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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月亮的外婆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21      更新:2013-12-27
文/姚筱琼

外婆说,她若死了,后人不必悲伤,她只是到后山岗背月亮去了。

外婆信佛,但因为没文化,说不透深刻的禅意,只是出于本性地向往光明,向往宁静,追求成无上道的境界,发菩提心乐于奉献和忍耐。

外婆去世时,我在异乡漂泊,父母无法通知我。在无梦而又无任何预兆的许多日子之后,母亲才写信告知。“外婆走得匆遽,什么话都没留下……”信末尾这句话泪水模糊,使我觉得母亲的悲戚犹如长河水流,滔滔不绝。可我竟因为没有参加外婆的葬礼,没有直接感受悲伤而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实。直到这一年的中秋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外婆像是接引和度人的光景,佝着背,背着一个筛子大的亮物向我蹒跚走来,身后烟波浩渺,眼前繁花似锦,满头苍发犹如风吹乱草,一双眼睛藏于草丛深处,许多心语、企盼如同火星铮铮发亮……我从梦中惊醒之后,窗棂映月,满屋银辉,白得耀眼而又惊心。这一刻,我才确信外婆是真的去了。去到另一个世界,背月亮去了。

这年底,我和姨表弟明河、舅表弟常青、以及常青的新嫁娘来到外婆坟前祭奠外婆。外婆葬在一块红薯地边,土是红砂质,又叫风化石土质,这样的土质不漟水,是丧葬的好地场。背后是连绵起伏的松岗,脚下是悠悠环山的酉水,朦胧天色像一块漂白纱巾染着一抹蟹青和一片宝蓝,青的是松树,蓝的是河水,看起来,外婆的风水还过得去。只是没有立碑,也没有用七层麻岩团坟,经年雨水冲刷,坟茔瘦成一个矮土包,显得很是寒碜。也显得后人不孝不敬,大为忤逆。想外婆一生历尽苦难,死后如此凄寒苍凉,我再也禁不住喉咙哽咽,眼泪随风而飙。

无论文学家怎样夸张地描写灵魂相通,然而我只信生死有别。假如不借助文学与想象,试问生者与死者怎样沟通?眼下我与外婆虽近在咫尺,却似天各一方。除了默诵梵文祈祷,有什么办法能使外婆听到我的声音?

跪祭完毕,天色渐晚,一轮明月脱兔而出,照得松岗雪亮。再看河中倒映的山峦却因背光而更加显得黢黑。风过山岗,松涛呜咽,河水低鸣,愈发使人情怀感伤,惆怅莫名。

突兀地,明河表弟像发神经似地跳将起来,拔出腰间手枪,照着一棵松树连发三枪,接着将祭在外婆坟前的碗盏和酒瓶劈劈啪啪砸烂在地。他不知用了多大劲,瓷碴四处飞溅,唬得我们“嗷”地跳起来。我在心里责怪明河失态、失礼。心想:只怕惊吓了外婆。外婆一生是多么胆小呵,她要听见这猝响,还不吓得失手打碎背着的月亮?那时,遍地碎银该怎样修补成一个圆?哦,外婆的心会比打碎的月儿更碎。但我理解明河的心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那是欲哭无泪,欲吼无声的一种悲哀——男人悲到极致就会发傻,干横事。想当年,三姨把刚满月的明河送给外婆时,他已病得气息奄奄,村里人说:这孩子两头都蔫了,只怕不得活,趁早送到乱坟岗子上去,免得在家落气成为化生子。外婆不答应,也不理会这些人的话,捧鸡崽似地捧着他,挨家挨户讨奶,没日没夜擂药,甚至夜里睡觉,外婆也手拿一枚棒槌,不时敲响倒扣在枕畔的铜盆,据说这样可以吓退半夜三更前来勾魂的无常鬼。就是这样的日夜操劳、精心呵护,外婆硬生生把他从一丝游气中拉扯回来,养大成人,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常青揣摩明河砸器皿的意思,嗫嚅地解释:“是婆嘱咐不要立碑的。她说生不能与公同起坐,死不能与公共墓穴,要立一块碑作何用?”常青是外婆嫡亲孙,他的话有一定可信依据。

常青说完这话闭了嘴,不再开口。

我的思绪却紧沿着他的话延伸开去,喃喃自语:“是呵,要立一块无法镌字的碑作何用呢?是要证明什么?还是诉说什么?”

我懂得外婆的固执和认真。作为一个沿袭了旧传统的女人,一生最大的悲愤莫过于被丈夫抛弃。可以说的,该证明的,该诉说的,外婆都以断肠的死法和坚强的活法诉说了,证明了。

外公解放前在溆浦开酒厂,解放后厂子归属国家,他就在厂里烧锅炉。他在溆浦又讨了一个长沙女子为妾,并生有一男一女。新社会废除妻妾制度,政府派员找他谈话,让他选择一房妻室,跟另一房正式离婚。外公选择了妾,抛弃了妻,他的妻,就是我外婆——幼年时因为家贫,被父母头插草标,在圩场以一斗三升米卖给外公家的童养媳,同时被抛弃的还有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四个未成年子女。

记得我幼时见过外公一面,他是个牛高马大的老头儿,背略有些驼,牛犊般两眼深凹、善良,笑起来一派和蔼天真,一点都不像抛妻弃子的狠心负义之人。他对幺外婆有说有笑,对幺舅幺姨也宠爱有加。可是,他为什么对外婆那样狠心?对我母亲姊弟那样绝情?外婆当年被弃时,选择一种很残忍的死法,喝碱水,七七四十九天,呼天怆地,不得落气,日日夜夜的哀嚎,悲哉,壮哉,真是对负心男人肝肠寸断的控诉。

文革期间,外公在一次批斗会之后死于锅炉房。随后,幺外婆被驱赶回长沙,幺舅幺姨被下放到外公老家,即外婆所在的生产队劳动锻炼。此时,外婆又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护着幺舅幺姨,拼死拼活不让这两个“冤家”吃苦受累。那时生活困难,外婆的肠胃被碱水毁坏,落下一身病痛,平日连油盐都不沾,每天仅喝一小碗米汤度日。可两个“冤家”来了,从小又没吃过苦,哪会知道生活的艰难?又不会干农活,挣工分,所以常常生活无着,需要外婆接济,为了让两“冤家”吃饱饭,外婆总是想尽办办法,牙缝省吃,后来连米汤都省下了,长期只吃蕨粉糊糊延命。她还腾出仅有的一间木板房,隔开让幺舅幺姨分住,自己住进猪圈改成的土屋。土屋又黑又潮湿,蚊子苍蝇一抓一把,可她一住就住到死。

早年,我妈和我姨都是进步青年,为了工作,我妈把两岁的我交给外婆带,三姨将刚出生的明河也交给外婆带,外婆那时身体极度虚弱,出工干农活,犹如鸵鸟袋鼠一般,背上背着我,怀里兜着明河。村人戏说,真不知瘦弱的外婆会分身术,还是观世音的千手大法。

人都说,外婆一生是在熬日子。这个熬字不仅代表辛酸凄苦,也代表顽强坚韧。的确,从童养媳熬起,一直熬到解放。最后熬到化散一切恩恩怨怨,把人世间一切希望、绝望,真善美都集中在这一个字上。而且,即便死了,也要继续熬下去——站在高高山岗背负着月亮,为暗夜中走路的人行方便。

外婆的日子熬到1988年,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她叫小舅背她到我母亲家住了一个星期,休养到能下地走路时,坚持要走,接着到三姨家住了一个星期,然后借口农忙时节,家中离不开她晒禾场,硬要回家。

回家的当天下午,坐在禾场边晒谷的外婆,手里拿着撵鸡鸭的竹响刷寿终正寝。

她把日子算得真准确,让生命最后一秒,停留在“操劳”二字上,放大,定格,成为后人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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