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到焦作云台山风景宴后,我们几个同事赶乐子似的一路插科打诨,摈车程寂寞。莫说那个少素养,换了范进和孔乙己老儿,难保不夺人话茬,道尽贾宝玉偷吃丫鬟口红的典故来。
调侃里泛着童趣的光,也是疏放中的小插曲,人性在愉悦中裸漏出本质,连山雀亢奋时也禁不住吱吱,以迎合曙色乍现。也正因为有美的向往,人和禽类献上歌舞,精彩了时光流影,浓郁了生命气息,给每一页日历,每一个瞬间,打上印记,留下可堪追忆的况味。
在多梦的年纪里,我喜欢撑伞在细雨中穿行,不是为浪漫爱情的寻觅,是由于这时候街景溟濛在雨雾中,没有丑与美的分辨,这样不会失掉一半好心情。我更喜欢站在堤坡,看河面被雨点打出圈漪。接着,水上泛起雾烟,旋转而上。
最好,再听到渐行渐远的女鞋呯呯款步,而放眼望时,一袭白色衣裙,隐约在石板铺出的道上,视线被飘动的柳丝遮断了……
思想如储备热能的燧石,擦亮精神隧道的光和美,但由于众生视差错会,美在我们手指隙滑掉了。工区车棚西端一棵松树,不知何时枯了枝,坠落地上的松针,如织一张褐色毯子,柔韧锥目。我用手忖度一下树径,四把合围,再看树干根须,无伤无虫蚀斑痕,缘何失翠?捧起地上的松针,终于忆起去冬的落叶,大概那时它已病了,但没有谁来关注过松树第一波针叶的飘落。
我把手上的松针捏来捏去,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心里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想:一株珍木殁去,一伞绿荫不再有;想:门前杨树上的巢鸟,还会栖枝鸣翠么?想:雾霾里的穿行者,可否记得一棵树的福祉?
美诞生于花叶相映中,存活于丑陋衬照里,凋萎于季候风尖上,苏生于有憧憬的心间。
清代小说家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一个木讷人物范进,他在听到自己考上公务员当儿,先是大笑,而后晕倒在地,既而闯出家门,边跑边喊叫自己考中了举人,直到被周济他的岳丈胡老爹抽耳光,方才醒过神——理想变而为现实美,来得叫人情不自禁。
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也很好笑,在喝闷酒时,他见几个孩童蹭吃食,便给每人一颗茴香豆打发。岂知孩子们不走,眼巴巴地看着豆豆,这时他慌了神,忙不迭地捂住菜碟,唯恐被抢了去,结果引来哄堂大笑。可见,孔乙己爱心不泯。不然,他怎会反复表白,不喝退小孩?而看客笑里的泪点,也隐约可见。
顽皮不是贾宝玉的专利,人人有之,表现形式各异,《红楼梦》作者也没有给予偷吃口红者鞭挞,他否定的是扭曲灵魂的规则。孔乙己与范进相通处,在于都活在拿捏自己的套子里,连笑容也勉强。
换句话说,其审美坐标早已霉变,异化于时境中。一旦遇到小挫折,或有喜神降临,便露出原形,不再是那个穿长衫的知识分子了,仿佛邻居家的阿三归来,美被撕裂了。
蹭,是个不好听字眼,可又无更合适词汇替代它,也没有一个具体物象来比喻,总之,就是吃白食者的素描,上不得大雅厅堂。不过,正因为嗟来之食,受益者会更珍惜,这是逆向思维的硕果。当然,没有免费午餐,回头请酒亦不可逃单。眼下,我等且行且分享旅途风光。
那么,2008年云台山的风景,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这样念叨,颇有老朋友重逢意味,也端的生发出种种猜想,消弥了旅途上枯燥感,期望值愈来愈大。其实,我是被来过这里人的“热感”给传染了,算圆梦吧。
大巴车驶入盘山道后,往来游车或打照面擦过,或超车而去,导游唯恐车把式疲劳驾驶,提议大家唱红歌来打精神。这光景,美是架起生命隧道的拱石,在山体下通透光明。
进入景区山门后,我们坐上环游车,先是到“景中景”红石峡看景致。一踏上峡谷栈道,便有丝丝凉气扑来,洗尽了风尘倦意。继之,仰头望对峙两山,陡峭如驼峰断裂,山岩油润,红霞撩目,崖头若在白云间摇曳。再看壑底,一潭潭水绿茵茵,被一挂挂瀑布击出泡沫,白皑皑,凉嗖嗖。潭水漫溢汇作山溪,奔出谷口后,遁入石罅成了暗河,从另一地带冒出,融进干流。
山有大美,我不能言,只能留下一片羽,插在记忆的风筝上。
有一年夏天,儿子歇暑假,听我说要跟处长到青岛游玩,问我,走哪条线,我答不了。我人至中年,只在电视上看过海,儿子缠着同去的理由也很得体:年齿十一,见到最大水域是此地水库,可谓同龄人中孤陋寡闻者。
接下来,他努着嘴,不停地扫描墙上挂的地图,像个军事指挥员做图标。我明白他小殷勤里的盼头,只得变法儿哄住闹。
来到青岛海滨,我站在蓬莱阁上,任哗哗海浪卷起我思绪的帆,回旋奔突。不过瘾,又挽起裤脚,蹚水在浅水湾,掬一窝海水送进口里。顿时,咸涩贯满腹腔,充实了我的童话世界。
在蓬莱海洋极地世界大厅,一边看海狮惟妙惟肖表演,一边打电话向儿子传递信息,直到手机欠费挂断。当晚,投宿长岛自然景区,在渔家小院海鲜桌上,我替处长满饮了杯中存酒,天旋地转在海岛一方。回到家后,看着地图上铅笔标杠,我说,水库放大亿倍就是海。这时,儿子把捎给他的小螺号,嘟嘟吹响。
海有大美,我一样描述不了,或许摄影家可以圆梦。
故乡一个女生,根植于我的记忆,缘于她一次浆洗。晚霞铺出红地毯时,我在堤上溜达,鸟瞰澧河,见浒上有一村姑,赤裸着腿脚,坐于石头桥搭石上。她时而槌打,时而漂摆,额前流海飘拂,仪态婉丽,激起一颗少年心颤动。于是我席地而坐,等她挎篮子走过身旁,觑个亲切。其实,我晓得她是我小学时的同窗。
人有大美,我的词汇难工,唯有窃喜在眺望里。
古代圣哲荀况在《王制》篇中,阐明人的高贵在于有主宰万物的情智,人性美创造美丽世界:“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同样,法国人巴斯加尔在《感想录》中,把人比作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袭风就能掐断它的脖子,但它因有思想而比宇宙强大。
巴斯加尔和荀子,像沙漠里的胡杨,撑起两树绿荫,活着散发幽香,枯死溢出芳香,死后弥漫浓香。
云台山万善寺坐落在茱萸峰下,始建于明代,历史文化底蕴丰厚,建筑奇伟,大雄宝殿供奉有屋顶观音和释迦牟尼佛镀金铜坐像。站在山脚仰望,但见寺院殿阁耸然,周遭林木泛绿,时有钟磬之声飘来,又一缕缕逸去,仿佛透过树叶间隙的光,灵动不可捉摸。
游人很多,望山兴叹者也多,止步于石台阶前拍照,或是体力不济者的上选,但失落感也姗姗而至,给游兴打了折扣。旅游的况味欣怡于片刻,久留于心者寥寥,概因视角仍停留在尘世间的是是非非,不能静下心参悟自然界的生灭与情态,错失了大美灵光照临。
山顶寺院里,人声喧嚷,来者虔诚,去者有序。古树下,阳光碎片点点,有斑斓有暗影。焚香炉中,化纸为祭,烟火袅袅……站在走廊前,我心久久不能平静。稍后,一遍一遍默念偈语,抛却杂念,不觉进入空空之境,似有梵呗响起,我被山的静气陶醉了。
《坛经》上说,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而执念是一架破车,舍弃了便不再沉重——变一种心态看世界,世界仿佛为我而设计。换言之,人贵于感知美而不毁弃,轻贱于毁弃美而不察觉, 蒙昧于察觉美而不留住,可悲于留住美而不扬飙。我辈乃凡胎肉身,无参悟佛门机缘,且行且体验尘世苦乐,不啻一种修行,而憬悟人生沿途风物,亦契合佛门思辨哲学。
据佛典记载,马祖学道伊始,独于一室坐禅,怀让禅师为点化他,故意在他面前磨砖。久了,马祖忍不住睁眼发问。怀让答:磨作镜。当他质询砖何能成镜时,怀让反诘: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可成佛?闻言,马祖顿悟人对固有佛性的觉悟,即成佛的道理。
人性之光穿透夜幕,闪亮了舞台,佛光度化了自己,马祖被后世尊奉为东方海神。
唐代高僧怀让认为心性本静,佛性本有,也即人有佛性、人性各半,二者统于一体,分离则无佛。依佛理言,偶像因了舞台背景,呈出美轮美奂;追星族心痒于石榴裙撩人一刻,澜花随起。这不单是气场使然,也因于膜拜者的心性扩延,美拓出了千媚百态。
因此我们说,大美是删除了疵瑕的玉雕像,是地老天荒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