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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河里自在的女儿鱼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64      更新:2013-08-08

  寒冬的风在石楼的外面旋转呼啸着。夜,静极了,只有风,古老的风,让我细听着它们的祈祷。风在冬日黑色的田野猎猎回响,在夜晚激烈地呼吸着。我裹紧外婆留下的尼泊尔薄呢披毯,嗅着上面残留着的外婆温暖的气息,来到石楼顶上,久久地感受着夜风那紧密的拥抱;在夜风的摇曳中,我出神地眺望着山下河谷中的拉萨,那些彻夜不眠的街灯,从这夜望去,好像酥油金灯交织的河;而遥望中的拉萨,从我的心灵深处,恍若绽开的神圣的花蕊——
  如此,我的心在激动不安中,夜夜和拉萨融为一体,又像远古的风,在往返的漫长的途中,我在我的文字里徘徊、犹豫、遥望和回归-----
  而我亲爱的外婆,她好比从小到大贯穿我的风的秘语,令我在现实的沙漠中灵动和潜伏。记得小时候, 我的家住在据说是dalai喇嘛舅舅遗留下的一栋石楼里。我喜欢站在石楼顶上远眺外婆居住的院落。那原是色拉寺所属的四合院之一,童年的我,常常在外婆的家里看到各种奇怪的事。比如,躺在外婆的床上,我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那时,外婆家里常有来自康区的香客借宿。一日清晨,香客们告辞后,我和外婆,在他们睡过的被褥中竟发现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在学会写字后,我渴望不受语言的局限,幻想以文字,面对我的西藏,达成一种无法表达的表达。我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我看到的有关月亮在外婆的屋顶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伤的诗,倾诉了我幼小的心预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后,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帕廓街,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朝着外婆住的方向去;去喝杯外婆打的浓浓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听那部挂在墙上的黑色老收音机里播放的印度歌;还有,帮外婆磨鼻烟玩--------
  但外婆不在了。死亡竟会让一个曾经那么生动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去无踪影吗。
  活佛说,外婆早已转世到了藏东南一户人家,是他们家的二儿子。于是,当我贴身穿着外婆留给我的,柔软温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感到了外婆肌肤的温度;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还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书房里,阳光照在上面那神秘的色泽——外婆没有死,外婆只是变了身,像从一所房子里搬到了另外的一所房屋,外婆也搬进了一个顽皮的男孩的身体里,但她的心性,一如往昔,快乐、大胆,勇往直前------而这一世变身了的外婆,她还会经历那么多的磨难吗?
  是在外婆离去后,我才开始一点一点了悟她的一生。
  记得那年冬天,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梦一般交织在我们中间。我穿着黑色长大衣,内心的凄凉令我面色苍白:我站在他们当中——在尼泊尔大使馆里,拿着午茶的杯子。他们也注意到了我。在外婆弥留之际,他们一个个都来最后看望过外婆。但这一切,又怎能弥补外婆曾经以一生来纪念的那份异国的爱情呵。悲伤使我的双眼变得冰凉。我望着他们,什么话也没说。那是一次西藏作协和尼泊尔使馆的聚会,为了纪念伟大的尼泊尔诗人:罗齐米.普拉萨德.德库塔。
  那一刻望着那个尼泊尔男子时,他有一双深凹的如潭水一般神秘的黑色的眼睛。他时不时凝望我一眼。他望见了我的眸子里闪现着的幻念:会不会像我的外婆那样,在我的宿命中----
  外婆也是在我这个年纪遭遇他的。命中的一切,会重演吗?
  但外婆,她是多么快乐呵,连夜晚可爱的小老鼠全都是外婆的好朋友。外婆给它们每个起了名字,每晚一招呼,它们就会从房梁上窜下来,等着外婆爱怜地训斥或者送给它们一顿美餐-----还有帕廓街上转经的人流,哪个外婆不认识?哪个又不认识外婆呢?外婆俨然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外交家啊,在她的世界里,她活得那么坚定和爽朗----生活中的创伤,在外婆的身上找不到痕迹,就像外婆的美丽,像她雍容活泼的面容,找不到岁月的沧桑。
  一次周末,我和朋友去堆龙玩。我们在山上的村落里一户一户串门、喝茶时,我突然看到了外婆磨鼻烟的石盘和那支扫鼻烟的鹰羽。
  午后,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阳台上,磨她的鼻烟。她把从帕廓街买来的大大的烟叶用光滑的石头细细地碾碎,再加入烧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鹰羽扫到一起,鼻烟就制好了。外婆香喷喷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试一试,可以通鼻子,还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里往里吸了口,立刻大打喷嚏。我和外婆就开心地笑起来-----
  在冬日清凉的阳光里,往事总是格外清晰。我知道,我的下一部小说,就要从这里开始,寻找我的外婆,找到她的心------
  而外婆与西藏,是她们的爱,“使我在断脐之地降生,在家园亲情的依附中延续, 使我的周身流走着母体文化的血液”;使我的心,打开了另一扇门-----
  当我沉浸在对外婆和往日时光的缅怀中时,如我的朋友望月所描述的:“家乡的一草一木,每一朵野花,每一处山坡都唤醒了我千千万万的记忆,往事像青青的芳草向天边蔓延”-----我躺在其间,感到自己恍若在母亲千创百孔的怀抱中,幸福而痛苦。而现实的屡屡磨砺,更使我在深痛中能够以文学的方式远瞻和眺望。因而,当异乡人匆匆的步履令古城尘土飞扬,当一双双猎奇的眼睛,空泛地离去,或者,拉萨已面目全非,但我在某一条静谧的小巷里,依然能感知那熟悉的一切:深处,有外婆的身影,有我在《拉萨红尘》中描述的和蔼的老阿妈的家庭牛肉包子店、戴着宽大眼镜的女皮匠、裁缝铺以及画着月亮和太阳的小红门;那些石墙外面,夏天会从石头和石头衔接的土层里,长出奇妙的花和青苔----以及我的同胞,依然醉心于布施和祈祷,香柏袅袅,驯良的人呵,他们的内心多么安详和宽敞;还有我的爱子丹拉和他的那些小伙伴,他们是西藏的孩子,一年四季,他们不是在湍急的河里就是在高高的山上,他们的欢愉和弥足珍贵的童真,这一切,让我感到西藏、我的外婆,无论外境如何的逆转,那善良与智慧的心呵,却永远岿然不动。
  而当我,穿梭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一直在出发的路上,又像一片可以落往他方的树叶,往返在故乡和他乡之间时, 与西藏的一次次别离,使我对故乡西藏的思念在不同地域和文化的撞击中,变得日渐深厚和坚定不移。
  于是,我在我的长篇小说《复活的度母》中,“在那些个赤诚或高贵、卑贱或庄严的生命个体的话语中,想要寻找并诠释着一个民族往昔记忆皱折的多样印记。我以故事的名义,叙说和探索着世世代代形成的藏民族的精神实质与深奥的智慧------而我们这代藏族人,经历过这样的一种裂变与重塑,这样的追问与思索,相信将使我超越一个民族或一个地域的局限,激荡起我对生命永远的敬爱与宽容------”
  流年飞逝,拉萨的光阴时缺时圆。这个古城的每一处都在变化中或者陌生,或者令我们习以为常。但这些都像山上的那些浮云,浅显而飘浮不定;又像是拉萨可以更换的衣裳,而谁会为这些黯然神伤呢?谁又会因为故乡在恒久时空里只是瞬间的变迁,背井离乡呵。
     今夜,外婆慈爱的笑容好比皓月,在大地上许多的水里缓缓漂移。有的水很浑浊,外婆的目光似乎也模糊不清了,有的水清澈见底,外婆的笑容就变得令人神往------还有时,天上飘来乌云,遮掩了月光,外婆不见了,我不仅悲伤-----后来,我终于明白,这些,都是我心的迷障啊!外婆和西藏 ,在我心灵的天际,一如皓月的明光,从未改变过。
  当我有幸懂得了这些,在如水滋养的长风中,有一天,我就将成为西藏,那光河中自在的女儿鱼----
  今夜,当我站在石楼顶上,我聆听着长风轻诵度母经;猎猎白月犹若幡旗飘动,这奇妙的时光中,天空突然绽开的云朵如满溢之奶,使我文学的舞蹈消失在远空,我的悲伤也将一同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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