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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家政教授的恩怨情仇

作者:蓝镜(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0666      更新:2019-11-07

       编者按:本文写于2009年,近十年来蓝镜通过在北京、哥伦比亚、巴黎、维也纳、柏林、迈阿密、威尼斯等地举办的一糸列展览,引起世界各地媒体和收藏家的关注,作品曾几次在展会上被售空。 这个"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已经成为作者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逸闻趣事。    

 

       故事开始于2008年的秋天,那时的我还属于腰身苗条,腿脚麻利,一看见köperlich benachteiligte Menschen(身体上不方便的人)就冲上前去,做好要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准备的优势群体。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我接到我们B市总工会主席打来的电话,那可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名人,倒不是因为他领导工人勇斗资本家的成绩显著,而是因为他酷爱艺术,并热衷于把规格不限品种各异的艺术家们紧密团结在自己的周围,艺术家们都自觉自愿地被他团结,因为工会主席是个资本家们乐于拉拢的对象,被人拉拢是一件人人都乐于享受的事,这里的人人,也包括自诩桀骜不驯的艺术家们。总工会主席记住了我是因为一个画展,我记住了他,是因为他模样酷似莎士比亚。

        “先问你一个问题,”莎士比亚开门见山,“你会用古典技法画肖像吗?”

        “会。”我言简意赅地回答。

       “会到什么程度?”莎士比亚显然是个行家,知道在“会“与”不会“之间还有几个台阶。

       “这么说吧,”我用行家的话回答行家的问题,“外行看和轮勃朗差不多,内行看也就是安盖里卡 考夫曼的程度。”

       “考夫曼的水平足够了。”莎士比亚长舒了一口气,“但愿这次找对人了。”

       莎士比亚身为我们B市的总工会主席,家却住在B市附近的R市,这次是受R市S家族后代之托,寻找一个能为他们家从十三世纪开始的祖先榜上最后的四代人画肖像的人。据说S家族的最后传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因终生未育而断了S家的香火,老太太决定把家产都捐赠给R市政府,成立一个基金会,为终生未嫁的老太太们提供一个安度晚年的“老年人之家”。

       我一听S家族的名字就肃然起敬,R市管辖下的一个区叫的也是这个名字,而且不是巧合,因为那个区以前都是S家的私有财产,那个区还有一个S教堂,也是他家祖先建的。

       接到莎士比亚电话之后,我的感觉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即将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忧的是像这种命题作文都是有骨气的艺术家不屑一顾的。大腕艺术家随心所欲地创作,连不小心掉到作品上的眼泪鼻涕什么的都是神圣的,而按命题作业的人,说好听的是个艺术家,说不好听的就是个匠人。

       我找了一堆理由说服自己用喜气洋洋的态度接受这个命题作业 —— 历史上的大艺术家哪个没接受过命题作业? 那些给国王教皇画像的画家们不仅不能拿架子,没准还要担心掉脑袋呢!也就是在当今这个时代,才有某艺术家可以把在哪个角落里捡来的破铜烂铁大名一签就变成价值连城的宝贝的事,那个因为仰着头在天花板上画画背都画弯了的米开朗基罗要是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嫉妒得从坟墓中爬出来才怪。人和人的命运是不同的,有人因为能熟练地指挥脚把球准确地踢向目的地就能成为亿万富翁,而另外一些人能熟练地让手指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把一排没有任何内在联系的数字准确无误地输入收款机却只能领取8欧元一小时的工资。同样是把人头搬到画布上,我的命运已经比那些在坐在蓬皮杜中心的广场上虚心接受来往路人点评的街头艺术家好多了。

       在另外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我和我家阿毛登门拜访了那个S家的最后传人——S老太。在导航议屏幕上飘起胜利的小红旗时我们看见了一座水上城堡,环城河里竟然还有天鹅在自由嬉戏,这无疑就是S老太的王国了。

       S老太身体硬朗,思维敏捷,眼睛里经常闪着烁烁的泪花,让人不得不用心用情地仔细听好了她说的每一句话,S老太自我介绍说她是北威州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教的专业我从未听说过,好像是叫ökotrophologie 我虽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凡是敢以logie为结尾的词肯定都挺吓人,所以对S老太更加毕恭毕敬,老太太介绍完自己以后又介绍了她的家族,尤其重点地描绘了她们家族终结的原因—— 她爷爷本来有三个儿子,因为在希特勒时代勇敢地站在反对立场上遭到报复,三个儿子全都被征入伍参加二战,结果无一幸还,其中一个儿子在战前生有一女,那就是S老太,她爷爷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S老太的姑姑,在战后勇敢地承担了全部家业的重任,终生未育,这个刚刚去世一年的姑姑就是我要画的第一个人物。S老太的姑姑生前痛恨照相机,唯一留给我的参考资料是一张二寸的标准像,还是二十年前照的,而且那个摄影师的水平也不咋样,用光和人物动势安排得都不够自然,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亚在电话中舒的那口长气,可能在此之前已经有过数个匠人败下阵来。我倒是不怕这种资料特别少的命题作业,因为一般来说,资料越少,提供给你自由发挥的空间就越大。

       离开S老太的的城堡,我问阿毛:那个öko什么logie是什么意思? 阿毛回答:是和营养学有关的学科,以前这个专业是为有钱人培养合格的家庭女主人专们设计的。我一听就笑了:原来这老太太的专业是教人怎么当好家庭妇女的。阿毛听出我语气中流露出的些许轻蔑,就义正严词地教导我说:你怎么可以如此轻视家庭妇女!你知道家政这门专业囊括了化学、物理、经济学、 政治学、 生物学、 教育学、 哲学、 美学,而且还要外加懂文学和爱音乐,能在这个专业当教授的人个个都是无所不知的万事通。我想起了S老太在交给我这一使命之后对艺术史上名人轶事的旁征博引,对阿毛的话有些心悦诚服。

       按规矩,我先把完成的素描稿用邮件发给S老太看,她满意之后再付预付金和签合同,老太太在收到我的素描稿后说人物形似而神不似,她姑姑是个坚强而脚踏实地的现代女性,我画的过于高贵,过于优雅,不过她在我素描稿上已经看出了我的功底,所以预付金和签合同的事我们可以敲定了。S老太的评语并未引起我的反感,反而让我对她增添了几分敬意——在她的评语里我分明看出了点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的浩然正气。在我们签了合同之后不久果然有一笔巨款打入我的帐号,一切都似乎十分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笔巨款和那纸合同在未来的那些日子里逐渐演变成了一纸让我无法摆脱的卖身契。

       我按照S老太的指示,把她姑姑那半转的上半身又转过来 —— 这种半转的姿势是所有要表现自己高贵优雅的女士的首选POSE,既然S老太的姑姑是个脚踏实地的现代女性,她肯定不愿意这么和自己的上半身闹别扭,身体转过来之后的S姑姑果然显得脚踏实地了许多,我真心实意地把S老太赞扬了一番,S老太用啊哼啊哼的语气词表示对赞扬的欣然接受。S老太的下一个指正是她姑姑的表情有点惆怅和迷茫,她姑姑一辈子牙上长毛(德语俗语,用来形容一个女人的倔强或难缠)从未惆怅和迷茫过。惆怅和迷茫也是古典肖像里妇女惯有的表情,S老太追求个性的再现而不是照葫芦画瓢,所以我对S老太的第二个指正也是欣然接受,我把S姑姑高瞻远瞩的目光拉近一些,瞳孔里的高光提亮一些,嘴唇抿得再紧一些,下颚骨的轮廓再明确一些,表情果然坚韧了许多,很像一个牙上长毛的女企业家了。S老太看后表示,头部的造型已经完美无缺了,遗憾的是体型过于健壮,她姑姑小巧玲珑,结实但不强悍。这个体型本来就是在我没有参考材料的情况下自己虚构出来的,如果S老太早一点儿提出这个问题的话应该是改起来并不困难,现在困难的是我已经把S姑姑穿上了带条纹的西装,我一气之下把S姑姑的身体全部抹掉 —— 重新画吧。S老太一会儿说胸脯太大,一会儿说胸脯太小,一会儿说肩膀太柳,一会儿又说肩膀太翘,正在我被折磨得快走投无路之际,突然收到一本S老太寄来的像册,说是在打扫旧房时刚刚发现的。S姑姑果然是个痛恨照相机的人,像册里的照片没有一张是正儿八经对着镜头照的,都是别人在她吃饭或低头看书时偷拍下来的,不过好在我塑造的S姑姑头部造型已经通过,只要把相应的身体加上去就行了,我改来改去,发现与其抹了再画,还不如另画一张,废弃的那张我还可以做样本给下一个家族末代传人看。想法是个好想法,但操作起来有点难度,因为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愿重复做一件事情,让我把一个画好的头颅原封不动地再画一遍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于是我自作主张,把S姑姑像册里的一张低头看书的照片拿来当做参考资料又画了一张头部和身体极为协调的肖像。S老太在看到我自作主张的作品以后大惊失色,连连高呼我不该先斩后奏,我把伦勃朗自作主张在“夜巡”那幅群体肖像里,把一些人的脸画了一半儿,还有一些人的脸干脆掩埋在阴影里所以才有了那幅传世佳作的典故拿来当理论根据和S老太力争,老太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用闪着烁烁泪花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但您可别忘了他那幅画遭到订货人的退货,伦勃朗因此而穷极终生。老太一语命中要害,我顿时脊梁骨软下来,同意把原来那个脑袋再画一遍。在第三次尝试中,我把S姑姑二寸标准像上的脑袋和她影集里的身体结合在一起,画了一张齐膝的半身肖像,脊梁骨被人戳软了的我变得乖巧了许多,除了在头发上偷点工减点料之外其余的几乎和被S老太通过的那张肖像一模一样,老太太看了之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终于越来越接近我的想象了,只是背景上的城堡和我的想法还有偏差。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事实 —— 在S老太的眼里,我们俩的关系不是艺术家和客户,而是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和一个没思想的工匠,她自己无疑是前面的那个,看着眼看就要竣工的工地,我不断地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经过了几个月的折磨,我终于在2009年的春天完成了第一幅肖像,S老太在收货时不经意地透露:我花费了三年时间,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老太太这句听起来有点像夸奖的话并没给我带来快感 —— 我在想,也许她找的另外一些人水平并不比我差,只是比我更有骨气而已。
       几天之后,我接到莎士比亚夫人的电话,说是S老太对他们找的人很满意,在被间接地表扬了之后不久,我就开始了下一轮更为痛苦的折磨 —— S爷爷和S曾祖母的肖像。
       S曾祖母倒没有什么好说的,关于她的唯一资料就是一张摄于1917年的照片,已经旧得不行,S老太生于1937年,对她自己的曾祖母根本没有任何记忆。S爷爷倒是留有不少黑白照片,有一张还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特地请来的专业摄影师拍的,只不过五十年代中期的照片就是再专业也没有足够的清晰度,尽管如此,我还是对S爷爷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那张忧郁的面孔和深邃的目光,似乎记载了德国近代史上的全部创伤。我在接受这两项任务的时候心情极好,甚至对为S爷爷绘制肖像还产生了创作欲望,我傻乎乎地说了句:长这样面孔的人就是倒贴我都愿意给他画像。没想到S老太赶快接茬: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下价格的事。
       S老太说她想让我把这两幅肖像画成黑白的,稍有绘画知识的人都知道单色画比彩色的容易很多,既然容易,价格上就应该有些差别。我犹豫了半天,同意接受S老太的建议,原因有三:第一,单色画确实好画得多,第二,我对画S爷爷已经产生了欲望,第三,S老太和我讨价还价是为了她的基金会,在我面前多少有点以正压邪的威力。就这样,我为我的一句蠢话付出了五千欧元的代价。
       这一次我决定并驾齐驱,两幅肖像一起画,在我用红棕色的笔打完底稿后,又忽发善心,想到要用棕色来完成这两件单色作品,因为棕色比黑色层次丰富,虽然都是单一色调,但看起来要真实很多,我打电话征求S老太的意见获得同意,没想到这一次我又干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我在画S爷爷的时候的确是充满了创作激情,我一改一边画画一边听轻音乐的习惯,把收音机调成文艺台,一边倾听那用深沉的男中音讲诉出来的悲欢离合,一边沉浸在塑造一个反纳粹英雄的境界当中,画像完成得异常顺利,当我把画像用邮件发给S老太之后,得到的指正仅有一点:表情有点过于忧郁,S爷爷虽然看穿人间冷暖,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幽默感。之后的那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着一个看穿人间冷暖的人的幽默感该怎么体现,以屈原,杜甫为例,咱也不知道他们的原版到底啥样,鲁迅的样子倒是挺深入人心,于是我在藏书中找到一系列鲁迅式的人物,仔细地观察他们的幽默感是怎么在不说不笑的一张照片上体现出来的,最后总结出来: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人的笑不是从嘴角上流露出来,而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而且往往只是从一个鼻孔冒出来的,这导致了两个鼻孔在体积上略显不同,鼻孔略大的一边较另一边有更深一点的皱纹。犀利而又有幽默感的眼睛内眼角略扁略长,紧蹙眉头的同时又眉稍上扬。我把这些因素搬用到S爷爷脸上之后,逢人就指着那个肖像问:你觉得这个忧郁的老人有幽默感吗?在得到的回答几乎都是肯定的时候,我再次向S老太征求意见,竟然得到了没有任何“如果”和“但是”的表扬!
       S老太建议我在把S曾祖母的肖像画完之后一起交货结帐,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S曾祖母的肖像本来只是小菜一碟,我对在那个时代生活的贵族妇女没有什么强烈的个人情感,除了衣着和装饰过于繁琐之外,几乎没有其它任何障碍,但是在我用单一的棕色完成了这幅肖像以后,总觉得有点画兴未尽,其实古典肖像技法之一就是先把画面先统一用棕色完成,再一层一层加深,提亮,并且在加深提亮的过程中注意颜色的冷暖变化,使用这种技法,完全可以把我的棕色画稿看成作品的第一个步骤,我画着画着就产生了要深入的欲望。我打电话给S老太,告诉她我愿意在费用不变的前提下把S曾祖母的肖像画成彩色的,S老太欣然同意。 

       我把S曾祖母的脸和衣服都按照我对那个时代的理解画成彩色的以后,又在背景上画上了青山碧水,S城堡和教堂在远处若隐若现。这是一幅没有任何创意,但的确完美无缺的肖像,S老太看了之后赞不绝口。
      本来以为这下子可以大功告成,收工结帐了,不成想S老太在看了S曾祖母的肖像以后对S爷爷的肖像又产生了异议:S爷爷的西装不应该是棕色的,她爷爷一生中从未穿过棕色的西装。
       我一听就急了:S爷爷的肖像是用棕色色调画的单色画,在这样的画面里出现的任何东西都是棕色的,不光脸,衣服,就是蓝天白云都是棕色的。
       S老太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希望你能把我爷爷的衣服画成灰色的,我们得尊重史实。
       我气得咬牙切齿,告诉她衣服我可以画成灰色,但效果肯定不协调,让她做好心里准备。
       当我把S爷爷的西装变成了灰色的之后又把背景加进去了冷色,这让那幅肖像产生了戏剧一般的效果 —— 完全都是暖色的脸变得极其醒目,很有点安迪 沃霍尔给梦露或毛泽东制作的肖像的风采,我把这幅不伦不类的肖像挂在画室的墙上,得到来访者的一致赞叹:你用波谱艺术手段给贵族画肖像,有创意,有胆量!
       在我把两幅肖像都装好了框子以后,已经到了暑期度假的时候,在度假出发之前,我把两幅肖像都送到S老太的城堡,让她挂在客厅里,每天都观察观察,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这么做纯粹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如果S老太真的懂一点艺术,没准儿她过几天能想明白,接受我这幅波谱艺术手法的肖像。
       老太太看见肖像的原版以后,马上把S曾祖母的肖像挂起来,说这一幅没有问题。至于S爷爷的肖像,她需要几天时间适应一下,等我度假回来以后她再给我答复。
       我度假回来以后,得到了S老太的答复:她不能接受S爷爷的这幅肖像,她爷爷的脸和衣服必须在色彩上协调一致才行。
       我终于发现了S老太太的阴谋:她在看到S曾祖母的肖像以后发现彩色的肖像比单色的肖像好,所以故意无视常识让我改变S爷爷衣服的颜色,然后再逼我改S爷爷脸上的颜色,最后达到用单色画的价钱买彩色画的目的。当我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太太我觉得她这么做对我不公平的时候,老太太冷笑一声说:把肖像画成棕色的可是你自己的主意,我要的本来是一幅黑白的肖像,你如果按照我说的把肖像画成黑白的就不会有S爷爷穿棕色西装还是灰色西装的问题了。
       在阿毛耐心细致的思想疏导工作之下,我强忍着一腔怒火和阿毛一起再次拜访了S老太 —— 顺便说一句,按规矩应该是客户到我的画室拜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都是因为我当初发善心觉得老太太年龄大了行动起来没有我们方便才主动要求不按规矩办事。我简单明了地向S老太提出两个解决问题的方案:第一个是我们把单色画的合同和价格再改成彩色的,这样我才可以无怨无悔地把S爷爷的脸加进去冷色,使它和衣服协调起来,第二个是我自己保留现有的S爷爷肖像,然后再按S老太最初的想法画一幅黑白的肖像。S老太扭捏了半天,决定接受第二个方案。临走之前,我向S老太交代了一个问题:我怀孕了,而且反应得挺厉害,那幅黑白肖像的完成可能会因此拖延一段时间,老太太听了我的话,完全没有像别人那样大呼小叫地跳起来祝贺,只是面无表情地阿哼阿哼了一番,我想,S老太终身未育,对别人怀孕没有什么切身感受所以才如此无动于衷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就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之后的我被恶心呕吐头疼脑涨整整折磨了四个月,四个月之内我碰都没敢碰一下画笔,四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分量沉重的信,是S老太寄来的,打开一看,那十几页的信竟然是打印在高级相纸上的,S老太的用意可能是为了让白纸更白,黑字更黑,这个用意果然效果不凡,让我看了以后心惊肉跳,老太太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触就爆的火药味,她先是批评了我上次到她府上时的态度不够友好,又严厉谴责了我四个月来音讯杳无,最后勒令如果我对她的信不做反应,她将采取法律手段解决问题。我把信看完后气得上窜下跳,这老太太也有点太不讲理了:首先是我在经济上不欠她的,虽然我收了她的预付款,但是我有一幅已经被接受了的肖像在她手上,就算我那幅S爷爷肖像不画了,合算起来还是她要付我一定的尾款才能结帐,其次是我已经向她交代过了另一幅肖像要拖延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在“士可杀,不可辱”的情绪刺激之下,我给我的律师朋友打个电话,咨询到的结果是:不用理她,既然不欠她的钱,就没有要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的必要,除非是她把你的另外一幅肖像退还给你。就好像S老太也被我的律师朋友咨询了似的,我第二天就收到了S老太寄来的包裹 —— 是那幅S曾祖母的肖像,包裹之外,还有一封打印在高级相纸上的短信,大致意思是说这幅S曾祖母的肖像也有毛病:背景上的青山碧水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她要求我按照她们家的真实景色来画背景。
       我再次打电话向律师朋友咨询,他说:现在有点麻烦,因为法官首先要判断S老太的要求是否合理,至于她在此之前如何折磨你的过程都不是法官用来做参考的因素。
       就在我一边呕吐一边念叨律师法官原告被告的时候,又是阿毛出来当和事佬,他说他不相信一个家政老教授会如此不讲道理,也许她写那封信的本来原因就是出自于误会,当阿毛把医生开给我的诊断书病假条一一扫描发给S老太看过之后,我果然收到了老太太首次主动打来的电话: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怀孕了。
       我借机提出想放弃画S爷爷肖像的想法,S老太不容置疑地回答:我等你,你什么时候能画就什么时候画,我不会再去找别的画家了。
       放下电话以后,我垂头丧气,阿毛却捧腹大笑:现在你见识什么叫做家政教授了吧?优良的家庭妇女都是在这种教授的调教之下才修成正果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委曲求全,把S爷爷的肖像画成彩色的交货完事,要么浪费自己的时间,把S曾祖母和S爷爷的肖像用黑白的再画一次。
       我在怀孕反应期结束之后决定浪费自己的时间,选择后面一条路走下去,重新为S曾祖母和S爷爷画两幅黑白的肖像。  促成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一个法国的收藏家在看到我给S爷爷话的波谱肖像之后产生了要收藏的兴趣。另一个原因是我的律师朋友建议我丝毫不差地履行合同,以备事后打官司时占个优势。
       几个月之后,两幅黑白肖像都已完成,我和一个家政专业老教授的恩怨情仇总算有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简介:蓝镜,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第二专业研究生班,之后短期任职于人民日报社。1995年移居德国,以自由艺术家身份生活在北威州,曾兼职于伊朗德美术馆。目前频繁往来于中德之间,并在世界各地举办展览,作品曽在纽约、北京、波哥大、巴黎、维也纳、柏林、威尼斯等地的美术馆和艺术机构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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