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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孩子——爱子旦真那杰游学小记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952      更新:2013-09-19

 

 一


       我的爱子旦真那杰(以下简称:旦)从小几乎没穿过衣服,光着身子长大。他和他的一群朋友,每天全裸,不是泡在溪水里玩耍,就是兔子一样在山上跳上跳下或者在原野里相互追逐狂奔,一年四季小身体晒得比炭还黑,长满了结实的小肌肉,所以7岁那年,当我把旦穿戴得整整齐齐,送到成都一所私立学校——锦官新城小学读书,不久,老师们向我提出了一大堆惊惑的问题:旦不允许任何人摸他的头和拍肩膀,说头上和双肩有供奉给神明的灯,校长爱意地摸摸也遭到了拒绝;上课时旦会离开座位走动,有时还会大声唱歌;老师问同学们长大后的梦想,旦的回答竟是当野人,自在的野人;他不坐电梯,带领一群同学每天从一楼到十一楼宿舍上下疯跑……
       其实小学一年级前,旦并非没受过学校的束缚。他4岁时就曾跟我父母去到成都,在成都一所幼儿园读完了中班。记得那年我去幼儿园看旦,看到变得白白胖胖的旦,规规矩矩地和小朋友坐在小板凳上,拿着一样的不锈钢缸子,等老师提着壶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倒满,一起喝奶,我很是开心,旦如果变成遵守秩序、听话的小乖乖,我不知能省多少事呀!我想,我就能轻易掌控和安排他的一切,他刺猬般的个性、怪异思想和那股子叛逆劲头全部都给扼杀在幼儿阶段最好,就可以变成机器一样任我简单驾驭。
       但我高兴得太早,旦一看见我,立刻扔下牛奶缸,不顾老师的阻拦扑过来。其他孩子趁机全部离开了小板凳,一哄而散。老师被跑来跑去的小顽皮们撞得前后摇晃,不管她怎样涨红了脸扯着嗓门大喊,没一个小朋友愿意听话安静地坐回原位。一时间,小小的教室里乱作一团,有的爬到了桌子上,有的在打架,有的哇哇大哭,有的嬉闹狂笑,我呆呆看着眼前突变的情景,感觉自己好像到了疯人院。想到这也许都怪我突然闯入教室,忙推开已跳到我身上的旦,抱歉地和老师打招呼。
       “你是旦的妈妈?”小巧玲珑的女老师鼻尖冒着汗,抬起有些苍白的脸激动地用川普话对我说,“旦可不听话了!旦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呀!”老师的娃娃脸上满是疑惑,“今天我教孩子们画日出,旦偏偏要把太阳画到山脚下,说西藏的日出就是那样……这个孩子怪得很,中午该午休了,他偏不睡要玩耍,该起床了,他一个人偏要去睡觉……”
       “是吗?!”我假装惊奇地点头答应着。这是成都一所不错的幼儿园,午睡的床像一个个大抽屉,有专门的游戏室、电影房和宽阔的操场,校园里满是花花绿绿的秋千和滑梯。
      老师还在着急地控诉旦的调皮捣乱,旦已经跑出教室没影了,我想对老师解释旦想要的是大瀑布、大山、大草原,骑烈马……但这样的幼儿园,世界上哪有!
       当然,西藏有的,西藏是孩子们的乐园,旦是属于西藏的,是西藏的孩子。



       带旦回到拉萨,我没马上放他回到西藏的怀抱,而是又送他去了幼儿园。没几天旦就翻墙逃回了家。老师找来时,小小的旦挤到她的身边,扬起小脸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您的幼儿园总是上课,但我更喜欢玩耍。”
       老师脸上立刻露出被伤害自尊的表情:“我们幼儿园是全区最优秀
的,喜欢玩不喜欢学习是坏孩子。”
       我惊愕地望着老师,不敢想一个老师竟能对一个孩子的品格这样妄加定论。我选择了转学。得知西藏×幼儿园按照教委规定,藏文只教30个字母,数学只能教从1到100的数字,语文只教拼音,很多时间孩子们可以游戏,便给旦转学到了那里。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时,旦从同龄孩子那里学到一些新的骂人的词汇,比如“乞丐”、“强盗”等。看到语言的魔力,他非常兴奋,先用这些词汇在家试验保姆的反应,后来竟把试验做到老师那里了!
       老师把我叫到了学校。
       “旦平常挺乖的,但今天突然对老师说出乞丐和强盗!”老师的年龄看上去和我差不多,眉头中间长着川字形的皱纹。
       “对不起……”面对老师板起的面孔,我感到她似乎受了伤害,我真心向她道歉。
       “我对他说了要开除他。”
       我吃了一惊。
       “当然,我只是吓唬他,学校不可能随便开除学生。关键是你们家长要配合我们教育好孩子。”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感觉自己像个犯人。
       放学接旦回到家,一进门,旦扔下书包扑向了园子里的狗狗。望着和狗狗在园子里开心奔跑,满地打滚的旦,我暗自神伤:旦喜欢的童年生活与幼儿园给予的教育如此不同,作为母亲,我该怎样抉择。
       但生命怎么重来?童年时光弥足珍贵,我决定冒险按照旦的意愿,放弃所有幼儿园所谓的学前教育,任由旦和乡里的孩子们每天在山野中自由成长……



       转眼旦长到7岁时,我又一次面临选择。得知成都锦官新城小学以
      “关注孩子的心灵,快乐教学”为理念,2001年初秋,我带旦从拉萨赶到了成都。
       学校在成都美领馆附近,漂亮、整洁。生活老师更对唯一的藏族孩子旦疼爱有加。每次周末去接旦,看到旦往她怀里钻,叫她王妈妈,我心里还真有点吃醋。
      学校的体育课设计得也不错。不是单一跑步、跳高等体能训练,而是比赛足球、羽毛球、乒乓球等,体育课变成体育大赛,从中培养团队精 神,所以旦小学一年级就成了优秀的足球守门员,又选修了武术课,很是威风。
       一年后,“非典”蔓延,旦的学校也提前停课了。我带他又回到了拉萨。
       拉萨的教育体制和全国一样:学生的升学率、考试成绩要和教师的职称、奖金等挂钩,但比起国内一些大中城市,拉萨的家长与学校共同压迫学习的程度却大不相同。这要归功于祖辈的古训:“不要执著世间万事万物,而要关照内心。”这种世代相传渗入血脉的人生价值观念,使孩子们相对汉地同龄人,受到的学习压迫要少得多。西藏的孩子虽不能在中国考试中出类拔萃,但他们的快乐心灵却是独有的。
       我的旦回到拉萨读小学,所以能挤出大把时间玩耍。常常玩得满身尘土,裤子和鞋子也破了洞。一次,家里来了一拨内地的朋友,给旦带来了很多糖果和礼物,望着园子里一大群孩子,他们问我哪个是旦。我叫了好几声,顽皮的旦才怯怯地从孩子堆里站出来。他裤子爬树时划破了,头发上落满了树叶和草屑,脸上脏兮兮的,鞋子洞里露出的脚趾粘满了黑泥,客人们惊愕地看看旦,又吃惊地看我,原来,我的布鞋也有一个洞,也没穿袜子,我在娘热乡家园里,也成天随心所欲地跟着孩子们在田野乡间玩——客人们惊异着但似乎被感染了,举起相机,追着孩子们卡嚓咔嚓地拍照满园子跑,有的掉进我家溪水里还在笑。望着转眼成了一场童心大联欢的家宴,我想也许这种孩子般心灵的快乐在内地社会已是一种罕见。在内地,我吃惊地看到最疯的竟是公园里的老人,画上舞台妆从早到晚又唱又跳;中年人都在埋头拼命挣钱;孩子们起早贪黑地学习上课,都被关在教室和家里,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觉得很是一种变态的现象。
       所以感谢西藏,伴随旦的童年和少年,安详和谐的时光令我们此生难忘。
       每天早晨十点左右,差不多睡到自然醒,我们慢慢起来,太阳好极了,旦的朋友旺堆,陪着旦去到仓拉老师家补习藏文。
       夜里下过雨的青稞地里,青稞麦芒上挂满了露珠,阳光穿过天上的云朵,像一个个法幢落下来,在微风的轻抚中缓缓旋转着。旦和旺堆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跑,不时惊飞地里的鸟雀。
       “慢点宝贝……”我有些跟不上了。
       “妈妈,你回去吧,旺堆会陪着我的。”旦对我说。旺堆卷着裤腿,他比旦大三岁,比旦高半个头。
       “阿姨,您放心吧,我好好看着旦,您回去吧。”旺堆懂事地说。自从搬到娘热乡住,旦有了一大群旺堆这样的农村孩子做朋友。孩子们每天等旦放学,和旦不是在山上跑就是在墙上跳或者光着屁股在河里扑腾,从不会乖乖在地面上待着。旦和他们在一起变得又野又黑,他入考拉萨重点小学时故意不好好做题,就为跟这些小伙伴在娘热乡一起读书。
        仓拉是一位非常慈祥有爱心的乡村老师。对调皮的旦,她教育有方,给旦补一会儿课,又陪他打一会儿扑克,还买了很多吃的哄旦。因为太疼爱旦,旦不怕她,补课时总急着和等在外面的旺堆去玩。一次,仓拉老师拿来棍子吓唬旦,旦抢过棍子还掰断了——
       为让旦集中精力补习藏文,我叫旺堆送了旦就回来。那个暑假旺堆住在我家长胖了,小肚子变得圆鼓鼓的。村里其他孩子也天天来我家玩,开饭的时候,如果我给旦搞特殊,菜分得多些,旦就拒绝吃。我只好每天煮一大锅菜和米饭,给每个孩子一人发一个盘子,一半盛米饭,一半盛菜。
       这群野孩子吃饭时可是文雅啊!一双双黑黑的小手捧着盘子,低头默默吃着,不说笑,不发出咀嚼声,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自觉地洗干净,但放下盘子,他们又恢复顽皮本性,开始嬉闹……
       旦小学二年级入读娘热乡小学时,经仓拉老师用心补习,旦在两个月的暑假期间已读完小学一年级的藏文课,他的藏文字体非常漂亮,加上汉文在成都学过,学习成绩很不错,被选为学校的主持人。隔着不远的院墙,每天早上十点半,我能听到旦主持课间操的稚嫩的童声。那时,家里还没找到保姆,中午放学回家,旦会带来住在六村的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要我为她提供午餐,再让她帮我洗碗,干点家务。下午放学回来,旦至少能带来十个同学,在旺堆的指挥下,孩子们帮我扫楼顶的积水,给园子里树苗浇水,还帮着扫地打扫卫生。 完了以后,旺堆命令孩子们站成一排,轮到我给孩子们发奖金了。记得第一次,我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块钱,旺堆忙跑过来在我耳边说:“阿姨,太多了,一人发两角就够了。”
        我望着旺堆问:“那给你发多少呢?”旺堆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傻旦跑过来说:“发一百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给孩子们每人发两角,外加糖果和旧衣服、图画书等,给旺堆发五角,并留他继续住在家里。不久,娘热乡的乡亲们见了我都热情地叫我:“旦的妈妈……”没人知道我的名字,旦却出了名。他带来贫困孩子要我出学杂费,有孩子生病,他命令我带去看医生或从家里拿药。每天他要很多零食带到学校,分给同学吃。
       他还喜欢带同学住到家里。那些孩子家里没条件洗澡,我安排他们住楼下,旦和我住楼上,旦认为我看不起农村孩子,一定要到楼下和他们打地铺睡在一起。
       回想那几年真是开心,一大群孩子在家里埋头写作业,旦出点子,一手握两支笔,一写就是两排生词!晚上他们挤在一起睡好不热闹,我真想改行办一个和孩子相关的学校了!
       娘热乡小学的老师也很好。他们年轻、衣着时尚、朝气蓬勃。特别是那些男老师,往教室中间背着手一站,孩子们就被老的“酷”给征服了,乖乖听课不捣乱。并且,几次开家长会,我吃惊地听着年轻的帅哥美女老师们面对一群农民家长,说着优雅的拉萨敬语,谈到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没有半点埋怨家长的意思,令憨厚老实的农民家长们个个恭敬地低着头。
       三年级下学期,我因要去北京进修,把旦托给姐姐照顾,把他转学到离姐姐家近的海淀小学读书。
       旦很幸运,班主任是一位秀丽温柔,留着长长发辫的数学老师。她对旦非常耐心,从不因旦上课注意力分散而责骂他和赶他出教室等。下课后,老师留下旦,对他说:“小顽皮鬼,上课时你没注意听,回家一定不会做题,来,老师再给你讲一遍……”一面说,一面责怪又爱怜地拍拍旦的头,揪揪旦的耳朵,旦就害羞了,怯怯地听老师再讲。几次后,旦爱上了数学,每天放学回家不写完数学作业就不肯 吃晚饭,说数学老师对他好,学不好数学就对不起老师。
       那是旦求学路上最荣耀的一年,他的数学考试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名,还参加拉萨城关区数学通考取得了名次。
       旦在海淀小学读到四年级下半学期时,我回到拉萨,把旦转到了拉萨某小学,这个小学离我家近,也是拉萨重点学校。
       旦插的那个班,有六十多个学生,教室挤得满满的,课堂上学生们交头接耳,互扔纸条说话,乱哄哄的。
       旦的学习从原来的前三名掉到了前二十三名。
       一次我去他的班上送东西,当时正上英语课,一位年轻的汉族男老师看上去有些文弱,下面六十多个学生在他的课堂上起哄、吹口哨,连女生都在用文具盒敲桌子。那个男老师并不在意,他迅速在黑板上留下英语作业后,转身离开了课堂。他的身后,孩子们一阵狂呼乱叫。
       放学时,是最热闹的。那些男孩穿着时尚的牛仔裤,头上系着美国国旗图案的头巾或系在手腕上扮酷,骑着各色赛车,唱着笑着玩着“漂移”,从学校里涌出来。
       旦在学校里有了十几个朋友。旦要邀请他们来家里玩。他对我说:
      “妈妈您得准备好刀叉和餐巾,我们吃饭时,我拍拍手,妈妈您和保姆就出来给我们添饮料……”
       我买了十副刀叉,和保姆做了一大高压锅的咖喱牛肉饭,还准备了凉拌黄瓜、酸萝卜丝等凉菜。把餐巾布、刀叉、高脚杯和饮料摆好,儿子骑着自行车,带着三个男孩回来了。
       旦请他们饭前洗手,故作姿态地请他们一一入座。
       来的三个同学长得虎头虎脑,看到隆重的餐桌,有些拘谨起来,坐下来突然不说话了。这时,10岁的小旦拍了拍他的小手,我和保姆赶紧给孩子们端上咖喱牛肉饭。每人一盘,放在他们面前的大托盘里。又给他们斟满可乐。旦坐在餐桌的主座上,把餐巾布围到脖子上,娴熟地拿起刀叉,开始切盘子里的第一块牛肉。那三个孩子有些蒙了,他们不会用刀叉。我正想笑,旦朝我皱皱眉,要我走开。我和保姆躲到厨房里偷看,看到那三个孩子很窘地吃着“西餐”,一面悄悄看煞有架势的旦……我和保姆就在厨房里捧腹暗笑。
       旦几乎把班里一半同学都带到家里吃过“西餐”了。孩子们和故作姿态的旦用过餐,就迫不及待地奔到园子里玩耍。这时旦恢复了原样,他和同学们脱光了屁股玩水,在草地上打滚,把家里所有“道具”拿出来装酷拍照。
       这帮小孩虽然顽皮快乐,老师可经常生气。家长会差不多每周一次,我左右看时,发现来的家长大多是退了休的爷爷奶奶辈。他们坐在小课桌前,不住地点他们白了的头,一面拨着手里的念珠,充满同情又有些迷茫地望着老师。
       拉萨的家长就这样,似乎很不负责。一次在朗玛厅里(藏族歌舞娱乐会所),我的女友喝醉了,她女儿从内地中学打来电话,我忙扶她到一旁说话,她醉醺醺地对电话那头的女儿说:“宝贝,妈妈明天给你去煨桑祈福考个好成绩哈,考不好也算了,人生不过像猫打的一个哈气那么短暂,你开心就好,不要去争抢什么哈……”说着,女友已经醉得坐到地上,挂了电话还对我唠叨:“我女儿是去享受教育和学习的,不是去考试的!学校太不像话了……”
       女友虽然说的是醉话,却说出了我们家长的心声。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吃饭或吃得更好或出人头地,学习是崇高的精神生活,应该格外美好,散发着芬香和快乐。但现在学习已成为达成功利的社会强制性手段。我想我绝不做这样的同谋,绝不把我的旦变成学习的童工。 所以以后,我也把保姆打扮一番,冒充旦的表姐,让她和爷爷奶奶辈们一起去听家长会,听教育体制受害者老师对学生成绩的控诉……
       在学校除了学习课本,孩子的心智也正在全面成长,老师却视而不见,或是因为超出现有教学内容以外的,所以就要我们家长解决。比如那天,我被叫到了学校。
       原来旦写了情书,他被女同学告发了。他指给我看那个女孩,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我觉得旦很有眼光哈。但老师拿着旦的“情书”讽刺道:“他语文水平不错嘛!”我朝那稚嫩的文字上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班主任老师一面数落旦,也在笑。
      “他们班上的男生最近流行比赛谁胆子大,如果不敢写情书就会被认为是胆小鬼,比如雅达、次仁等都写给某某女生了,旦告诉我他不写就太丢人,只好连写了四封。”
       老师笑了。我又说:“旦把我写的小说拿到班上出租,想挣零花钱,可回家后他哭了,他质问我为什么写se情小说,说班里的女生看了,这样说他的……”老师惊愕地望着我。
       “我向旦解释如果是se情书,国家不会出版,要旦转告那个女生必须道歉,否则我要告诉老师……”说着,我拿出那个女生的道歉信,“那个女生又胖又高,根本不像10岁,一定是吃含有激素的食物太多了……”
       老师一手拿过那个女孩的道歉信,一手还拿着旦的情书,复杂的情况似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再去学校接旦时,旦班上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常来家玩的那几个同学也远远地躲着我,不像从前那么亲热地问我好了。
       旦上了车,气愤地说:“妈妈,你出卖了很多同学,他们都给你起绰号了,不是作家是卖家!”我一面开车,一面从倒车镜里悄悄看儿子气得发红的小脸,心虚不敢吭声。旦发誓再不告诉我班里的秘密。
       这年,旦画画获得国家教育部颁发的中小学生二等奖,但旦并不开心,因为就要考初中了,他的朋友雅达转学了,回了户籍所在地那曲草原读书,其他户籍不在拉萨的同学也将陆续转回去参加中考,旦和他们从此很难再见。在荣誉和友情面前,旦告诉我,友情才是他的最爱……



       旦在某学校读到六年级下学期时,我也把他转回了娘热乡小学住校,住校生有晚自习,旦可以补习准备考中学。我当时算了算,加上这一次,旦已是第八次转学了!
       一天晚上,旦晚读下课后,我怕他饿,就跑到学校给他送煮好的土鸡蛋。推开宿舍门,孩子们已睡下了。一股脚臭味儿扑面而来,我忙打开宿舍的窗户,孩子们哄笑起来,旦从下铺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同学面前故作霸道地对我说:“妈妈,谁让你来的?快回去,除了星期三,不许来看我!”
       说完,他跳过来从我手里抢过热鸡蛋,分给了同学们。望着旦快乐憨傻的模样,我知道这一次,他又很快和这些农村孩子成为了朋友。在孩子们的逗笑声中,我放心地离开了学校。
       天上繁星闪耀,窸窣的树林像在夜的深处翻卷梦呓,走在乡间安静的小路上,我由衷地微笑着:二回娘热乡小学,旦看来很是适应。哪怕有时学校的晚餐只有土豆、牛奶,我看到旦吃得很香。每到周六和星期天,他仍爱带同学回家里住。汶川地震,学校动员孩子们献爱心,其他农村孩子捐五角或一块钱,旦要我替他捐一百元,说我的工资“太高”了……这时的旦仍是个单纯的孩子,这是西藏生活给他的珍贵的品质。
       无论以后从事怎样的工作谋生,我相信,这样的心性能给他更多创造和感受幸福的能力。
       而这年,通过旦,我已认识很多娘热乡小学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大多农忙时回家种地,平时在外打工,没时间照顾孩子。走进旦的教室,孩子们身上有股臭臭的汗味。孩子们长年穿廉价的胶鞋,宿舍里更是脚臭冲 天。旦一个星期回家可以洗一次澡,其他孩子怎么办?
       旦拿起笔画了一张图给我:孩子们脱光了在房间里围成一个圆圈,每人脚下放着一个小盆子,一位男老师在指挥孩子们给自己前面的一个搓背……
        我的眼睛有些湿了。孩子们家里没办法洗澡,学校也没有。
        这时广东文学院的朋友千里迢迢来到娘热乡,来给娘热乡小学的孩子们修建一所太阳能恒温澡堂……
        旦上初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娘热乡小学的澡堂也渐渐修起来了,每天,我和旦都要去到学校看工程的进度,旦在澡堂顶上像猴子一样兴奋地跳来跳去。回到家,他恋恋不舍地说:“我真想再在娘热乡小学读书……”
        “为什么呀?”我问。
        “我好想和同学们一起洗澡,他们肯定开心死了……”
      我想象着那些农村小孩脱下脏脏的衣服,在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澡堂里淋浴戏水,我和旦由衷地微笑着,满心欣喜……
       初一,旦要离开童年的朋友们,前往内地陌生的校园,开始他人生的另一阶段。这是西藏拉萨大多数家长的希望,想让孩子离开父母和家,在这个年龄开始学习自立。
       但学校教育并非以培养少年自立、做人为主。让孩子考上大学是学校的终极目的。但无论怎样,该是旦自己去面对了。哪怕反叛教学、哪怕顶撞老师,哪怕与不同文化背景的新同学矛盾冲突——忐忑中,这年暑假我给他报了三个学习班。第一是绘画。旦只要拿起画笔,就会安静下来,而专注于爱好将会陶冶性情滋养精神。二是架子鼓,小学六年,学校主课基本占去了音乐和美术等“副课”,我不想旦与艺术无缘,那是打开心智的一扇门。三是截拳道。不会打架不是男子汉。我心里这样想。
       旦那个暑假画了很多画,回到家叫来很多孩子,把家里所有的盆子都当架子鼓敲破了;肚子上练出了六块小肌肉,小胳膊上的肌肉更是鼓鼓的,还有结实的小胸肌;每天还要训练我这个“肥妈妈”练俯卧撑和双节棍。
       当他乘上飞往内地读书的飞机,我自认为已帮旦做好了准备。但我不是学校,不是旦的老师,旦的学途,不在我手里。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为旦,也为所有孩子祈祷,但愿学校和老师在孩子们求学路上除了课本知识,更多给他们以心灵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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