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30日与7月1日，著名土家族作家邓斌陪同我考察了恩施鹤峰屏山风景区与土家族丁氏文字。我们都是巴文化与土家族文化研究的爱好者，早在本世纪初就结下了友谊。考察结束时，他作为《巴文化》杂志的主编，约我写一篇文稿，记录这次考察成果与愉快经历。
一、绿水轻舟，月映万川
鹤峰县处于东经110度和北纬30度的神秘交叉点，位于湖北省的西南边陲和武陵山区东北楔尖，东连荆楚，西眺巴蜀，北临长江三峡，南与世界自然遗产武陵源风景区——张家界接壤，系湖北“一江两山”旅游区、恩施生态文化旅游区和张家界风景名胜区三大黄金旅游区的中心地带，具备了极其优越的地理区位条件。
屏山风景区由鹤峰县宝通旅游公司打造，熊家喜董事长陪同我们来到屏山。往下望去，深山峡谷里一江绿水，一叶轻舟在水中缓行，一位盛妆土家姑娘站在轻舟之上，遥望着从山顶上一泄而下的阳光瀑布，疑是银河落九川。
熊家喜董事长说：屏山，浓缩了神奇的自然风光，历史悠久的土司文化、苏区革命的红色文化、多民族融合的民俗文化以及群山巍峨、山峦叠嶂、林海涛涌、瀑布流泉、峡谷奇峰、自然生态、原始古朴的山水文化，堪称世界一流。
我们下到百米深谷，去亲近绿水轻舟，在深谷水边的观月亭喝茶。熊董事长介绍这里可以看见三个月亮，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水中的月亮，这要到晚上才能看到。第三个是两岸群山高耸形成的可见天空，呈现一个弯月的形状。
除三个月亮之外，这里还有阳光瀑布。当阳光照射进峡谷的时候，会形成一个光的瀑布，彩色的，细细的，从山顶一直悬挂到水面。现场没有这种美景，但是有一张这样的照片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它是我出发前在邓斌教授手机是看到的，看了一眼就终生难忘。
谈了许多美景之后，熊董事长说，眼前的江面很宽，疑为平湖。这个景点还没有命名，两位教授可否赐名？我稍加思索，就回答说，宋明理学有一个重要的概念，理一分殊，月映万川，这里就称为万川湖吧。
我想象屏山晴夜，月亮映在此处水面上，就是月映万川的意境。月亮只有一个，天下千万条江湖都映显着一个完整的月亮。如同天理只有一个，但它放置四海皆是完整的真理。
邓斌教授补充说，就用“月映万川”四个字做命名吧。川就是江湖，没有必要再加一个湖字。熊董事长微笑着，点着头，看得出来他很欣赏两个教授对这个命名的交流意见。
我又补充说，月映万川，还是一种全息论的科学意境。细胞是人体的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它包括着人体全部的完整的信息。通过一个单细胞，特别是干细胞，科学可以培育出一个完整的人来，这就是全息论。同理，月亮映在千万条江湖中，不是把月亮分成了千万份，而是每个江湖中的月亮都是一个完整的月亮。
二、一苇渡江，顾彩屏山
屏山峡谷内，连绵十几公里的水系处处清彻见底，船只停泊在平静的水面上宛如悬浮在空气中，给人以真乱假的视觉冲击力，令人叹为观止，进入峡谷如至人间仙境。
峡谷里有木船，我们登上木船，缓缓前行，观赏风格迥异的18公里的屏山峡谷风光。有的奇秀，有的险峻，有的水流湍急，有的植被丰富。峡谷上段为干沟，干沟内动植物丰富，尤其是苔藓类植物，遍布于干沟的奇石乱林、谷底崖壁之间，酷似一张天生的绿色地毯，将沟里的一切铺得严丝合缝，甚是壮观。
峡谷中段奇石密布，水流湍急，大小瀑布随处可见，可以说是一步一景。峡谷下段，落差超过100米的绝壁连续数公里，气势磅礴。峡中溪水时隐时现，水流相对平稳。当水面平静、光线充足时，我们肉眼可以清晰地看见20米深处的石块砂砾。如此险峻，处处是景的峡谷在亚洲实属罕见。
熊董事长说：景区目前已开发建设了水上攀岩、漂流探险、悬浮拍照、玻璃船、平台舟等多种体验项目，既能满足游客沉浸式体验的需求，也大幅度提高了景区的经济收益。
未来，我们将继续加大观光旅游与深度体验的结合，增加攀岩、探险、漂流、滑雪等健康体验项目，丰富景区业态，满足游客的娱乐体验需求，提高景区的收入水平。
邓斌教授说，清代著名诗人顾彩来过屏山，发现屏山之险，胜于蜀道。顾彩在《容美纪游》中发出惊叹：“呜呼！蜀道难其难，未必如屏山！”
我们乘坐的木船从“铁锁桥”下驶过时，邓斌解释说，土司时代的铁锁桥，目前已经被上下两座石桥代替。一个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所建，一个近期所建。当年铁锁桥与万全洞并称“司中绝险”。 顾彩当日亦是经过此桥进入爵府中，留下诗句称：“曲蹬危梯落太清，独伸仙掌擘空明。扶藜未踏神先慄，明日还从此路行。”
顾彩是由土司田舜年邀请来屏山的。据《容美纪游》载，顾彩曾住紫山寺上，与田舜年隔峡吟诗。由此可知土司田舜年酷爱读书，史书造诣也很高，他在康熙至雍正年间居小昆仑等处，读经博史、著书立说，先后编著《白鹿堂诗文集》《容阳世述录》《二十一史纂要》等，创作剧本《古城记》《许田射猎传奇》。他将田九龄、田宗文、田玄、田圭等人的著作收录，总纂为《田氏一家言》。
顾彩到访容美土司并非只为此地的山川壮丽、秀美，更多的原因是被容美土司田氏的文化所吸引。由于政治原因，孔尚任的名作《桃花扇》被清廷禁演，但土司田舜年却不顾禁令，在容美司境内“恒演不衰”。消息辗转传来，孔尚任激动不已，而此前顾彩的朋友蒋玉菡就已经到访过容美，称赞不迭，于是顾彩决定亲访容美。
容美司主田舜年得知顾彩将来，兴奋异常，远出司城数百里迎接，以极高规格接待，给予体贴入微的关照。顾彩在容美境内的四个半月里，两人整日在一起切磋剧艺，歌诗唱和，翰墨传情，相处如鱼得水。作者回乡后把途中所记经过整理出版，便有了今天的《容美纪游》，成为后人研究土司文化的重要文献资料。
小小木船在江水中漂流，熊董事长忽然又发感慨，这样美景，还没有命名，太可惜了。我响应他说，这里可以命名为“一苇渡江”。他问何典故，我说：禅宗一祖达摩，从印度来中国传教。他没有走西域沙漠，而是乘船渡海到达了广州。他向北寻找传教圣地，后在少林寺建禅宗祖庙。路过长江时，江水涛涛，无桥无船，只见岸边一片芦苇。他摘下一片细长的芦苇之叶，扔进江中，顿时化为一叶扁舟。达摩跳进扁舟 ，悠然过江。我想象那扁舟与屏山深谷的木船很相似，我们乘坐的木船与达摩乘坐扁舟大约也同样相似，于是联想到了“一苇渡江”。
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与邓斌教授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了，我们老当益壮，一鼓作气，从深谷通过傩愿洞爬约百米，到达了屏山公园的大门口，迎接我们的是刻字景观：邓斌教授的《屏山賦》。
这篇大赋最精辟的文字在最后：“大痴山水人间少，真本原在此域中！”何为真本原？此域有何本原？我想那就是中华民族的顽强生命力。在此域，“改革盛世，山乡巨变，文化旅游，大显神通”。在全中国域，青山绿水生态美，国力强盛民生旺。来此旅游，不仅是游山玩水，而且是吸收生命力，增强真本原。
离开了屏山公园，我与邓斌教授回县城，越野车在屏山北翼雕崖险路上行驶，屏山村是土司爵府所在地，在雕崖，可以遥望到高崖绝壁上的万全洞。顾彩曾于洞中作诗曰：“一磴悬丝下太空，巨鳌张吻白云中。等闲雷雨无时息，万古源泉滴未穷。……”我下车拍照存念，因为万全洞容纳了太多的土司文化的悲欢离合。
中国西南地区有很多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的地方政权往往称为土司。鹤峰县土家族容美土司，是西南地区较大的土司。统治时间从元代到清代，400多年。统治地域以鹤峰县、五峰县为中心，东与荆楚相接，西连巴蜀，南达洞庭湖，北与江汉平原相邻，所辖面积达7000平方公里。统治者为田氏家族，世袭为王。土司有自己的军队，能召集7000名左右的土兵。
万全洞由田舜年土王所修建，他在这个洞里接待过清代著名诗人顾彩。鹤峰地区为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石林立，多溶洞。因山就势，以洞为据，洞穴文化因此成了容美土司的建筑特点。古容美境内现存三个最著名的洞穴，分别为屏山万全洞、九峰桥万人洞、太平情田洞，其中以屏山万全洞最为险要，与铁锁桥并称为“司中绝险”。
万全洞，位于溇水峡谷屏山一侧铁板岩悬崖上，从爵府走过去需步行半小时之久。上下左右皆为绝壁，仅有一条十分陡峭的小路可通司署旧街。该洞本为屏山防御匪盗的“土民屯守之所”，在田舜年袭任宣慰司执政以后，于康熙年间大力扩建。
《容美纪游》载，洞内原来建有石门、寨墙、炮台，左有“就月轩”、右有“受日亭”，正中还建有“大士阁”、“魏博楼”。现在的洞口南面墙壁上还刻有“万全洞记”碑刻，记载了建洞的过程，称是田舜年藏书之所。
田舜年在处理政事军务之余，经常在洞中举办诗会，喜招中原名士，顾彩、蒋玉渊、钟南英等人都曾赴会。顾彩回忆，某次诗会，曾有一位受邀者惧其险峻，不敢赴会，只托人带诗稿到洞中代为诵读。
熊家喜董事长说：万人洞和万全洞分别为容美土司最为昌盛时期和最终灭亡的两个洞府。万人洞至今还保留着水牢、城门、城墙、议事厅等遗迹，万全洞保留有藏书洞、受日轩、望月亭等遗迹。在近千年的土司文化传承中，当地居民还保留着土家打溜子、四道茶、傩愿戏等丰富的民俗文化，土家山寨吊脚楼随处可见。
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政府实行“改土归流”，遭到末代土司田旻如的抵制。清军大兵压境，田旻如带着亲信最终退守万全洞，与清兵抗拒，不料中府土民暴动，围困其住所。田旻如见无力回天，于十二月十一日在万全洞自缢身亡。容美田氏后人、亲信多被发配至外地充军，离开了这片生养他们的故乡。
至此，容美土司制度宣告结束，清政府成立了鹤峰州与五峰县，实行流动官吏制度，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改土归流”。
土司制度，是一种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古代是行之有效的。清政府取缔这个制度，如何评价？学术界是有争议的。我问邓教授，改土归流，杀死了土司王，占领他们的土地，同化他们的民族与文化，是进步的还是反动的？
邓斌教授回答说，政治上消灭割据，维护大一统的国家，是进步的。但是在制度与文化方面，有些是倒退的。比如土司实行无税农业制度，受到农民的欢迎。土司制度下，男女较为平等，恋爱自由，不包小脚，是进步的。相反，改土归流之后，实行儒家的男尊女卑，包办婚姻，三从四德，受到土家人的抵抗。哭嫁这一习俗，就反映了土家人对包办婚姻的抵制心态，对自由恋爱与婚姻的怀念。
2022年7月1日，我与邓斌教授一起去中营乡青龙村访问一位书写奇特女人文字的妇女。鹤峰宝通旅游公司的刘妍明女士开车，鹤峰县文联原主席向端生自愿当向导。
2008年，我就关注这位土家族老太创造的女文字。2月20日我打电话给青龙村村长何邵绪，他说，我们村有一个老年妇女丁丙姐，土家族，中年摔跤之后开始写一种怪字。1993年写了一年，现在不写了。她丈夫叫陈世汉，死了好多年。她有三个儿子，都在农村工作生活。丁丙姐自认为是一种文字，是神仙下凡后的显灵。我们不相信，认为是鬼画桃符。有人来考察过，但丁丙姐说不清楚这种文字。
不久后我托人到青龙村收集到二个丁氏女书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大部分不认识，少部分是汉字。不认识的字也属于汉字类型，有汉字的偏旁或者部首。我把它们与湖南江永女书做了比较，可以肯定二者不是一种文字。当时正在编写出版《女书——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画册，我将鹤峰丁氏女书、通山华氏女书、恩施陈氏文字的照片都编进去了。
奇怪的是，鹤峰县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种女文字。到鹤峰的当天晚上，县志办原主任与原文联主席等文化人受邓斌教授邀请，来与我们见面，他们都没有听说。女书画册我带去了，邓教授与向端生主席看到后，相信这种女文字真实存在，上山寻找女文字的信心十足。
离开县城一个小时，到达青龙村，村里叶书记带路，绕了很多山路，终于见到了丁丙姐本人。她自称98岁，非常健康，非常乐观，非常善谈。她还是红军烈士后代，父亲丁玉斋是贺龙部队的战士，生前是鹤峰县第四区苏维埃游击大队副大队长，1934年1月牺牲，享年33岁。
年轻时，丁丙姐特别渴望上学读书识字，可惜旧社会女子不允许上学。1994年，她在山上摔了一跤。当天晚上梦见有神仙告诉她，从6月13日开始写字，写的内容有13类。这些内容她全部记住了，与我们见面时，她一口气背诵了13条，内容都是国家大事预见与劝人向善之类的哲言。
那一年6月13日，她拿起笔，写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说是神仙教给她的，实际上是她自己创造的。她的两个孙子每天在她面前写字做作业，她就模仿着写。模仿时有些改动，多一笔或者少一点，偏旁部首可以重新组合。有一些字是圈圈与弧笔，她写作找不到合适的字就用圈圈或弧笔代替。在她的笔记本中，有一页全部是圈圈与弧笔，是她的备用字。
摔跤之后，她还莫名奇妙的可以画符治病。许多外地的人来求医，她用符画在水中，水给病人喝了有些就好了。当求医来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村干部让她儿子劝止这种行为，认为“鬼画桃符”是一种迷信行为。她听取了儿子的意见，不再画符治病了。
她的字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文字，我为什么还这么认真的调研呢？它有什么学术价值吗？我对邓斌教授与向主席说：
近来我关注一个文化现象。湖北通山，湖南邵阳等地都有女子创造文字。过去我发现江永女书，今天我们亲眼看见鹤峰女文字。不管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不管是否破译，它们都有重要研究价值。妇女在漫长的封建社会，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几千年的压迫，几千年渴望写字，形成一种文化基因，妇女不断出现创造文字的奇迹行为。
丁丙姐说，年轻时，她特别渴望读书写字，就是证明。我已收集到不少案例，我希望找到规律，找到让妇女宣泄文化基因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讲，鹤峰女文字那怕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字，它也在妇女学、社会学領域具有重要意义。
土家族是一个勇敢，智慧的民族，曾建立了中国西南地区较大的少数民族政权容美土司以及其他诸多土司。容美土司在7000平方公里的地域里，他们创造了爵府建筑等物质文化与《田氏一家言》等精神文化。在他们生活的山水中，隐藏着绝世美景，山不亚于张家界，水不亚于九寨沟。在中华民族的改革浪潮中，土家族人自己开发旅游，创造了绝美的屏山风景区。
他们中还有近百岁的红二代女性，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文字，用来实现自己年轻时的渴望，识字写字。这些就是我这次田野调查所看见的。土家族人与整个中华民族一样，会在21世纪崛起，复兴，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走在时代与世界的前列。
感谢恩施职业技术学院邓斌教授，鹤峰县文联原主席向端生，鹤峰县宝通旅游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熊家喜以及刘妍明女士等人对本次田野调查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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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高水长，岁月不老！“中国仙本那”这还有顾彩的【容美纪游】》选自恩施州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与州作家协会联合编辑《恩施古村寨纪游》连载第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