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旱田相接的是一个平岗,这个矮岗砂砾满地,夏天的中午,赤脚踩在炙热的砂砾上,有一种烤烧的畏惧。1973年暑假后期,我带着同屋的几个女伴去牛峙山割草,帮堂妹捆草的时候,使出洪荒之力垫起草垛的右脚,猛然踩在她弃放在杂草丛中的镰刀,落脚的瞬间,只听得“咶”的一声响,我感觉到了脚底的凹陷处横踩了硬东西,立即就明白是锋利的镰刀,我跌坐在地上惊叫起来,我的妹妹惊慌的跑去采摘山稔子树上的嫩芽,用牙咬碎敷到淌流着鲜血的弯月形刀口上,但是,由于刀口太长太深,这个往日里累试不爽的止血急救方法失效了,我指着旁边一块没有长草的泥粉地,命令堂妹脱掉裤子拉泡尿和泥粉,堂妹把和好的泥用手捧着压到刀口上,不一会血就止住了。秋季开学的时候,我拖着一只脚底还没有痊愈的脚,一瘸一拐的踩着秋老虎炙烤着的砂砾,很是难受,但停下不走更难受。左脚那个竖着从脚指到脚后跟的长伤巴也乘机开裂疼痛,这个伤巴其实已经是老早的旧伤了,据说是我两岁多的时候,看见奶奶走开了就偷着要去砌红薯藤,一脚踩到仰着埋在砌碎的红薯藤里的菜刀,三个多月才愈合了刀口,但由于没有缝合的医疗条件,伤口又在脚底用力的地方,至今长途跋涉和天气干燥时,巴痕还会皲裂。脚下令我疼痛难忍的砂砾,让我无数次想起刘胡兰、黄继光、邱少云等等革命先烈,他们的英勇事迹确实对年幼的我产生了巨大的榜样作用。我把疼痛当成了敌人,把红黑色的砂砾当成了磨炼意志的考验工具,我跟痛爱我的亲人,关心我的老师、同学和乡亲都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少先队员死都不怕还怕脚痛!”但是,对于翻山越岭、爬山涉水的山路来说,一天要来回走两趟,如果没有老师、同学的帮助,口号喊得最响亮、意志最坚强也是做不到的。几乎所有比我年龄大、个子高的同路女生都搀扶过、背过我,我才可能不缺一次课。几天后,妈妈给我买回一双凉鞋,打那时起,我就在一群赤脚的孩子中,醒目地穿上了一只鞋,另一只提在手上,因为新伤的脚还有些肿胀穿不进去。从此,我就有了两双不同季节的鞋子,是校园里为数不多的一年四季都穿着鞋子上学的小学生。
这个岗顶虽然不高,但可以远眺学校的后山。有一段时间,间或的有人走村串巷收购旧物件,主要是一些铜品银器,包括餐具、头饰、服饰,一个小小的系在又脏又旧、经常有些馊臭味道的围裙上的铜钮扣,竟然可以换来2块钱。在广阔的农村,虽然大量的文物在文革期间被搜寻、被销毁,但也有一些有见识的农户仍然收藏着不少小的物件,然而终是逃不过那些连通城市的乡村精明人,他们利用城乡社会变革的时间差,特别是文革后期,以极低贱的价格搜罗了农民手中仅存的收藏物件卖往城市。而仍被文革反“四旧”思想束缚着的农民,他们翻箱倒柜把几代人使用至今的一些旧物件交给了精明人,这对于干一天活挣10个工分、货币分红一两毛钱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笔意外之财。更甚的是,在不劳而获、一夜暴富的梦想驱使下,有人想到了死人带走的宝物,于是,在破“四旧”中被损毁了门面的老坟又一个个被人们从记忆中翻了出来,成为传说中埋藏着宝物的神秘之坟地。学校后山右侧的山腰上就有一处这样的旧坟。一天早上,因为担心迟到,我和堂叔一路小跑着去学校,跑到这里,堂叔突然停了下来,用手指着学校后山说:你看那座地坟,看到没有?反光的地方。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远处的山上确实有个闪闪的发光体,像镜子一样明晃晃的,我大为惊骇,急忙问那是什么?堂叔说那是一座老地主的坟(用石灰、糯米、黄泥混合凝结的材料按客家人二次墓葬习俗样式做成的坟),里面藏了宝物,这是宝物显灵。我又问他这是谁说的?他说是丰园人说的,那座坟是丰园人的。我还问他知不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宝物?为什么不去挖?他说有人去挖了,但没有挖到,宝物是会看人的运气的,没有运气的人就是看见了也会不见的。怎么不见法?堂叔说三个人一起去挖的,远远都看到像银圆一样的宝物一团团在坟地上翻滚,像鸭群在水里洗浴一样开心,等挖宝人接近时,宝物听到脚步声就不见了。
这也太神秘了,在这路上来回走了好几年,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按理说,这么闪耀的光在视线的前方,怎么可能看不见呢?我问那三个挖宝的人是谁?堂叔说他也不知道,我的好奇远不止这些,但堂叔已经不回答我的问题了,或者是他再也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他一边小跑一边告诫我不要再问了,他愿意讲个故事给我听,以代替那些问题。他说:从前有个鸟,很肥、很肥,肥到没毛生(毛都长不了)……。我也一边小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听到这堂叔加快了脚步,好久又没了下文。我追问肥到没毛生又怎么样了?堂叔说就这么样了。我说你这叫什么故事,没有尾的(尾巴)。“毛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尾巴呢?”堂叔狡谲地笑着。我知道又上了当,堂叔和我同班,学习也不太好,但很会捉弄人,上回他让同路的几个人猜谜语,说一条竹篾五寸长,中间有点糖,猜种给你尝,我脱口而出猜种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去年他生日,他妈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偷偷的给他,怕他那一串弟弟妹妹争吃,但他最怕噎,不敢吃蛋黄,又不敢丢掉,怕我告诉大人遭骂,来求我吃掉蛋黄。我说我恰好就喜欢吃蛋黄,但是我不能随便就吃掉你的两个蛋黄,等我吃完蛋黄以后你要给我讲个事故作为条件。我狼吞虎咽把蛋黄放进嘴里噎得慌的时候,堂叔就开始讲故事了:牛峙山上有座庙(这我知道,我心里想),庙里有个尼姑……不对!这时我已经可以弹出喉咙说话了,因为牛峙山上的那座庙没有尼姑,倒是传说中的另一个峰顶原先有一座尼姑庵,后来因为发生了有伤风化的事情被人一把火烧掉了。堂叔接话说:好,错了,重新讲。牛峙山上有座尼姑庵,庵里有个尼姑姓黄……不对!庵里的尼姑姓梁,我又更正说。你还要不要听?堂叔生气道,那个姓梁的尼姑早死了,这个姓黄的尼姑还活着。我大为振奋地问他:真的还活着?我要见她,要当面问她为什么当尼姑,当尼姑好不好。堂叔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活着呢,我正在给她讲故事。为了这事,我和他们家兄弟姐妹“万代”了好久。
我从小就有凡事都刨根问底的毛病。虽然堂叔不能告诉我学校后山老坟地宝藏显灵的更多情况,但从此我每天上学放学走到这里都会凝神远眺那个出现反光的地方,随着知识的增长,我对那些传说也有所怀疑。有一天雨后,我在我们村里不远的田头边,也看到了一样的反光,发出反光的地方也是一座老地坟的前堂,因为这个老地坟就在田头,无论在田里耕作的人,还是放牛的孩子都喜欢在干净的坟地边上休息、玩耍,我径直地走到坟地边看,前堂有一小潭清澈的积水。我终于解开了这个宝藏显灵的谜团,坟地前堂浅浅的积水,在太阳光的斜角射线照耀下,水面像镜子一样将光线反射了回来,远距离看去,像是有物体熠熠生光,如果水面大一点,还可能有波光粼粼的影像,仅此而已。明白这个原委之后,我控制不住失望几乎要哭出声来,几年来占据我心灵的,关于宝藏和坟茔既神秘又惊惧的各种猜想消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