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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母亲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16      更新:2014-06-18
文/姚筱琼



母亲住在一个名叫列朗的地方。
不知道这地方为何叫列朗,只知道五月的列朗开满了鲜花,或粉或白,半栋楼那样高,明媚得叫人心慌。
通往家的路有三条,每一条都很有特色,我选择了我喜欢和习惯的小路。小路林荫覆盖,落英纷纷,香气氤氲,很似英格兰乡村格调。这条路通往一座曾经喧嚣热闹,如今已经废弃的学校。当年,父亲是这所学校的创建人,拆学校那年,他死了。他死后,这所学校彻底死了。围墙里留下一座独屋给母亲居住,母亲是活着的守墓人。
隔老远,我看见学校围墙的青砖又黑了不少。这个颜色的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加深的。别人不觉察,我有感觉。父亲种的香樟树长成遮天蔽日,华盖无朋。好生奇怪,一月冰灾丝毫没有破坏它们的枝丫,据我所知,城里的香樟树无一幸免损枝折丫。
刚接近学校铁门我就想大声喊妈,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期待了好久,酝酿了足够的情绪。
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
再走几步,离家更近了。偏偏我就在这一刻忘记了平时是在什么位置叫唤妈,而妈又是怎样应声或迎接我的。作为长女,我无数次看见过弟妹们欢天喜地蹦进家门,也目睹过他们在父亲去世时匍匐在地爬进门,单单我就没留意过自己是怎样进出这个家门的。
难道我跟这个家有隔膜吗?多少年来,我对这个家只是充当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竟没留下自己与这个家的任何记忆?
我忖度着,强行按捺着激动的情绪。一年长似一年,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把握和拿捏得更准确一些。矜持、成熟、深沉,都是我这个年龄需要的符号与标志。
究竟有多久没回家,没喊过妈了?算起来,从动笔写长篇小说开始,去年春节和今年清明,我都没回老家看望母亲和祭拜父亲。清明前,母亲借口生病打电话要我回去,我告诉她小说已写到最后关头,如果放下来,怕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失去冲刺的力量。母亲没吱声,用缄默表达了她的宽容。清明过后是五一,我还没回家,母亲的不满和怨怼终于爆发了,她让小妹转告我:你告诉她,再不回来,可别后悔。这是明显的恫吓,我不禁心惊胆颤,连夜收拾行装回家。
此刻立在院门外,想到母亲的抗争,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大叫了一声“妈——”
母亲应没应声,我没注意,但我看见她跑步出来。事实上我连她跑没跑都不敢确定,因为我几乎没敢认真看她一眼。人说父子之间是没有目光对接的,怎知我跟母亲之间也是没有目光对接的,我在喊了她一声之后,情绪就散发完了,剩下的只是常态和理智。
我自然而然地换鞋、进屋、放下东西和招呼客人。这一次,我带了湘西的姚雅琼回家拜见母亲,我希望母亲见到这个比我漂亮,比我天真活泼的女子会更加高兴。



跟家人介绍过雅琼之后,我得跟神龛上的父亲打声招呼。这是我家的规矩。
我家神龛很高,我要踮起脚尖能够到上面的香烛,包括跟父亲对话。我仰头对着父亲的遗像跟他说:雅琼走进我的生活,对我影响很大,她胸襟坦荡,浪漫热情,美丽善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她的缺点就是有点儿聒噪,希望你治治她,像小时候重典治我们一样将她变成一个深沉腼腆的女人。我在跟父亲说话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这个老妪我曾经视她为巫婆,因为她喜欢殴打和谩骂我们,童年许多闪烁寒光的记忆都是由她深深刻在脑子里,如今,麻木和苏醒就在一闪念,但我选择了麻木。
父母都是教师,从小不准我们信迷信,我却不知道家里是从何时起有了神龛,这个不伦不类东西,是我家宽敞明亮的堂屋唯一显得有些阴暗的角落,夜里散发着衰老味道和恐怖气氛。
父亲看穿我的心思,宽宥地笑了一声,高高在上地说:“你带回来的这个伢儿我喜欢,聒噪就聒噪,人生的意义往往只剰下聒噪和喧哗。”我接着说:“那你保佑她一生平安,幸福美满,永远不要因为性格的差异跟我闹别扭。”父亲肯定地说:“放心,不会的。”
我跟父亲的对话没人听见,那是我们曾经在梦里的交流。幸亏有梦,父亲常常在梦里出现,不然父亲死了,母亲和这个家也死了一半。



母亲见到雅琼很高兴,宰杀了最后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鸡。
雅琼跑到园子里挨着一棵花树要我给她照相,她的天真活泼吸引了母亲的眼球,母亲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出门望着她笑。母亲的笑让我真实地感受到她曾经的美丽动人,而且是极为懂得爱、懂得美、懂得生活与感情的人。
雅琼饭后想去屋后原野上拍些风景照。母亲说黄昏了,等明天早起再拍吧。雅琼说外面还有日头,这个时候的光线最适宜拍照。
母亲便随她一起走进原野。
田畴无风,黄灿灿的油菜籽一望无际,显示出一种富庶的霸气。远处有一片大大的蓝天做背景,蓝天下伫立着一座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拉长了人们的视线,虽然失去青白色的烟笔直向上伸延的动感,但那种肃穆和破败却显得更为庄严。
烟囱使我心头为之一跳,将我眼里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让我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
这家工厂曾经为父亲创办这所学校捐过很多钱,厂里不少职工是父亲的学生,父亲去世,许多人跪在这条路上隆重地向他告别,我当时跪在路边的稻草上,用弯曲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向父亲表达情真意切的感激和敬意。
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是母亲带给他的“拖油瓶”。小时候,他教育我的方式很粗暴,我曾经发誓将来不跪他,但他真的去世,我不仅给他下跪,还深深地给他磕头道歉,心里十分哀痛。我一生最痛恨的人是他,最敬爱的人也是他。我小时候多病多灾,没有他就没有我,也许一次重病就死掉了。
我对着远远的烟囱发呆。



暮色降临,屋外天空缀满隐约的星星,夜色幽静而透彻。
黑夜里弥漫着柚子花香,香源在屋后的菜地。屋后的菜地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什么时候长出什么蔬菜瓜果我全然不知,譬如这次回家看见墙角长出两棵枇杷树和三棵沙田柚,我却懵懂地问妈:“怎么不见了那棵梨子树?不是说结的梨子又大又好吃吗?哪去了?”母亲笑着说,早被我砍了,树大了遮荫,把地都挡死了。“呵,又被你砍了。”我笑了一声,心想:你什么时候不再砍树,你的一切怪毛病就都好了。
说真的,我们家的院子在我看来永远是变幻莫测,动荡不安的。这种人为的动荡在我记忆里有着深刻印象。记得前院的西南角曾经有三棵参天的香椿树,笔直地耸立云霄,每年都要窜出两人高,长速让人惊讶不已。后来这三棵树不见了,长树的地方配了一个偏筲做厨房。与椿树同期生长的还有东北角的一株桃树,每次回家,桃树都已开过花,时而青枝绿叶,时而坠满果子,时而叶子落光剩下一个丑陋古怪的光树干。记得父亲退休那年我家桃树挂果特别多,一看那密度就想象得出早春繁花似锦的样子,同时也希望到夏天能有一树累累硕果。可是父亲说果子挂得太密不是好事,雨水季节会凋落。“落光了才对头,所谓桃李满天下,是指落在地上的,而不是挂在枝头的。”他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我能品出他的寓意。那时,教了一辈子书的他刚退下来,心里正有许多失意,不料学校也被撤销,这对他来说更是一种失落。等我再次回家,那株桃树不见了。不见桃树的地方凭空长出一棵葡萄来,粗大,虬髯,使人想到葡萄精作怪的故事,夜里不敢到院子里乘凉。如今这棵葡萄树自然是没有了,替代它的是几株带刺的阔叶植物,另外,靠墙又有了三棵香椿树,仿佛从西移到东,印证了那句古话:苍生更替,岁月不变。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迎宾道的石榴替代女贞,月季替代美人蕉等等,都是常有的事。
最生气的是,母亲又砍光了院门口的芙蓉花树。这棵象腿粗的芙蓉树被母亲砍了三次,每次都砍得精光。可是这棵花树也奇怪,每次都能在光秃秃的树干顶端冒出密密匝匝的笔直枝条,当年就会打苞开花。回家的路上我还向雅琼介绍芙蓉花的多彩和美丽,初开时是白色花朵,几天之后变成粉红,有的红白相间,花蕾很多,一拨一拨,花期特别长。
回家一看,树没了,我脸色便很臭,毫不客气地责怪母亲:你一次又一次砍它做什么?你当它是猫,有九条命让你砍?你看它现在不再发芽生长了,你高兴了?说到猫,我对母亲养猫也有意见,父亲在世家里从来不养猫,只养狗。父亲说:猫是奸臣,狗是忠臣。记得家里曾经养过一只名叫阿黄的狗,特通人性,每次我回家它都欢蹦着迎接。父亲养狗很文明,不会放养,用铁链拴着怕咬着人。阿黄从小栓到大,最后绝食而死。据说是到了青春期,受不了身体本能的冲动和桎梏下的煎熬。也算生得悲哀,死得执着。
发了一通牢骚,母亲也没说什么。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很多花蕾掩藏其中,有的已经咧开嘴,突出火焰般花苗,形成一片薄薄的阴凉和适当的热闹,也许,要不了几天,这院子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周围田野蛙声嘈杂,听着这聒噪的声音,竟然觉得很宁静,很天籁。
借着夜幕,我偷窥母亲的表情,很后悔刚才对她的指责。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绣花,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眼神也不再忧郁。但是我的心情却转为沉重,想:母亲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困难,需要通过绣花来贴补家用?
我脸上失去了笑容,心头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时至今日,我感到惭愧的是,从没过问母亲有多少退休工资。我当过很多年记者,没少关注和关心过民生问题,但我竟然从没过问母亲的生计与生活。今天要不是亲眼看见她七老八十还在绣花,我肯定还会继续忽略这个问题。父亲去世两年多了,少了他的退休工资,家里的负担却没有减少,那么母亲是怎样应对的?想到这里,我问妈到底有多少退休工资,妈说有一千四五。我说怎么会这么少?妈解释当年身体不好,没到退休年龄办的病退,工资一直没加上来。我又问那爸爸呢?“他差不多是我的两倍。”听了这话,我呆了好一阵子。我在心里算账,家里这两年少了父亲的两倍收入,却增加了两倍开支,因为这两年的物价比以前涨了不止两倍。想到这里,我心里很是愧疚和自责。
虽用不着向母亲道歉,但我决定从今起,定期给母亲补贴家用。具体多少,我还没想好,但这样决定了,心里释然许多。



母亲是一位音乐教师,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人也长得不俗,可惜命运不幸,一辈子爱恋的两个男人都先她而去,为此,她变得郁郁寡欢。以前她很爱唱歌,但很久以来我们都没听她敞开歌喉,唱一曲我们儿时记忆中的妙曲。回家前,我特意选了一首新歌,打算献给母亲。这首歌名叫《白狐》,歌词痴情,婉约,很符合母亲的审美情趣。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作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作虚无。”
我先念歌词,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由衷地赞叹歌词写得好。看见她高兴,我也打心里高兴起来。我说,只有你们那个时代的女人,才像歌词里写的那么好。母亲没说话,她的沉默也许代表默认。母亲投桃报李,拿出一本书给我,说是她同事写的回忆录,很感人,她常常读着情不自禁号啕大哭,那些往事经历太熟悉和深刻,稍许触碰,灵魂便痛不可支。母亲说话时露出濪冷表情,并且再没笑意。她的样子让我感到十分恐惧。照常理,像她这年龄的人,心中一切恩怨情仇、红尘俗事早就尘埃落定,化为乌有,不应有此表情。我的天,难道她心中的沉积和块垒还没消弭吗?那她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在心里暗自叹息。
我默默地翻完这本书,收起,却没有母亲那种非比寻常的感受。母亲让我带走那本书。我说:还是让它陪你吧,君子不夺人所爱。
说完,我试探着拉起母亲的手,渐渐扣紧她的手指,我感觉,母亲的手指在我手掌心无力地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柔弱的心悸,猝然让我感动,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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