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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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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得泥沙成五彩

作者:耳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171      更新:2023-03-08

 

 

       从前的我与现在一样,总是慢知慢觉。上初二了,才觉得是上初中了。而且,初二,似没有别的季节,只有春。温润、彩色的记忆,在今天,仿佛只须臾间,便幻成恒久的、近在眼前的五彩。

       好一张清明上学图。小路,过后溪、上黄、溪尾、田尾、红花脚,田园与长而弯的荷田,赵州桥样的高高渡槽。素花细虫,杂色织锦,草香絮续,鸟雀低飞,蜂蝶绕徊。三三两两,骑车的,行路的,背个书包,让我们区别于担担来往的乡亲,总还是轻曼些。女生,还要略低个头,与要好的牵只手来才安心。这一路流动的心,因为男女生从不说话,留下的细愫,似今日也说不清。欲说还休。

       我那时喜欢行大路了。过小桥头、神秘的古墓,只一抱阔一人高的土地庙,车头(车站),乌门,牛尾草前,红山影前,娘子寨前,高埕桥,连续有两个一人多高的长坡,所城北门,金山前,公社、合作医疗、农采,就到可能全区最长的围墙了,有巨大的标语。东西各个方向集中起来,流动着,上一个也一人多高的拐弯的土坡。坡尽头,先见到几抱叶纹清秀、高高举个火炬样红花的美人蕉。花后是笑笑,不时出入,在门口向来往的学生点头的显佳老师。这一天,就在透过苦楝树荫的白花花的晨曦中绽开了。

       而我心中另有一条路的。大风门,一条向大坑水库去的黄泥路,环着一座茂盛、四方的无名山,是条在我们上学前、天乌乌就忙杂过的割草路。山凹处,石厝前,修茂的树林的前和后,是我以上的九世祖,以及我的曾祖母的归处。向前,红山仔,巨石作靠,远眺旗头港、金狮湾、笔架山,是我的爷爷(我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总说我爷爷坐在张红交椅上)。中间,不可见的,住规格厝,是我曾祖父、大伯公。我从那时起,每过红山前,总要慢行,说:公,今天要考试;公,我以后要去外面读书;公,今天,我们家嫁猪;今天,出太猛日;今天……。或者,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唱:太阳刚刚爬上山岗;唱:冬天那个寒天啊下大雪。

       了无禁忌地唱。特别是周六,特别是刚发了考得好的试卷,特别是春风吹人心乱。

 

 

       泽超老师站上讲台,躬身向前,笑笑,用个白苞的大圆脸向我们提问:同学们,明白了吗?苦楝树下的瓦顶教室,真个亮堂一些。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要我做物理科代表。这个我是喜欢的。我前一节课刚下课,就去校西头、全校唯一的一座楼——老师办公兼住的楼,一楼,中间,杨老师的靠东墙的办公桌上,拿改好的作业,交同学新做的作业。老师同时还会交给我上课要用的器具:天平、称重量的称(不记得规范的叫法了)及之下的钢码、测速度与力的关系用的木槽板,等等,之类。质地、手感、模样和气味都很好,很喜欢。

       泽超老师是大港人,他爱人据说也是老师。这在当时,是令人羡慕的。他脾气好,对我们宽容(我下学期没怎么交作业,他也没有说我什么)、和气,讲课很耐心。一次,他上课,要找个人上讲台去做天平的测量。也是笑笑,四下看。就叫了个害羞的长发、粉面的小巧女生上来。那女生几乎颤抖着,低眉,细抿,涨红个小脸,却在一个班的同学(可能主要是男生)的静穆、惊喜、紧张和关切中,准确无误地完成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时已经算是改革开放了,汕头是个特区,但我们男女生间还没有交往。以至于,很多年以后,耀良来广州读大学,来我这,说见到一个女生,好像谁,不好认,就上前,向她讲了这个情景。一下大家就相认了。

       哦。真是别样的风景。

 

 

       与杨泽超老师同间办公室的是刚毕业的另一位物理老师。学校一贯是这样,每间十桷缝宽、二三丈深的屋子,由两个老师一起用。用来办公和住。泽超老师回大港乡,出校门,泻一个小长坡再踩几脚就到,所以并无有实际的住。他因而,我去的时候,他不一定在。一定在的,是刚毕业的李姓新老师。这老师喜欢穿件从前人人都有一件的军绿色的外衫。长袖的,正面两个兜。扣子是猪肝色(褚色)的,小蘑菇一样,中间凸出个纽扣鼻子。这军衫的扣子结起来,其实总还可以有一定的灵活。但是,领子处的对襟却有一对铁做的小钩扣。这个含义,表明它作为一件军衫的意思。当然,老师不是参军的人,不会扣上的。但这反而可以用来说明这个刚刚从全汕头地区唯一的大学——韩山师范学院毕业的、全学校不下五人的师范大学生之一的年轻老师的特别了。老师名叫振成。我第一次见他,感觉他脸上还有些青春豆。他眼睛笑笑地看我时,像高墘村的仁德兄,似有要提前与我言语的意思。有一种只大我几岁,让我有足够安全感的哥哥一样的感觉。我不几个星期,甚至就在一楼前面的几枞小树下,与他和另一位历史老师会说上一会儿话。说什么,不记得。

       有一天,他作为学校团总支的书记,说要我入团,并要我做206班的团支部书记。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当时就有另一个老师(好像是泽超老师)说:当然是他了。我这次,与初一时,惠锋老师要我当个临时的班长不同,甚至是欢喜的,甚至有一点已经时刻准备着、甚至准备过准备好的感觉。

       李老师利用下午下课后的时间,把各班的团支部书记集中在最后排中间的一间教室,为我们讲团课。潮州话夹着普通话。老师说,团内,要互相称同志。他讲团课,用一本书——李燕杰教授的《塑造美的心灵》。老师大段地向我们背诵:“只要天空中还有太阳在照耀,我们就不怕大海中还有波涛”、“让别人去做象牙塔中的安乐王子吧,我们的使命是要战胜海上的风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他饱满地,而不是激动地向我们讲肖邦。讲肖邦离开波兰的时候,身上总带着自己国家的一盒黄土。

       我很快在与建发一同去所城十字街头书店时买了这本封面浅灰的书。书的封面有两片枫树叶子。并从此总放在书包里。晚上,做毕功课,就自己翻看。并不一定要看哪一篇。随意地翻,翻到喜欢的,就找一段来看,抄一段在从前人人都有的一个红软皮抄上。抄的时候很用力,很秘密。有时呼吸急促,像完成件大事。爱国和立志,最是让我不言,似积千钧力。(但是,我后来到广州西郊读书,马宗宝老师(团委书记)却喜欢念书中的另一段:少时读书如隔门观月。而且,我带这本书到广州,后来不见了,可能让同学取走了。我只好又买了一本。至今还要看看。)

       我入团时,其实还不到十四周岁,办团员证用的黑白相片还戴着红领巾(我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是到广州读书时,团员注册,组织委员李宵看了,用了好几个日照市的笑。那笑每个音都归韵,拐了个弯,山东味十足。我这才注意到确实有些特别)。

       初二时,各班的团支部书记在一个星期六下午,组织去高埕坡植树。吸收了从前全校植树节植树的经验教训(同学们各施各法,去东山、南山、岭后,什么的,取了树苗,后来,乡亲找到学校来了),统一买来树苗。那天好热。我种树时肚子痛。李老师要有去看肚子。我自己到所内买了一盒万金油,九分钱,老师让我报销了。清明时候,我们去了向下岱那里的英雄纪念碑。还重新油了碑上的字。我后来也组织班里的团员同学去。一字排在碑两侧,却不知为何后来看,大家都瘦,举着团旗,大都弯着背。除此,还有一次有老师团支部也参加的活动。在柘林埔的树林里。大家围在一起。大伟朗诵了自己写的诗。镇远老师、仙村的一位新老师、一位女老师跳了一阵迪斯科。是有一个录音机的。音乐声现在想来吵杂、咽咽,但那时却觉得极先进而有力。只是几个老师舞曲起时,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跳大半了却在松软的沙地上扭不动。(也可能舞曲太长,也可能要两两三三地呼应来跳,有些即兴的爵士味,委实不好跳。)李老师本来是在主持,依旧穿件军衫。这时,反而鼓励起大家,竟自己下场,在我们围着的圈子里,顺着节奏强烈的音乐扭动起来。只是他的动作,竟也像个军人。联欢上,有人用广州话唱了《万水千山总是情》: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虽然小学时,偷偷去大埕的小祠堂看过《霍元甲》,跟我细叔和招兄学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万里长城永不倒。但还是听不懂。听不懂便愈觉得好。到了我表演的时候,我不会唱也不会跳,心想能开口能参加已经是巨大成功了。于是讲了个故事。是一个人与一只狮子的故事。是我自己写的。刚刚给《故事会》投了稿。正好记得。用普通话讲。大意是:一只年轻的狮子下山见到小河的船,想吃船上的小孩子,就编了个理由要骗小孩子。小孩子却巧用了小狮子设计的游戏,反让狮子上了船,漂走,自己反赶急上岸,逃出生天。故事好不好,不知道,我自己是出了一身汗了。

       李老师在我初中时代,有所启蒙。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后跟他没有交往,出外读书、工作,无有联系过。日前,听振汉讲,老师去年退休了。我听了一惊:这么快。竖福补充说,老师退休前是柘林中学的校长,是他爱人娘家的邻居。

       哦,回到家乡,当校长。李老师这样的人,应该的。因为他德才和性格都好。当更大的官肯定也会很好。只是这样正的人,不会去求人、去用机心经营,这样子就是最好。更好。

 

 

       我爸爸对我有诸多启蒙。音乐的启蒙是:小鸟说,早早早。国学的启蒙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文学的启蒙是:春眠不觉晓;猪八戒吃西瓜;崂山道士;庆历四年春。美术的启蒙是,在西屋,一把将在抱膝上,先画个圆,下面一竖,竖下开两叉,上面左一撇,右一撇,画成个简笔的人;写生,画桌子上的水油灯仔和美芙灯,以及台灯。上学后,小学的美术没有印象。只记得升老师教我们写墨字:点,横,竖,撇,捺,折(折有很多种,逐样在黑板上示范)。

       初一美术也无印象。到了初二的时候,美术课。进来个老师。老师第一次进教室,很高,挺拔,精神,严肃。不说话,很认真地将讲台往黑板靠,将块画图板靠上,迅速地画出一个石膏圆椎体的素描。线条,明暗,光,焦点,手笔。都是我们第一次见的。然后,老师才开始讲。要我们看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教材。并将圆椎体放在讲台中间的台上,要我们依着完成。这一下让我们觉得,美术不是副科,是很专业的,很严肃,也有趣。老师教我们水墨。画松。他先教我们认识生宣、熟宣,以及什么是四尺宣,二尺宣。在课堂上调墨,示范。情绪很高,很感染我们。既又教画竹子。画松,先教笔法,教构图,有主有次。画竹子,则有虚有实。一纸白纸,在他的笔下,一下生动起来。我真的很想也学会老师这样。连他的外貌、精气神,也想这样子就好了。他教水彩时,在课堂上画西瓜。先画个三角形的,切好的,绿的、有花的皮;红的、有层次、有黑色籽的瓤,水灵灵的,立体可现。既又画个整的,滚动着的花纹活的一样。我们看示范后,就下课,没有时间了。就在家里,用老师要我们买的十二色水彩,认识了湖蓝、褚红等等颜色,再放调色盘上,按老师讲的三元色比例来调色,先洇了水,上底色,再勾勒,分层,一会用毛尖,一会用侧锋点染,有红有黄,有墨,画了几稿,算成功了。我们上交之后,老师展示和表扬了一些同学。记得有龙湾的镇永。没有我。但老师画山石的技法深深吸引了我。我很喜欢他像写个书法上的横钩的方法来勾勒山、悬崖、岩石的画法。老师一边勾勒,一边点染、皴擦,一边讲解,一时,就成了一张画。水墨洇染,未干,却含有说不出的意思。老师还要求我们写生和创作。我于是回家画了一张根据后街创作的乡村水墨,给我妈妈看,都说好。我最记得的是,一日,老师一进教室,重又像头次教我们一样,突然严肃起来,激越起来:侧蹲鸱而坠石!讲的是永字八法。抑扬顿挫,手到,情绪讲解也到。班上无有不前倾个身体,睁大眼睛来听来看的。这实在是太好了。因为全校的美术都是老师教,他后来又组织了全校的书法比赛。写的是成语。我自信倒是自信,但真在教室现场写时,却有些犹豫了,因为一个钩,不知怎么个钩法,就看了同桌的文杰。文杰的字好,现在想起来,是欧阳询的写法,有隶意,于是就依他写的样子写了个竖弯钩(鹅浮)。我没有得将,谁得将不记得,老师好像依旧表扬了镇永。老师在课堂上,还要我们一页页地看教材,引导我们欣赏。我们认识了古代的玉器。印象深的有两幅画。一幅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可能与读过的一篇课文有关。一幅是红军过草地。一个小红军偎依在老红军的怀里。老红军吹着笛子。两人着棕色的脸和衣服,背着枪,并坚定地望向胜利的远方。多年以后,我与文琴和孩子到广东和国家美术馆,看到这个雕塑,都驻足,久久怀想当年。

      与老师此后就是神交了。一时听人讲他去县城教书了。一时听他去县委宣传部了。一时听他作为画家、书法家,很有影响。一时听,他的爱人和家庭非常好。不想,我们重遇,却是因为市委的一位朋友。那人向我介绍作为作家的老师。我说,那是我老师哩。于是,反由市委的朋友向我推了老师的微信。我们就重联了。一日,老师给我发信息,问我晚上有空无?说是要聚聚。这就考验到了我的短处。我平素,无有压力情况下,我会主动去与人说话。比如,过路的人,同行旅游的人,外城市的人,外国人,去看一个展览的人,同对于书法文学经济学有兴趣的人,什么都可以的。但对于我敬重的人,对于有压力的交际,就会有负担。而且,我一方面对于家乡亲近,一方面觉得家乡还是个人情社会,我不适应。我想当然地认为,老师身居要职,来省委开会,肯定有好几个人。又要喝酒。这是我最怕的。我其实与老师三十年不曾见。我受过他的影响,比如书法,比如美术(我甚至来广州读书时,还用个作机械制图用的图板有宣纸,去学校的后山写生),但我居然这样想:如果让老师他与别的人吃得差不多了,我才来,又不用喝酒,又可以与老师单独说话,就更好。这样,加上周末堵车,我从花都赶到珠岛宾馆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我跟站岗的战士讲,我是省直的,就直接到了最靠里的10号楼。在101房,见个中年人,只一人,我就想不是老师的。错过。后来反而在他的门口用微信联系。这就是老师,只他一人。很欢喜。就到湖滨宾馆的餐厅吃饭。什么都谈。回忆过往,谈及工作、家庭、孩子。我将写的诗和书法习作给老师看,请他指导。他要我诗不要这样写。书法上,他鼓励我多练帖。一直到十二点多,我才告别。

       别后,看老师的微信。他写生的作品很多。有实际内容的诗很多。意气风发。像当年一样。这对于我来讲,是一种力量。仿佛从前一样。

       我的这位老师,就是美术家、书法家、作家杨静波老师。老师从前的奋斗,又另可书篇的。

 

 

       初一的英语很简单,但我却怕。到初二,来个性格匀匀的敬裕老师,只比我们大几岁。他上课下课,总用含着笑意、善意的眼光关照我们。下课,坐在我们的座位上与我们聊天。又抓紧时间先在黑板上写些上课的要点。英语时常是第一节,他要提前许多到,行走着了解早读情况,回答疑问,又先版书,以便一上课就可以讲解。他讲课的层次很清。总要先温习上一节,待我们明白了才讲新课。讲时,将重点的词、词组、句式、时态、语法,不同词性转换,易错的情况,同义近义词的比较,介词搭配,讲得很清。他上课,不会只对学得好的同学,而是针对大多数。第一节课,讲ing,例句和课文,是讲去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和电影杂志。所以就对英语亲切起来。特别是不久又学了一个go to college(不知道为什么不是university)。好欢喜。早起,在庙公堂的新厝走廊下来回走,自己生造出好多句子和对话。大意是说,自己以后要上大学。好像万里前程指日可登。初二,委实是个敏感季节。我感觉,老师身上有一种韧,踏石留痕,不激不厉。又觉得,他是用高考的方法在教我们。而高考是一场战斗。我们都知道的。

       同样让我感到用高考方法、高考精神的是历史刘老师。他好认真,用力,总爱将每一课的要点列个表,反复讲解,问我们:明白没?让我们感觉历史不是什么副科。他几乎像讲语文课文一样地讲历史课本上的内容。下课时,我去办公楼。他在一楼,他那里有一张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图。好看。中山先生的英气透了出来。(我们从前很难看到这些图片什么的,录音和视频更少)老师喜欢与我们聊天。他上课总围绕课本讲,好像怕没有按大纲和教学参考书来。但他在办公楼外,却跟我讲国民党,讲林彪。不过,讲的时候,也很认真,用力,像重回课堂上一样。他好像是代职。他爸爸从前是老师,退休了,让他来代。这是以前的政策。这个政策深入我们的生活。那时,一个人家里最让人欢喜的,是家里有人做公家人。父亲(母亲很少有工作)是公家人,他孩子中以后就有个人可能在父亲退休(也可以先退)后,进入这个行业和单位工作。我们家,我上小学及以前,闲时,父母也会对着我们三兄弟讲,以后一个来代职,两个怎样怎样,说的时候,西屋里充满祥光。我心里感觉,家里确实另还有看不见的财富。又因看不见,感觉尤其多、好,令人心生既不可让人知又要让人知的别样欢喜。刘老师是亲村人,近县城,口音轻轻,只是他讲话咬字重。他后来,很快就去进修,go to college了。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总记得绍钦老师也教过我们初二的历史。他是龙湾人。皮黑。坚定。眼有力。他的著名,一是烟。同学们说他一天只用一根火柴。我在课堂上看过他吸。他的吸法,最合叫做食烟。似烟是一截炣豆(豆角)什么,他要吃下,又急。他上课与刘老师相反,要我们静静,先自己看。看时,他食烟,坐着。半个人淹在讲台后,盘着的脚,连同也很自得的拖鞋搭着,不时晃一下,也坚决,有历史感。又似一切不经意的。但是,待吴老师说,好了,同学们,开口讲。却真像北方人讲:吐一口就是一个钉子。斩钉截铁,不容分辩,似春秋断狱。似这本是他写的。他教起来,不单要讲历史事件,好像对于一件事(似发生在昨天、在我们身边),似十分急,要跟我们讲讲理。于是往往鞭辟入里,刻木三分。他因而,讲课的眼睛聚成三角形的光,我也记得。他身上很有将的感觉。他后来做了校长。他初三时,因为全汕头地区突然改革,要加考从来作副科的历史,于是用周日为全初三补讲中国近代史。我们一个年级,六个班,三百多人,高高低低地围着露出黑皮的小山丘坐。老师居高,开口便说:五次起义,三个革命高潮。我头上,似闪过一道光。一切都一清二楚了一样。我们那年考历史的担忧,在他坚决的语气中,战略上就藐视了。自然,再加上了战术上的苦攻,突然的考试改革就在新落成的、还散发着新鲜贝壳灰香味的全校唯一的教学楼前,誓过师一样,胜之不在话下了。(只是奇怪,只考了我们这一届。)

       爱梅老师,我有专门写过。她性情温暖,教音乐,我们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她讲完乐理,要我们自己看、唱视唱练耳。这个真比英语还难,比古文还难。只是奇怪,班里总还有几个同学可以的。反正,我是从前不可以。不可以,只好更加用力听。听了许多理论。比如,怎样看、读五线谱,和弦的结构,升降符号,咬字归韵,发音感觉从眉心发出,气息,休止,等等。老师的这种教法,让我感觉是受了正规的音乐教育了,去书店总要去音乐书部分转转。总之,音乐我们总是喜欢多过惊。哪一天有音乐课,我们就说那天课好。只是不想好课反让同学记了我的窘。三十年后,还有同学说起。说是我,老师考试时,同桌两人来考唱一首歌,加一段视唱练耳,我这个南郭小子还不怎么看出。但一次,老师要摘单来唱。我就在一首歌的高音处,反降了下去,吞着哼哼,大而概之了。

       爱梅老师教全校十几个班的音乐。她的教法比我孩子后来在广州上的中学严谨得多。我们那时,家里基本都有单车和收音机了,但电视机,全班有一个人家里有就了不起了,录音机,三五个家庭有最多。所以,任上什么课,远远地听到爱梅老师弹全学校唯一的脚踏风琴(我后来才意识到,是个重力气活),一句句地教唱,又终于可以全一首连着唱,我们都总会不时开小差去听。歌声由于远了,仿佛夹在蝉唱、风声、上下课的铃、过往的男女生的轻言重叫,以及苦楝紫花的浅香中,如梦似幻,诗意愈有。

       我们从前的学校的色彩,一是美术,二是音乐。美术看得见,音乐看不见,所以尤其好。尤其久久记得。比如,一次学校的朗诵和歌咏比赛。汉标兄领咏:井冈山的翠竹。(这使我后来去井冈山培训,专门去感受)还有许多个班唱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总是成为我初中记忆的声音底色。美好,有声,清朗,久远。

       想起来,我考唱歌,唱不下去,可能是在长身体了。那时,我们会逃课间操。体育课,大家是喜欢的。但初二时,许多时候,我们对课间操不积极。特别是做跳跃运动时。做操,我们很欺负老师的。遇到有杀气的哲恩老师(他是我的堂叔),个个怕他服他听他。他一黑脸,一脸的大胡子发出更乌的光。一吹短哨,全校,排了满满一个操场(后来是不连第二层台阶平台也要用来做操,不记得了)的我们就将手向前向左右,自觉散开,排好,左右对齐。有时单单整队,前后对齐,斜角对齐,就花功夫不小。但对齐对得好,感觉整个人连内脏也一并被这个全校叫他“阿胡(大胡子)”的体育组长整出精气神了,振作起来。在他的严格下,学校的运动会组织起来场面令人振奋。我们班的文杰、东胜、沛森、培娇成为体育的尖子,还参加过县市的比赛。沛森后来上广州体育学院(我们班后来只有两个人考上本科),做过汕头体校的老师(后来创业,事业成功,商品发到欧洲许多国家),文杰现在是县体育中心的负责同志了。

       现在想起来,我们对不起添茂老师。因为对于性格温和的添茂老师,大家好像有不可无不可一样,上个课间操,全身放松,连同精神也放松。任老师怎样讲理批评,我们都很皮。认为,老师多事,一个副科课,体育不过就是玩,认真什么,不理,一下就过了,他心性好,不会整人,不怕的。但是,添老师讲体育课和演示的技术十分好,特别是单双杠、武术、跳马、跳高、三级跳、跨栏、三步跨篮。他上课体恤女生。只要女生说肚痛,他就在点名本上作个记号,说,好的,考试下次补就好。他甚至会感觉到,女生不想做跳跃运动,是长大了,并不黑着脸让一群花样的孩子难为。我是从爸爸的口中知道他的有趣。说,他刚刚来中学时,年轻,趣味(精神的意思),老老师就问他:要娶个怎样的?他说:不要高不要矮,不要肥不要瘦,不要漂亮不要不漂亮。他后来果真成了个这样的家。她爱人后来是县里的副县长。他也去县城工作去。

       动物老师是永利老师。他秋冬无论,总让我们一上学校的斜坡,就可见他穿背心、短裤,在红色的朝阳中,飞快地在靠近围墙的单杠上做引体向上,末了,做个技术难度更高的,才告完毕、圆满,搭件外衫在上肩,低头,有急事一样,向后排的他的办公屋去。他上课很大声,好像是喝出来的。初二了,他不再像教初一时带一棵完整的黄麻什么的,为我们讲:根茎叶。他讲猪肉鲦(应该不是这样写,一时记不得)虫,吩咐我们吃肉要讲卫生。他有时很严厉。与其他老师不同(甚至古怪),但全校的我们都知道他的小儿子叫:宝斗(一种二寸见方的正方馅饼,包白猪肉、豆腐乳调的味,是那时最好的饼食)。永利老师把对于一切人节约下来的笑,都只专供于他的这个只三四岁、一身白苞的可爱宝贝。我后来才知道,老师是少数的大学毕业生,从前在粤西一个政府的财政部门工作过。是个忠耿做了外壳的人。他严厉其外,慈悲其中。每逢考试,总要跟我们划重点。划很多。站在讲台上,像个有生死判决的官,喝着:第某页,第某行,划上,简答(或是填空、选择、分析题)。我划不及地方,总跟竖福要。划了,躲去我细姨妈的东山村东、爱梅老师所居大厝的背后的小山包,倚树,像悉达多王子一样。背背记记,总可以成就整个初中少有的一百分的惊喜。

 

 

       我还特别要来讲讲君子其玉的两个老师。

       初二是课程最多的。祝林老师一人包了代数和几何两门。这个杨姓的老师与班主任惠锋老师同是饶平师范毕业的。(惠锋老师我有专门写过。这里就少说了。)心性的好,令我们全班都非常喜欢,甚至欢喜。他的好性情与添茂老师实际皮在内里、表面有不可无不可不同,他是真、纯、韧、耐心、充满智慧的光。(他其实大我们不足十岁,我不好用慈祥这些词,而他对于我们的爱护、呵护,几乎就要有慈祥的成份。)他的卓越,首先在于对黑板的独到开发。一个黑板,在他那里,一块变作三块。左一块,惜如金玉,不多,上课时最先写上,是章节的序号,这一课的公理、定理。然后,中间,巨大一块,与右边的隔山隔海。浩大如星河,空着,是个练兵场。右边,只四分之一的见宽,是例题。祝林老师上课,先让我们自己看书。我们看我们的,他忙他的。似两不相干。他抄抄写写,时而奋笔,时而从容,左右看看。只是他写写,总与我们捉迷藏似的,会猛一回头。看我们不认真的,三两讲话的。他也不说你。只一眼,又写他的。但如若一再了。他再回头,就会干脆停下来,用个巨大三角板顶在讲台上,眼睛定定地看你。也不开口。我们做学生的,哪里顶得住。只好用力地低下头,急急看书,心里生怕等下老师专专来提问自己。祝林老师的特别,还在于他对时间的应用。那里一节课是45分钟。中间休息十分钟。一般两节连着上。总共也就一个半小时多点。但在他哪里,总好像时间会多出一块来。因为,他什么都讲明白了。敲下课铃的德府舅公还没有来。这样,我们往往可以利用来做些作业,或是发呆。俱是很好。祝林老师的好脾气,不是在于没有原则,而是在于不讲道理。是啊,什么读书是为你不是为我,你不认真成长后悔,什么的,一如几何的公理。谁个不知,何必证明。各人自证去。他就是让人自己教导自己。他的这种原理还应用到代数、几何的上课方式。准确来讲,他的课,是他与我们一起讲的。他总是写一步,停下来,问我们,下步呢?我们一齐说了,他再写上。往往,一道题,刚开始,跟着推导的人多。因为这前面多是已经学过的。当题目慢慢进入一片新的未知海洋时,一起开口的同学就稀落了。他往黑板上写也有些慢,好像爬坡,吃力起来。当人只一两个时。他就转过个苗条、干净、灵活的身体,问:同学们,明白没?有时还提问一两个。如果明白,他就继续。如果不明白。他这开始了他中间那部分黑板的操作。化简为繁,化繁为简。直到大家都张个口说:哦哦哦。他转又调侃我们:那刚才怎不明白呢?笑笑,鼓起个嘴。这时,德府舅公就也起来,当当当。我们就一起哄一声,与老师笑开了。哗哗合上课本,飞一样下台阶,去热气翻滚的食堂前取各自的蒸米饭了。(那时,我与福添、培雄好喜欢找些难的题目来研究。只是初中怎么没有数学竞赛呢?)

      下面,讲一下鹿标校长。这个龙湾乡人,四十左右,是春天来的,老杨副校长介绍:吴鹿标校长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我们那时,只要是个大学,都觉得天大的厉害。北京的,就更加崇拜。新来的校长,挺拔,干净,利落,春天一样地新。他来后,再不让我们站着开校会。而是,两两担张条椅去。向东,坐在苦楝树下。与校长、副校长、主任一样,坐下。所以听他的讲话,也更像听课了。校长说: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学生。同学们,不想考大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

       校长一家住在食堂东的一间平房。那里,还住了镇远老师和爱梅老师,各各一屋就是一家。校长的爱人白白文文,与那时乡里种作的人不同,像城里人(我其实那时并没有见过城里人)。两个孩子(一个?记不清。),也与我们不同,比我们小,白而精神。校长一家的精神面貌,我很喜欢。我喜欢的,还有他的做事方法。一次,我吃好饭去西头的新水井洗饭盒。要回来的时候,见校长一人,穿件白衫,拿把铁锹,弯腰,有力,一下一下地铲井边的呢和沙石。我那时就用力地告诉自己,以后,也要这样。(后来,这种情景很多,我后来看史来贺的故事,也流泪,告诉自己:要这样。)

 

 

       初二总让我心生欢喜。哪为什么呢?几十年里,我闲时会想这件事。回顾前面说的,居然这么长了,以为只写了序章。不想已经说很长的话了。只好跳着来讲了。总的一点感悟,就是青春的美好,可能是从身体里来的。絮叨如次:

       一、要走远。我们开始向往黄冈。周六,吃过中餐,就与耀良、建发、培雄、福添、竖福去县城。买一毛钱一本的《大众电影》杂志。封面好看的演员照片,激发着我们说不清的什么。买《随笔》《随便翻翻》《辽宁青年》《作品》《故事会》,还有散着新鲜油墨香的广州和县里的小报,上面有《六叔与虾仔》,用广州话注解,能大致看明白,有趣。知道张竟生博士。却从来不敢作博士想。

       去竖福二姐家。大家去二中。我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用力告诉自己:考上了再进去。去石壁山,喝漱玉泉,拜了毛主席。看了传说中的十八罗汉。一再想按大人说的,一进门,几岁走几步,停下的那个罗汉,就有某种征兆。但终于没有。听松涛。联想,听到饶平师范里的钢琴声。起落两次,看、摸山门外巨石上的巨大“佛”字。似有感化。

       二、要探索。比如,有同学去燕子石山。点燃偷家里鸡蛋买来的电火(手电筒),或是到修脚车摊捡来的废内胎,点燃,点亮,将自己熏得半黑,看六七十年代修的军事巷道。渴望得到更加神秘的物件。

       三、做田。没有什么比下田地更磨练人的了。好处至今讲不清。力量几乎无穷。累出血泡、眼泪来,参加过争田水的争斗,愈是好。

       四、看电影。哪怕,没有买票,等大埕影剧院开门了,去看、听个尾巴也好。印度电影,3565,啊,3565,啦了一个晚上,让我想入非非。几乎起了长大了娶个印度姑娘的念头。(其实不是几乎。是真起了)

       五、睡前做梦。想各种事,向往一切。

 

 

       我先要背一首诗,讲两个哲学命题。

       德国,19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远景》中:“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想起我一度想从师学习哲学时所深怀的两个梦(命题):

       人,诗意地栖居;不断地成为自己。

       结语:我春节回家。饭桌边,我爸爸回忆起他去府城读书时的事:

      “十五岁。你爷爷将一个月的工资留下一块多,其余十几元都给了我。我穿双木履,向西,过溪尾,走田埂,池堤。埭底没有桥的,要光脚落水,上了水,挑着泥路走,又脱鞋下水,上水,进所内东门,从西门出,向陶窑,也是田埂加泥路、沙路。到黄冈坐车。到潮州,置了铺盖,不够钱买二角钱的拖鞋,于是向家境好的镇记借。放假,回家,走路,怕热,趁夜走,天亮时,到澄海,又去镇记家吃粥,再去樟林坐船。”

       哦,再不要说,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是相反。如白光方化七色。

       自嘱,并嘱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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