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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隔千里一梦回

作者:穆紫荆(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0135      更新:2019-10-18

       店铺就要打烊了,美岚坐在柜台前做着打烊前的准备。加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只喝空的瓶子。是的,这个时候,通常是加西来退瓶并且再买两瓶新饮料的时候。这个打理着整个商业中心的管理员,几乎认识所有商店里的每一个职员。办公室却偏偏就在美岚店铺的隔壁。所以一天里面,有事没事的都会来个几趟。比如早晨,美岚从后门走进店铺,把店堂里的电源开关一摁,在店堂由幽暗变得亮堂的过程中,她在休息间换好工作服步入堂内时,加西的影子便已经在店的门前来回地晃了。他不是指挥着某个手里拿着拖把的男人或女人,便是提着串钥匙,走东走西地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然而,只要美岚走到店门前,蹲下身子去打开那两把安在店门下方的锁时,加西便会像也恰好晃到了那里一样,等着美岚把店门打开,问候一声:“你好吗?昨晚睡得好吗?”美岚的回答常常只是:“我很好!睡得好!谢谢!”再接下去,美岚便不会反问了。因为当第一次美岚接下来反问他:“你呢?你也睡得好吗?”时,他竟愁眉苦脸地说:“三点时睡不着醒来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两个小时的电视。”美岚一听,觉得这话题没法说下去。从此以后便不再反问。

       后来,美岚对同事说:“这加西怎么像个私人医生似的,每天早晨来个巡回检查。见到便问昨晚睡得好吗?”同事们听了便说:“他呀!也是这样问我的!”于是大家便都一起笑起来,笑加西像只蜜蜂。加西也真的就像只蜜蜂似的,每天早晨,不仅在商业中心的女职员们面前飞了个遍,甚至有一次美岚在店门口理货,一声加西的声音:“宝贝!你好吗?”传入耳朵,令她不得不好奇地转过头去看谁是加西的宝贝——只见他对了一个推着助步车的行走的老奶奶低头弯腰地倾听着对方的述说。

       每天看加西如蜜蜂般在花堆里飞过来飞过去的,不用说,大家都看习惯了。以为这就是加西。加西就是这样。换了别人,或者换了个样子,还都觉得不可能了。而只有美岚知道加西这毛病是从哪来。有一次,美岚问加西:“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加西说:“我以前——当我来到德国以前——是在一个有着两千多个女工的纺织厂里做工头。我一个人要管两千多个女人!两千多个女人啊!”加西感叹地边说边摇头。脸上却放着兴奋的光彩。想来那一定是他最得意也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时光吧?所以,美岚对他为何会变得像一只蜜蜂便有了心知肚明的解释了。那只不过是加西在回味他心中最好的时光——回味他自己那段在家乡的美好时光的方式而已。

       而加西,也许是因为还没人对他的以前感过兴趣,由此便对美岚多了一层好感。有一次带了一个下手在美岚所在的店铺前检查通风管时,人正往梯子上爬着呢,嘴里却突然叫道:“看!我的女朋友!”。那打下手的一边扶着梯子,一边就转过头来。正好看见美岚向这边走来。便问:“她?” 加西说:“像!像我的女朋友!”那打下手的看了美岚嘿嘿嘿嘿地笑,美岚却耸耸肩,对他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意思是加西的思乡病发作了。加西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地悄默无声地做着他自己的梦。甚至有一次美岚正和一位女同事一起站着说话呢,加西远远地从橱窗外走过,看见了便向着窗内飞过一个吻来。美岚看看同事,同事看看美岚。两个人一个说:“是给你的。”另一个也说:“是给你的。”一起看着那个飞吻落在地上连个声响也没有的并不心疼。反倒对了加西笑——他是又在做那管理着两千个女工的梦了吧?

       并且,随着日子的推移,美岚发现这梦对加西来说像是个无底洞了。因为有一次他走进店来买东西,买完以后,美岚照例拿了笔在账单条上为他签字。没料到签完交给他后,他歪了头看看单据说:“你还少签了一样。”美岚不解,问:“还有什么?”他拿过笔来,在美岚的所签的字底下,画了个心。说:“还少了这个!”美岚看着他满意地拿着自己给自己画的心一颠一颠地走了。诧异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对美岚说:“昨天晚上我梦到你了!”美岚越发觉得奇怪了,说:“不可能吧?你梦见我什么了?”加西眯起了眼睛,把手一挥说:“我梦见自己和你在阿尔卑斯的山里。我们走啊走啊走啊,真是美极了。”美岚静静地看着他,问:“你以前在德国南部住过?”他满眼惊奇地答:“是!你怎么知道的?”美岚说:“你先说,你在那里做什么了?”他说:“我在巴伐利亚的一个牧场里。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日本女孩。我们好了有两年呢。”日本女孩?美岚没想过这加西还认识过一个日本女孩。

      “那日本女孩后来怎么啦?”

      “她回去了。回日本去了。”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想了便会打电话。”

       “她成家了吗?’

       “没有。至今没有。”加西低下头来一付内疚的样子。

       “你却成家了。”

        “是的。”

        “所以你昨天不是梦到我,而是梦到她了。”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那就快给她打电话去吧。”

       加西转身走了。美岚看看手表。此时已是日本的半夜了。加西要打电话的话还得再熬个夜才成。

       第二天早晨,加西穿了一条格子尼的有着巴伐利亚风味的短裤在美岚店堂的门前来来回回地推着一辆电动的清洁车扫地。见美岚开了店门,便对着美岚招手,然后拍着裤子满脸傻笑地说:“她买给我的。”哦,她——那个日本女孩。美岚对他竖了竖大拇指说:“非常好看!”他便得意地故意抬高了脚步一扭一扭地推了车子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和那条裤子美岚想,不知那个日本女孩——不,日本女人——在想加西时,会是如何的摸样? 

       加西有三个孩子。一个老婆。偶尔地,那个最小的女孩会在晚上跟了加西来购物中心候她的爸爸下班。而美岚知道,那女孩的母亲,加西的老婆此时肯定正在商业中心的哪个店里买菜或是逛着呢。加西从来没向美岚介绍过他自己的老婆。有的时候,美岚看到一个女人跟在了加西后面三步远的地方走过,加西抬眼朝美岚的店里望望,她也便抬眼朝美岚的店里望望。然后总是,加西弯也不打地照直走过了去,而那身后三步远的女人也照直不打弯地跟过去了。

       现在,店铺就要打烊了,美岚坐在柜台前做着打烊前的准备。加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只喝空的瓶子。只见,他把两个空瓶往柜台上一放,便往店堂里的饮料柜走去。美岚看看他,也不言语。继续忙着手里的事。老规矩了,退两个空瓶,再买两瓶新的。留到现在这个时候来,不过是还要附带着说一声明天见的。然而,这一次加西却空了手回到柜台前,然后,向美岚提了个问题:“你昨晚睡了几公里?”

      “你问我睡了几公里?”

      “是啊!你昨晚睡了几公里?”

      “几公里?”

      美岚的脑子糊涂,手里便立马出错。把个退瓶费二个二毛五,直接打成了二块。

      “糟糕!这张单子报废了。我必须重打。”

       随着一阵喳啦啦的收款机滚动声,美岚撕下废单说:“签个字。”

       加西一边签字画心,一边继续问:“几公里啊?”

       美岚还没答上来,手里便又出错了。把个退瓶费二个二毛五=五毛,打成了二个五毛=一块。

       “糟糕!这张单子又报废了。我必须又退掉重打了。”

       收款机喳啦啦啦地响。撕下废单。“再签个字!”

       加西签完画完。抬眼看美岚。美岚制止他说:“等等!等我打完了你再说话!”

       收款机喳——还没有响到底。美岚便又叫:“糟糕!我把退款二毛五打成收款二毛五了!”

       收款机喳啦啦啦啦啦啦地又响过了一遍。

       加西这一次什么都不说了,低了头默默地拿起笔来在废单上签字画心。

       美岚吸口气,想天啊,是活见鬼吗?可不能再出错了。

       收款机终于最后一遍喳啦啦啦啦地响过之后,停了下来。美岚像跑完了八百米后松了口气。

       “你说你问我什么?什么睡了几公里?”

       “哦!对不起!我是问你睡了几小时?”

      “你是在说梦话吗?为了你这两个瓶子和一个说错的词,我连打五次账单四次都打错了。你知道吗?我这个月的错帐要打破世界纪录啦!好了,快出去吧!明天见!不!明天不要见!”

       美岚赶走了加西后,自己坐在账台前却发呆了。总共才五毛钱的退瓶费,在加西的一句梦话下,错进错出一连四次。月底验账的头来看见了肯定要晕倒啦。可是,加西的话没错呀,哪回美岚不是在想回时便盼自己能够在梦里回的呢?要算起来,那可是一梦便是近万公里那。昨天晚上加西肯定也是又在梦里回了吧?回到了他青年时代的南斯拉夫、回到了他浪漫的阿尔卑斯山下、回到了那至今未嫁的日本女人身边……

       加西的话看似梦话,却道出了一个人在异乡的事实,即人隔千里一梦回呀。耳边传来了购物中心的滚动电梯被封上铁栅栏的声音。歇业关门的时候到了。美岚从帐台前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钥匙,走到店门前,举手、蹲下、又伸手。机械地把门的上下右三道锁都一一锁了。不用看表,她便知道再过三个小时,便是可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望窗外,夜空里有个月芽儿不经意地斜着,静静地,像某个遥远之人的眼睛又像某个遥远之人的嘴巴。她的心微微一颤,叹了口气,便回到账台前,开了收银盒开始一张一张地清点着当天的营业额。

      离开了家乡的日子就像这手里数着的钞票,一张一张地重重叠叠,且张张都和一份责任连在一起。片刻之后,当她来到停车场站在自己的车门前时,她抬头又望了一眼天空,月牙儿还挂在那里,夜色深深,犹如正等待着人去问:今夜,我将梦回何处?(本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穆紫荆,德国。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欧华文学会会员。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庐山陶渊明诗社副社长。欧洲华文诗歌会微信平台创始人。中国江苏省盐城师范学院三年特聘教授(2017-2020)。德国八音音乐艺术学校文学顾问和指导。生于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87年赴德国。90年代中期开始写作,作品见诸于欧美华文报刊并在海内外多次获奖和被收入各种合集。著有散文集《又回伊甸》、短篇小说集《归梦湖边》、中短篇小说《情事》、诗集《趟过如火的河流》、精选集《黄昏香起牵挂来》及长篇小说《活在纳粹之后》(又名《战后》)。主编:《东张西望看欧洲的家庭教育》、《欧洲绿生活》、《且待蔷薇红遍》、《且待君归于侧》、《流云又送南归雁》、《相携日月同辉处》、《天那边的笛声》、《海这边的足迹》、《The Way I See It微言百则》、《普世价值》、《有招无招》和《梦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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