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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作者:黄倩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066      更新:2013-11-02

       一个隆冬的静夜。我倚着床榻读一个女人的诗句。
       儿子在被窝里抓着我的一只手。温热娇嫩的小手,在我的手背上揉来搓去,酥酥的,暖暖的。如果我躺下,他总是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让我的身子朝向他——儿子说,这样,妈妈就不会逃跑了。
       我确实有过被他发现的逃跑的记录。在他睡意朦胧的时候,悄悄地披衣,潜入书房,打开电脑。可是,今天,我却被一个女人的诗句“定”在了床上——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诗句,穿越时光厚重的帷幕,夹裹着沉重的悲鸣,字字千钧地捶打着一颗女人的心。我一只手抚摸着她长身玉立的画像,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被窝里儿子温暖的手——很奇怪的一种感应。
       蔡琰在诗中自述,东汉末年,“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兵荒马乱的乱世长安,时年二十多岁的女诗人没能来得及挣脱命运的魔爪,在金戈铁马的嘶鸣之中,她如同一件美丽的雕花瓷器猝不及防地被胡人掳掠到马背之上,一路飞奔着,向北、向北。
一朵在长安灿烂着的卓尔不群的花,却没入了碎石如斗, 随风乱滚的大漠戈壁。没有根的女人,她绵绵的泪水被疾风吞噬。干裂的嘴唇吐出的每一声呼唤,都被漫天的风沙淹没。回家的路在雁断南飞处。月亮一圈一圈地瘦了下来。 故国明月千里外。渭水垂杨、咸阳古道,转瞬都成梦幻。
       她不是苏武,怀抱汉朝的旌节,在大漠深处牧羊,虽承受非人的折磨,其忠肝赤胆却是苍天可鉴;她也不是王昭君,心怀两国友好邦交的大义, 有亲人殷殷的祝福和关爱伴着远嫁异域。她是蔡琰,又名蔡文姬, 东汉著名学者蔡邕之女。史载“博学有才辨,又妙于音律。”作为汉人,她不幸成了胡人强夺的物;作为女人,又被迫嫁给了胡人左贤王。这双重的屈辱,足让人心于一夜之间憔悴。逐水而居,以天地为庐的胡人无以解读她的蕙质兰心,诗墨芬芬。前面的道路漆黑一片。《胡笳十八拍》中唱出了女人在空间转换之后面对现实的无尽的凄苦:“俗殊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一个被掳的女人的命运,除了隐忍和顺从,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是盼归故乡的决心支撑着诗人在屈辱中苟活了下来,并 学会用雪水洗濯秀发,穿粗糙的皮草,喝大碗的酥油茶,在马背上奔跑,在篝火旁温暖一双被风雪冻得僵硬的玉手。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异族语言,向胡人学习吹奏一种称之为“胡笳”的乐器,其音哀婉,女诗人学之,仿佛于瞬间又触到了故国的容颜。
       那虎背熊腰的左贤王,怀抱无尽的歉意把心爱的女人搂在怀里。是劫持的爱,也是怜香惜玉的爱。女人的心因为被掳而变得坚硬。她不想面对他眼里的柔情,不愿挨近他臂弯里的温暖。难以自处的感情却植下了男人和女人的根——女人先后拥有了两个孩子。
       儿子不自觉地翻了个身。在他翻身的一瞬,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他出生时的那声啼哭,那么清脆、嘹亮,那如同天籁一样美妙的啼哭让我于瞬间忘却了身下正在流淌的血。我虚弱地挣扎着,让医生把他捧到我的眼前,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五官,便迫不及待地把脸贴到那毛茸茸的娇嫩的粉团身上------刚刚分娩的身体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儿子。
       而我,只是千千万万的女人行走中的一个。我们都有孩子,我们深爱的男人握着我们的手,我们生活的地方有我们源远流长的根。
我想,在那西风瀚海的天涯绝域,那孩子在风中传送的第一声啼哭一定如同春水在蔡琰硬如冰垒的心头淌过。是血溶于水的骨肉牵系让女人一度悬空的心慢慢找到了着陆之地。一度激热的内心也如同曾经跌荡的瀑布,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虽也不时泛起涟漪,但终复于平静的水域。 归梦迢迢,长城杳漫,唯有孩子的稚声笑语,在母亲的心中铺展出美丽的绿洲。是的,最初的生活正如诗中所述:“凛凛冰霜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然而,一个心中有了绿洲的女人,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这些。她看到的只是她的两个爱子,他们在马背上放歌,与飞鹿赛跑,在羊群后面嬉戏,他们喜欢父亲佩戴的弓箭,更愿意投向母亲的怀里争宠——他们弄不懂为何在马匹上的一次摔跤就可以引发母亲的泪水涟涟,说不清偶尔一次的深夜不归怎么会让母亲的眼睛写满惊惶。他们到处都能看见母亲深情的眼睛。在寒风凛凛的深夜,母亲的手便是他们最大的温暖,她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在手的不断游转之中,女人轻轻哼着曲子,把两个胡儿送入美妙的梦乡。
       日复一日,两个胡儿已经离不开母亲的手。那手里传递的柔情与温暖,是男孩心中最重要的依傍。一双握着的手,谁又能说得清,是谁给予谁更多的温暖呢?
       当我牵着儿子的手,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生活的尘埃的。虽然,因为孩子,我不得不经常远离电脑、书房,在奶粉、尿布、孩子的哭声和吵闹声中度过无数的晨昏日夕。然而 ,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的牵扯呢?在公交车上看见别人的孩子,我便禁不住想摸摸他粉红的脸颊,因为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孩子;看见一朵花在暗夜里绽放,我想起了孩子。看见鱼在水里快乐地游,我想起的,依然还是我的孩子。
       因为孩子。我甚至渴望一名汉家女子的传奇就此打住。谁能想,十二年的异域生活之后,那来自万里之遥的“得、得” 的马啼声却彻底搅碎了大漠的黎明。女人深藏的故国之梦奇迹般地变成现实——是一代枭雄曹操统一中原后的雄才伟略,可能是曹操顾念与蔡邕的故交之情,可能是续写汉书之需,也可能是一个男人深藏的对女人的爱。事实是,一边是“喜得生还兮逢圣君”的巨大的喜悦,另一边却是“嗟别二子兮会无因”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哀痛。还有那个曾经令她痛感屈辱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她的爱情延续了整整十二年,她可以视而不见,但天长地久的相濡以沫,也慢慢浸润出一份鱼水般的相依相偎的亲情……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为传。
      情归何处,命运又一次把女诗人推向最为凄惨的境地。
       夜风渐寒。
       儿子温热的小手让我突然想起那次短暂的令人惊心的散失。在人头攒动的大型超级商场,一条藏蓝色的旗袍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就在不经意中松开了儿子的手。一个妇人刚好牵着一个三岁多的男孩走过。男孩手中抱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超人,儿子被超人吸引,不自觉地跟着下楼,再下楼, 下至商场的大门口,儿子可能突然想起了妈妈。然而,偌大的商场,他已经想不起妈妈所在的柜台位置。儿子坐在楼梯道茫然地嚎哭——那哭声让我闻到了身体深处血液的气味,有一瞬间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我循着那声音如箭一样扑向泪流满脸的    儿子,把他的双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内心在种种可怕的想象之中禁不住一阵痉挛。自此之后,我,儿子,我们都更加在乎彼此握着的那双手。我们都害怕散失。
        在那风萧萧兮的异国, 那流着汉人血液的胡儿,在痛别母亲的一刻,也曾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可是 ,那双温暖的执拗的小手,触到的,却是母亲滴下的冰凉的泪。诗人的五言《悲愤诗》中再现了母子分离的惨痛:
       儿前抱我颈,
       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
       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
       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
       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
       恍惚生狂痴。"
       是回归故国的怀抱,又是永远的骨肉分离。一个女人在同一时间经历了悲欣交集的两极悬殊。 是五言长诗《悲愤诗》漫天的悲怨, 是琴歌《胡笳十八拍》无尽的凄楚,一字字,一声声,绞成杜鹃啼血般的泣唱 ,在我的眼前,幻化出时光深深处,关山之外,大漠深宵,那个旷野中瘦影茕独的汉家女子,一步一回头,一思一恍惚。胡笳声乱,摧肝裂胆。塞上漫天的风雪中,三十多年走过的沟沟壑壑如黑白的负片在脑海中再现:襁褓之中,父亲含冤下狱,随父“亡命江海”。十二岁痛失双亲。十六岁出嫁,十七岁丈夫病逝。战乱,被掳掠,再嫁与胡人。生子。骨肉相分。
       我的想象最后定格在诗人骨肉相分的一幕。我想,女人,你 为什么不坚决返身,把温暖的手伸向孩子呢? 若此,历史固然失却了蔡文姬归汉的佳话,我们也无缘读到一个女诗人震撼今古的哀音,然而,以女人的心肠去解读,我多么希望诗人在历经沧桑后能够“执子之手,与子谐老”——紧俟着她生命的根须。只是,如此,她生命深处的另一根须呢?一个没有故园的女人, 谁能丈量得到她心底的虚空? 她也是父母的女儿, 梦里也惦记着要到墓前为他们奠酒去草,更何况, 如此隆重的来自故国的礼迎, 岂只仅仅是为了一名普通的汉家女子?  故国的历史有赖她去抒写, 父亲未了的心愿等着她在归汉之后实现,只是, 当那一代枭雄以国家的名义向女人发出回归的邀请时, 他也许没有想到, 这个女人在被迫放弃母亲的权利时心底涌动的是怎样锥心的疼痛!
       天伦之乐与故国之恋,无论怎样的结局,都无法抹去一个女人在历经劫难之后,心中苍凉的底色。
       梦中, 儿子喃喃地问:妈妈, 你又逃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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