弄巧成拙?有了。我想我最好是在近两日内学会一首新歌,回去献给母亲。这首歌的歌名叫《白狐》,现在就让我先把歌词献给我的音乐教师、我的与歌唱家宋祖英同名同姓的母亲——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作虚无。



我把五一回家看望母亲的想法告诉了张家界青年女作家姚雅琼,她二话没说,背着背包也要跟我去沅陵。她说:既然认了你这个姐姐,就没有理由不去看望母亲。姚雅琼是土家族人,说话做事都是很爽快的。
5月1日下午两点多钟,面包车司机按照我的吩咐在凉水井镇一个名叫列朗的路口停下。
我和雅琼提着大包小包要走几百米的路才能见到母亲。
阳光炽热,我的心血沸腾。
雅琼没问这个地方为何叫列朗。问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住在这个叫列朗的地方。
我和雅琼近距离并肩朝家走去。通往家的路有三条,我选择了我喜欢和习惯的小路。小路林荫覆盖,落英纷纷,香气氤氲,这是我喜欢的英格兰乡村格调,想必雅琼也是喜欢的。雅琼猜想中,我家一定住在农村,而且是在山里。她没想到是一座曾经喧嚣繁华、邮政编码尾数为1的重镇和一所废弃的学校。
父亲是这所中学的创建人,他死了,这所学校也如他一般,死了。母亲是活着的守墓人。
老远看见围墙的青砖又黑了不少。这个颜色是在不知不觉中加深的。别人不觉得,我有感觉。父亲种的香樟树长成硕大无比,华盖无朋。好生奇怪,一月冰灾丝毫没有破坏它们的枝丫,而据我所知,城里的香樟树则无一幸免。
刚接近铁门我就想大声喊“妈”,为了这一刻,我已经准备了好久,酝酿了足够的情绪。我的脚步不知不觉跨到了雅琼的前面。再走几步,离家更近了。偏偏,我就在这一刻忘记了平时是在什么位置叫唤妈,而妈又是怎样应声或迎接我的。作为长女,我无数次看见过弟妹们欢天喜地蹦进家门,也目睹过他们在父亲去世时匍匐着跪爬进门,然我单单就是从来没留意过自己是怎样进出这个家门的……我思考着,强行按捺着激动情绪。一年大似一年,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把握和拿捏得更准确一些,矜持、成熟、深沉,都是我这个年龄所需要的,尤其是当着雅琼的面。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在院门外大叫了一声“妈——”
妈应没应我不知道,但我看见她跑步出来(这是雅琼后来说的),事实上我连她是否跑步都不敢确定,因为我几乎没有认真看她一眼,我在呼喊了她一声之后,情绪就已经散发了,剩下的就是浑沌和理智。我自然而然地换鞋、进屋、放下东西和招呼客人。毕竟,雅琼是第一次上我家来,我不能忘了礼数,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早就在电话里跟家人介绍过雅琼了。但我得跟神龛上的父亲打声招呼。趁着所有人簇拥雅琼时,我来到父亲像框前,轻轻地向父亲报告:我带来了雅琼。
我家神龛很高,我要踮脚才能拿到上面的香烛纸钱,包括跟父亲对话。
我家神龛也很奇怪,上面敬奉的不是天地君亲师位,而是父亲和父亲的母亲两个人的遗像。这在我看来有些不合常例,甚至不伦不类。同时,这也是我家宽敞明亮的堂屋唯一显得有些阴暗的角落,夜里散发着衰老味道和恐怖气氛。
我家中堂宽敞、平整、结实,几家邻居的摩托车寄存在我家,骑车人无礼地将车直接开进堂屋,汽油味熏得我作呕,影响了我跟父亲对话的心情,也忘记了给父亲上香烧纸。父亲虽是继父,但我从小跟他长大,比母亲更有感情,他死了,我对这个家的感情也死了一半。
我仰头对父亲说:我把这个单纯热情,美丽善良,但是偶尔有点儿聒噪的女子带回来了,你治治她,像小时候治我们一样将她变成一个沉静腼腆的女人。我在跟父亲说话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这个老妪我曾经视她为巫婆,因为她喜欢殴打和谩骂继父前妻的女儿,童年许多闪烁寒光的记忆都是由她深深刻在我脑子里,如今,麻木和苏醒就在一闪念,但我选择了麻木。我定神看着左边的父亲,竭力不瞟右边的老妪。
父亲看穿我的心思,“吭哧”一声笑了,他高高在上地说:“你带回来的这个伢儿我喜欢,聒噪就聒噪。”我接着说:“那你保佑她一生平安,幸福美满。永远不要因为性格的差异跟我闹别扭。”
父亲肯定地说:“放心,不会的。”
父亲这样说是有根据的。2007年,与我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姚雅琼认我做姐姐,口口声声说要上我们家认亲,我当时心里很虚,没敢认真表态,因为我怕伤她的心,不敢告诉她我其实不姓姚。后来雅琼在网络上发表文章《亲爱的姐姐我来了》,这更是给了我莫大精神压力和心灵震撼,我不能再一味地态度暧昧了,我必须坚决地表态,在这种情形下,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把雅琼郑重地介绍给父母家人,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父亲正从后园拿了一把青菜,站在客厅门口听我说话,完了他对我说:“这个伢儿我喜欢……”
雅琼走进我的生活,对我影响很大。首先是她坦荡的胸襟,其次是浪漫情怀。她每次来给我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刻,就像她说的那些话,鲜活、典型、具有民族特色。她这次看见我发在博客里的文章,知道我遇到了难题,自告奋勇地说:“ 姐,没关系,我这次一去,保证她(母亲)会高兴。因为天上掉下个女儿来,她(母亲)能不高兴吗?”面对这样一个单纯女子,我只能默默地祈祷上苍,让她永远不要知道“我不姓姚”这个事实……



母亲为了迎接二琼的到来,宰杀了最后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鸡,将院前院后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到家还不到下午三点钟,母亲和小弟媳已经在准备饭菜了,雅琼看见盆中泡的木耳很好奇,拿起一块大的跑到园子里挨着一棵花树要我给她照相,她的天真活泼吸引了母亲的眼球,母亲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出门望着我们笑。我想起博客上许多朋友的留言,对照母亲所表现的情形,真实地感受到母亲是懂得爱、懂得美、懂得生活与感情的。我跟雅琼和小侄女在繁花似锦的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及时控制住玩兴,回到母亲身边,陪母亲说话。
母亲洗樱桃,摆水果。又叫大弟媳拿两个高玻璃杯来泡茶。这时我才注意到家里全是女人,算上到怀化接我们的小妹,大小一共七个女人,如果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话,我们家可就热闹了。然而,我总感觉到这个家是冷清和寂寞的。也许是房子太大,环境太安静,也许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怎么爱说话,总之,整个院子只有雅琼和小侄女的声音在闹。阿弥陀佛,聒噪有时候真是好。请再聒噪一些,使劲地闹一闹,将这个沉寂的院子闹醒,像屋外的季节一样红红火火,朝气蓬勃。
晚饭后雅琼再也坐不住了,她坚持要去屋后的田园走一走,拍些她喜欢的风景。她说早就看上那一片黄土地了。母亲说外面还有日头,雅琼说这个时候的光线是最好拍照的,于是我们带上两部相机和一位母亲走进了田野。
这个时节,首先进入我视野的就是一望无际的黄灿灿油菜籽。田畴无风,金荚沉甸,显示出一种富庶的霸气。远处有一片大大的蓝天做背景,蓝天下伫立着一座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拉长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失去青白色的烟笔直向上伸延的动感,但那种肃穆和破败却显得更加庄严。我看着心头为之一跳,因为曾经的烟和烟囱将我眼里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我突然想起一些遥远的故事。譬如这家工厂曾经为父亲创办的这所“子弟学校”捐过很多钱,厂里数千职工不少做过父亲的学生,我的大弟在它麾下学会九级电焊……等等。我还想起父亲去世,很多人跪在这条路上隆重地向他老人家告别,我当时也跪在草丛边很久很久,用弯曲的身躯和低下的头颅向继父表达了情真意切的感激和敬意。
我环目四顾,注意到右边的田畴不在了,问母亲,说是被卖给私人砖瓦厂做砖瓦了。平整的田地里,纵横交错着开采过的大小不一、或深或浅的坑洼,破坏了田地的完整,像一块块难看的疤痕裸露着。如今乡村到处都体现着这样的肆掠,这是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带来的延伸性疮痍和隐患,也是当今最愚蠢莫过的资源掠夺和透支。这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到底是人们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呢?我在心里自问自答。因为明白,所以惶恐。
我对着远远的烟囱发呆。
我想,附近靠这些田地为生的农人是否都搬到城里去了?只有城里才可以做生意,不然他们靠什么过活?靠卖土地那点钱能维持多久,俗话说坐吃山空。他们走后,一些疯长的野草依然在这块田畴里生长,甚至把带刺的野花开到路中央来了,是向人示威,还是想追赶人的脚步?一台重型挖掘机从身边碾过,为了记忆,也为了证明,我逆光拍下它,不料,无意中竟然将其拍成了艺术品,简直太美了。而我的本意却不是这样的啊,难道一切都是天意?顺天才是无相大美?我不知道。
在黄昏落日辉映下,新挖出来的金黄色土地美轮美奂,雅琼像个不知餍足的孩子狂拍一气,惊艳般快乐。我想她可能是那种具备案例型的艺术家,为了艺术,可以视鲜血为花朵。
雅琼起初为了区别于我,叫母亲“妈妈”,后来不知不觉也改叫“妈”。一个字,简短、浓缩,符合人类快节奏的进程。雅琼母亲去世了,也许我与母亲的点点滴滴亲密都会成为她心中的隐痛,时时地,她面色阴郁,笑容牵强,话言话语明显减少。所幸我不是一个不顾别人感受的人,好在我和母亲也不可能像姐妹一般亲热。雅琼就怕这个,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就像亲姐妹。
雅琼喜欢野生的花几乎成癖,在花丛中留影无数。这可害苦了我,回头我又要过敏了。母亲那天一直在笑,无声地笑,随便我们叫她在哪儿照相她都肯照,尤其是雅琼,对着一个黄土堆左拍右拍,还举着一束野花在镜头前造假景,把母亲笑得头歪过去,脖子上的皱皮都绷直了。哈,我还没见过母亲这个高兴劲,可惜当时忘了偷拍几张,回头自己在电脑上瞧着乐。唉,我这个人,就是死板。雅琼那天突然对我的背影有了兴趣,一连给我拍了好几张,张张都很漂亮,她一再说要拿去卖钱。卖给谁呢?谁会出钱买一个人的背影?我认为她这是说疯话。可她不服气,说“发表在博客上总可以吧。”
好,那就发表在博客上吧。
我心里这样说。同时,也在心里感谢网络,让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骄傲的自恋狂。



暮色降临,屋外天空缀上隐约星星,夜色幽静而透彻。雅琼提出到院子里坐坐,娘仨就这样静下心来守着这片刚刚黯淡下来的浅色黑夜,等待着更深的黑夜来临。黑夜里弥漫着柚子花香,香源在屋后的菜地。屋后的菜地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什么时候长出什么蔬菜瓜果我全然不知,就譬如这次回家看见墙角长出两棵枇杷树和三棵沙田柚,我却懵懂地问妈:“怎么不见了那棵梨子树?不是说结的梨子又大又好吃吗?哪去了?”母亲笑着说,早被我砍了,树大了遮荫,把地都挡死了。
“呵,又被你砍了。”我笑了一声,心想:你什么时候能不再砍树,你的一切怪毛病就都好了。
说真的,我们家的院子在我看来永远是变幻莫测,动荡不安的。这种人为的动荡在我有着深刻记忆的就有好几次。起初,我记得前院的西南角有三棵参天的香椿树,笔直地耸立云霄,而且每年都要继续窜出两人高,让人惊讶不已。后来这三棵树不见了,长树的地方配了一个偏筲做厨房。与椿树同期生长的还有东北角的一株桃树,每次我回家桃树早已开过花,要不青枝绿叶丛中坠满果子,就是叶子落光剩下一个丑陋古怪的光树干。记得父亲退休那年我家桃树挂果特别多,一看那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锦的样子,同时也希望到秋天能有一树累累硕果。可是听人说,果子挂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节会凋落。我忧心忡忡地对妈说,这满树的果子未必都能成器,雨季和虫害一来,它们怕是要落下很多。我说这话是无心的,可爸在厨房接过话头:落光了才对头,所谓桃李满天下,那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挂在枝头的。爸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只有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时,教了一辈子书的他刚退下来,心里正有许多失意和失落。不料等我再次回家,那株桃树不见了。不见桃树的地方凭空长出一棵葡萄来,很粗大,很虬髯,使人联想到葡萄精作怪的故事,怔怔地回不过神来。如今这棵葡萄树自然是没有了,替代它的是几株带刺的防风,另外,靠墙另栽了三棵香椿树,仿佛从西移到东,印证了那句古话:苍生更替,岁月不变。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迎宾道的石榴替代女贞,月季替代美人蕉……等等,都是常有的事。
最难受的是母亲这次又砍光了院门口的芙蓉花树,这棵象腿粗的芙蓉被母亲砍了三次,每次它都能在光秃秃的树干顶端冒出密密匝匝的枝条来,而且枝条笔直,当年就会打苞开花。回家的路上我还向雅琼介绍芙蓉花的多彩和美丽,跟母亲自己形容的差不多:芙蓉花开的时候起先是白色花朵,几天之后变成粉红,有的还红白相间,花蕾很多,一拨一拨的,花期特别长……母亲的声音被我打断,糟糕的愤怒情绪让我的脸不知不觉被汗水濡湿,浑身只觉得发燥,毫不客气地责怪母亲:你一次一次砍它做什么?你看现在,它不再发芽生长了……你当它是猫,有九条命让你砍。说到猫,我对母亲养猫也有意见,父亲在世家里从来不养猫,只养狗。父亲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这话在我印象中很深刻,记得家里曾经养过一只名叫阿黄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像认识我一样欢蹦着迎接我。父亲养狗很文明,不会放养,而是用铁链拴着养。阿黄从小栓到大,最后绝食而死,据说是到了青春期,受不了身体本能的冲动和桎梏下的煎熬,也算是生得悲哀,死得执著。我发了一通牢骚,最后只差没说“养花种草喂宠物也能体现一个人的品位和个性。”母亲很委屈地小声解释,“芙蓉树落叶很多,难打扫。猫是人家送的,特别爱偷嘴,臭名远扬没人要……好歹是条生命,只好养着。”母亲的解释虽然期期艾艾,但却合情合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抬头看看天空,很多星星都在遥远的云层中闪烁,就像小侄女的眼睛俏皮地一眨一闪,很是有趣。平日,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虽然也有过仰望星空的浪漫和情趣,但却远远没有这份恬淡和宁静。
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很多花蕾掩藏其中,有的已经咧开嘴,突出火焰般花苗,形成一片薄意的阴凉和适当的热闹,也许,要不了几天,这院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虽离立夏还有两三天,天气却大热起来,小侄女人精似的,一天要换好几套夏装,摆出各种“妖蛾子”动作,希望我们给她拍照,她在院子里尽情玩耍,母亲也不担心清凉的晚风会让孩子着凉。
周围田野蛙声嘈杂,听着这聒噪的声音,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觉得很宁静,很天籁,难道真有“大音希声”一说?我问。母亲露出惯常的微笑,脸上不再显得那样忧郁。



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忽听屋子里传来“哗啦”一声玻璃砸碎的巨响,母亲身体敏感地一愣,但没有起身去观望。我大声问弟媳是不是小侄女打碎了开水瓶,这时就见小侄女抱着一个挂钟走来“汇报”,说是挂钟自己掉下来打碎了。
没有谁意识到怪异:挂钟好好的怎么会自己掉下来?再说,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个时候掉?我回头看了一眼堂屋神龛上的父亲,黯淡的灯光里我看见父亲相框上的玻璃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芒,里面的人却看不清楚。我觉得是父亲在恶作剧,还躲着不让人看见他。心想,死了就死了,赶紧认命吧,去做别的事情,不要老是纠缠着这个世界和过去的亲人,一堆黄土隔开了两个世界,生和死的距离,不是弄碎一个挂钟就能跨越的。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生命降临,也有生命死亡,“4·28”胶济铁路特大交通事故确认遇难者有72人,受伤416人,这些人难道不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无辜?安息吧,我的父亲。
说完这些话我站起来往家走,随后,母亲和雅琼也跟进来,我们在客厅沙发上看母亲绣花。雅琼对母亲绣花饶有兴趣,拿来相机帮母亲拍照。可是我的心情却很沉重,想:母亲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难,需要通过绣花来贴补家用?
我们家的女人都在绣这种由某种渠道批发来的十字绣。最初是继父前妻的女儿在绣,她一直住在县城,没有工作,大女儿是先天性心脏病,后来死了,丈夫不久也得癌症死了,她带着小女儿独自撑了许多年,做过很多杂活,最近嫁了一个好人家,生活过得熨熨贴贴,但却没丢下过去赖以生存的绣活。前两年,我妈生的小妹也嫁到县城去了,她和二姐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平时少不得来往,一来二去,聪慧伶俐的小妹也学会了十字绣,而且比任何人都绣得又快又好。小妹是丁克族,没事总往娘家跑,一来便带着大包小包的绣品飞针走线。想来绣花这玩艺儿是女人天生就喜爱干的活,再说那些设计好的图案只要照着填线,完工就是一幅幅神奇美妙的画面,而且大多是欧陆风光和苏杭景色,很是吸引人,一来二去,我家闲着的女人个个成了绣娘。
我这人有个怪思想,总觉得年轻女人干点活能让生命丰富多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干这种细活,就会于心不忍,认为是儿女不孝,让老人没法享受颐养天年的幸福。我脸上失去了笑容,心头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坐了一会儿干脆起身上床睡觉去了。不料,我刚上床,母亲也跟了来,而且不声不响地钻进我和雅琼的被子,我赶紧爬起来,倚在床头软靠背上陪母亲说话。
事实上我很羞赧。直到如今,我还从来没过问妈的退休工资是多少。我在报社工作很久了,平时工作上没少关注关心过民生问题,但有谁相信我竟然从没问过母亲的生计生活问题?今天要不是看见她七老八十还在绣花,我肯定还会忽略这个问题。我忽然间意识到继父去世两年多了,少了他的退休工资(大头收入),家里的负担却没有减少,那么母亲是怎样应对的?想到这里,我再顾不得“不能过问别人年龄和收入”的所谓顾忌,直言不讳地问妈:“妈,你到底有多少退休工资?” 妈说,有一千四五。我说,怎么会这么少?不是说退休老师的工资很高吗?妈的解释是她当年身体不好,没到年龄就办的病退,所以工资一直没加上来。我又问:那爸爸呢?“他差不多是我的两倍。”听了这话,我呆如木鸡,好一阵子都无法开口。是啊,这个账谁不会算?别说现在的物价比两年前还高了不止一倍两倍……
我开始在内心自责和筹划。我想我不用向母亲道歉,因为继父在世时父母从来不问儿女要钱,我们压根儿就没养成给父母钱的习惯,而且就是给他们钱,他们也会事后还我们。记得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是继父去世,母亲坚持只用父亲的抚恤金,不要我们六个儿女一分钱。第二次是母亲生病我寄了两千块钱回家,但母亲转年在我女儿上大学时又回寄给了我。母亲体贴我独自抚养女儿不易,送孩子上大学很花钱。的确,孩子头两年上学弄得我焦头烂额,好在她第二学年就开始勤工俭学,做青春写手,写了好几本书,还进了一家私人文化公司,减轻了我不少负担。当然,我女儿的脾气像我,我的脾气像母亲,我们娘仨一个臭脾气,都是有难处宁愿自己死扛也不吭声的,要不然雅琼不会将我比做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尽管道歉的话说不出口,但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定期给母亲钱。具体多少,我还没想好,但这次我会想方设法开创先例,到年底无论奖金有多少,都一次性交给母亲。这样想,我心里释然多了,与母亲的话题也不知不觉轻松起来。
雅琼靠里间躺着,乖乖地一声不吭,我以为她睡着了,于是悄悄与母亲讲起了私密的话题。谁知她听了半天终于无法隐忍,翻身起来问我:“两个爸爸都姓姚吗?”起初我没明白她的话,后来她再问了一句,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听见了我和母亲的悄悄话。于是,我只得告诉她:我姓孙。我的亲生父亲姓孙,是个画家,60年代末死于政治迫害。当年非正常死亡的还有我外公,奶奶,甚至包括我弟弟这样吃奶的无辜小孩和很多直系亲人(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我将会以小说的形式叙述,这里不赘)。雅琼知道我的身世了,但她毫不感到意外,事后她告诉我,其实她早就知道我不姓姚。正如她说的,姓不姓姚无所谓,只要情是真的就够啦。
夜很深了。聊天聊得忘了时间,夜深人静,几乎能听见更漏的声音。其实哪有什么更漏,是母亲房里漏油的声音,母亲刚刚买了一壶菜油,油壶不知咋的出了问题,漏了满地油,连柜子里的衣物都湿透了。这个时候我动作果断灵敏,母亲则一直被动地站在身后看着,配合我收拾。完事之后,一屋子大大小小女人都安静地睡去了,我悄悄起床,溜到堂屋给继父烧了一堆香纸。
无论文学家怎样夸张地描写“鬼神有知,灵魂相通”,然而我只信“生死有别”。我这样做的目的不仅仅是传承一种迷信活动,最重要的是希望转移一下情绪,这是生者为求灵魂安妥的一种自救方式。也可以说是自我救赎。



一夜无眠。想了很多事情。
都是关于家事和母亲的事。据悉我家大事有:今年下半年改修房子,明年给爸立碑。妈的事则是眼下她跟远在四川的大弟关系紧张,弟媳留守在家,婆媳关系微妙。家事很好解决,有钱就可搞定。但母子婆媳之间的矛盾就麻烦了。不过再麻烦也得想办法解决。夜里母亲向我叙述弟弟过错时,我曾硬着头皮批评了妈,我的立场是中间的,态度是坚决的,凡是不利于和谐安定的情绪和事端在我这里统统得不到张扬和发展。我善意地批评母亲,也会婉转说服弟媳,但有一点我无法判断:大弟是个重孝敬的人,弟媳一向也温顺,为何这次会闹得如此不愉快?听妈说,母子俩因为一句话而吵嘴,嘴拙的大弟吃不消母亲的狠话,情急之中抓起板凳砸伤自己头,让母亲悔恨交加,一连哭了好几个晚上……
从这件事我看出母亲的个性有多刚强,而内心又是多么脆弱和敏感。就拿她不停地折腾院子这件事来说吧,我的一个朋友分析得很对,她说:你母亲内心是寂寞的,骨子里是浪漫的,她在试图用不断地变换庭院里的树木花草的方式来改变或充实自己生活的单调和平淡。朋友还说:当一个人无力改变生活的时候,她(他)就会去通过改变生活中其他的东西来表达内心的愿望和梦想。她要我多理解母亲,“不,光是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以心换心地去体味,要是哪天她不再去试图改变什么,而是任一切那样自生自灭的话,那说明她的内心也就真正的沉寂或者说是荒芜了。”朋友的话使我明白了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那就是:母亲年老了,孤独了,脆弱了,因为缺乏爱,所以更加苛求爱。她怨怼弟弟过年回家没有像往常那样老远喊她一声“妈”,虽然她没当面说出来,但却耍了不少小性子,她这样做无疑伤害了弟弟,而弟弟采用过激行为为自己申辩抗议,无意中更是伤害了母亲。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母子连心,彼此都不愿意伤害对方,他们所有一切的心结都得靠我来化解。我必须在母亲有生之年做好该做的事、说好该说的话、表达好该表达的感情,才不至于像古人说的“忠孝难两全,回首成遗憾”。我不想在母亲百年之后,儿女们回忆往事,个个内心愧疚。
清早起来,我围着房前院子转了一圈,意在美好的气氛中酝酿情绪,之后,我站在厨房的窗前,对着开满鲜花的院子把准备了很久的歌——《白狐》唱给母亲听,我先念歌词,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很由衷地赞叹歌词写得好。看见她高兴了,我也打心里高兴起来。我说:歌词写的就像你们那个年代的女人。我没敢说就像写的母亲。母亲没说话,也许她的沉默代表默认。果然,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一本书给我看,说是谁谁写的,很感人,她常常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号啕大哭,那些往事经历太熟悉和深刻,稍许触碰,灵魂便痛不可支。可是,我和雅琼都翻过这本书,我们俩都没有母亲的那种不寻常感受,最后还是雅琼一语道破天机,她说这个写书的人是母亲的同事,会不会就是你《沅江神曲》里描写的那个“小鲁叔叔”?要真是那个人,那母亲也算得上“超级粉丝”了。看来母亲心情的确不错,她还鼓励我带走那本书。但我临走拿起又放下了,心想还是让它陪着母亲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早饭后,在我的倡导下,全家出动,包车进城游玩去了。我这样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在游玩过程中,大家(尤其是她们婆媳)有机会增进感情,消弭隔阂。
一家子来到沅陵龙舟大看台,面对沅江,面对县城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的样子好像惊呆了。的确,这几年沅陵变化不小,城市卫生、道路交通,凡是一眼看得见的地方,“美化、净化、亮化、绿化”工程都做得很不错。大家坐在江边的台阶上看风景, 小侄女一会儿拾级而上,一会儿又跑到宽广的广场上去撒欢。
这时,我偷拍到母亲一个神色很凝重的表情。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江去,原来她凝望的地方是从前的“中南门”和“南岸”。那个地方如今早就不存在了,但母亲依然能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清晰准确地辨认出当年的熟悉场景,抓住一切记忆的凤毛鳞爪。
当年,年轻、貌美的母亲就是在南岸的一所学校教书,而且是专职的音乐教师,她的风琴踩得好,歌更是唱得好,她的七彩人生年华本来应该从这里开始,却没想到一场浩劫,破灭了她所有的美梦,让她一生命运的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老迈的母亲露出濪冷表情,并且一直再没笑过。她那样子仿佛迷路在黑暗的森林里,十分迷茫和恐惧。她的忧郁症又犯了。照常理,这个表情不应该属于母亲这个年龄段的人,像她这古稀之年的老人,心中的一切恩怨情仇、红尘俗事早就应该尘埃落定,甚至化为乌有,然而,母亲却为何以这样一个濪冷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定格在我的镜头里?难道,她心中的一切沉积和块垒都还没有消弭吗?我的天,那她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在心里暗自叹息,甚至隐隐啜泣……她的这个表情强烈震憾了我的内心,完全彻底迷住了我的眼睛,今生今世,我的灵魂都将为此而不安,而颤栗。
默默地,我收起相机,我想我今天再也没心思拍照了。
我上前扶起母亲。起初,我只是扶着她的臂膀,并且还隔着一层衣服。后来我试探着拉起母亲的手,渐渐扣紧她的手指,我感觉,母亲的手指在我的手掌心无力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柔弱的心悸,还是一种猝然的感动?我无心去考究了,我只顾抓着她的手,走过广场,走向大街,横过斑马线,一直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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