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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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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波兄

作者:耳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4166      更新:2022-12-01

       村头三棵古榕。东南角这棵腰佝树,像个慈祥又神秘的老叔公。树身长到只够小孩高,就卧将下去,长身如马背。向南探出拱拱的老枝。阿木妈借了这树荫,扼道摆个旧竹担子,上面扣个圆圆的竹筛。青油甘、乌橄榄、酸杨桃、风吹饼、猫鼠屎、米通、米炮、叽咔酥,一应都有。

      向庙影公这面的,开杈多,叶又茂,树下如堂。一个打石门斗的叔公,带几个儿子,赤脚抓住白身的石胚。墨斗弹线,盘古氏一样挥臂拍石。石花子箭射翻飞,白天虽不闪眼,但散出的年节鞭炮一样的味,真让人欢喜。

       这老叔公树的心窝窝,贴地长个弯弯的树窝。前面挂好几层红布帘,门前供了香火。少时,不意听人讲今天要拜神了,奶奶和妈妈就临急在已经煮好的粥里把出三碗圆圆尖尖的米饭,来这里拜。小孩子对这额外的高兴就是,可以在大人将这三小碗饭回归到米汤里之前,张嘴吃了饭尖尖的加了红糖的顶。

       可是,在外过身的人,走了不能入乡,也搭个草寮,摆在这里。猴筋他细弟,在西塘里落水洗浴,听说被水龟子抓过,用牛背着救过几次,不甚见效,只活多半年就没了,也停在这里。好些可怜。

       树身向南,对着八角大井和大灰埕这面,则另有大观,浮世绘一样。一时,有人用双扛单车运竹器,后座不知用什么方法,伸出去米外长,左右也宽,可以挂好几层竹篮,前面借了车把作架子,也顶了物件。远远地,沿着小溪,转过桥影头,这巨大的竹车子一直向大树脚骑来,到眼前了,却反看不见人,直向西,下个长而弯、并不高的坡,过了东斋大井,向市亭去。

       一时,有运沙的拖拉机从粮食局后墙根开过来,一大群半大的、在树脚下做各种玩艺的孩子,就赤脚飞奔过去,跃身搭上车斗的后挡板,将一双小脚尽量收起,享受一小段奇异的坐车的感觉。梗姑那时年轻,有个做过潮剧花旦的圆圆脸,总笑嘴笑鼻地对我妈说:“一个村就我们两家的孩子不搭拖拉机。看着过危险。”

       没有搭拖拉机的我心里眼里另有所观。

       夕阳寄西。一个大树脚,尽我所望,高低三层的大晒场,以降的八角井围,连同井里的虾,好像都是我的。极目,大泊山远,如黛。红云映着沿溪的弯弯道路,归牛从容地走在赤脚担担或是扛犁人的后面。利索的人家,也早早地吃过晚,光脚拖了一家的男孩子踏着青青的溪水,过池堤,落东塘洗浴去。

       这时,正好是星期六。就见远远的,过下东村的刺竹子坡,骑过来一辆单车。那车子看起来也老身,后座的铁盒子都生了黄黄的锈。车身倒还结实。上面坐个结实、似也锈色的哥哥。这哥哥总笑笑,略长头发,开胸穿件灰蓝外衫,里面一件极白的背心。肩上背个军绿书包。骑车过我眼前,骑风一样,左右摇曳,飞似地就坡弯下去,入了乡里内。

       公社所在地的所城乡,东界中学再不是完全中学。念高中要去黄冈。黄冈是县城,城里,四十多里路,不骑车不行。因为大车一天只有一趟,又要钱,要使费。见坡兄看起来意气风发,身体好。家里应该也好。因为,乡里除了书记、乡长、治安主任之类,再加家有华侨的、本身是工作人的,能一个人专有一辆自行车,很少。那时候,高考,大中专加起来,招生的比例比现在的985招生还少。一般人家,孩子在公社读过初中,就基本看作书读够了。再读,家里少个劳力,又要吃用,到头来还不一定能成个公家人,赚轻松钱银。这来回相差的,不是真正有志气的、或是孩子成绩好的,一般孩子自己想,家庭也不大支持。

       我开初不知道他叫见波。只是乡里在黄冈读高中的人少。他又样子拉风,就记住他,以为翘楚。一天,我爸爸周六从教书的外乡归来,晚饭吃好,天还亮堂,我爸爸就骑自行车带我要去下唐溪洗浴。过粮食局后围墙时,见波兄远远地就下车来到我爸面前:“老师!”

      "哦。好!好!见波好!努力,坚持!六月冬(收割季)考个好大学!”我爸高兴地鼓励他,转身跟我说:“他很可取!有志气!做孩子要这样!”。我小时候话少,只在后座用力点点头。却记心里去了。

       后来,我读初一时,就住庙公塘、近东村这边来,很少见他。一隔三四年了。一次,我与我爸推个独轮车,从院前田回来,又见到他。他依旧笑笑。我大了,他却老样子,且意气风发。八十年代,一天天,时尚的风吹,见波兄穿着愈加样子好,像个间于农村和城里的人。今日想来,真有点演员张译的模样,且那时的青年人看起来与成年人的老气、暮气全然不同,时时,不说话都洋溢在外。

       我爸爸将独轮车停下来:“怎么样?累不累?还坚持吗?”

       他不置可否,毫不明确地向旁边的田园望,急躲开担担的人。笑笑。

       "你爸爸辛苦了。你回来帮帮也好。注意身体。”我爸爸对他说着,就重重地重又推起车子,我急躬身,脚抓地,背着胶绳子向前拉。

       "阿弟这么大了!快高过您啦!过好!”说着转身向院前田走深去。

       我这才意识到,他应该参加了很多年的高考。他是我爸爸的学生。我爸爸原来是教高中毕业班的。东界中学不办高中后,我爸爸生怕调黄冈,还特地找了教育局的领导,回大埕中学都好多年了。

       他到底考了几年,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清。一来可能实在年数多,二来觉得话题古老,说多太俗,不说为好。

       但我以前听宏钊兄提过他。九十年代初,我参加工作前几年,夜里总骑个单车,买包万宝路,去宏钊兄员村的居处坐坐、食茶。一日,不知谁提到见波兄。宏钊兄兴奋地说:“见波伟大,了不起,是条汉子!”又说:“我丈人要我将见波介绍给他。他要写一写这个人。”

       宏钊兄的岳父是省里著名的律师、大学的法学教授,忙着讲学、著书、教学的他可能太忙了。也不知写了没有。

       想起来,他可能与宏钊兄、与镜雄兄、与镇远老师是同学。那他总是笑笑地骑个单车来往在大树脚,面对乡里乡亲的种种目光、询问时,宏钊兄已经在华南师范大学快毕业了,镜雄兄已经从广播学校毕业天天能让我在汕头人民广播电台听上“本台记者陈镜雄报道”了,镇远老师也快当中学领导了。那他的笑,从容里,心似铁一样!

       更远的距离,加上人事过了十几年了。我每次过年回家,感觉我和大家仿佛个哲人。一次,过年后,年节味淡下去,我头脑冷静些些,我妈妈坐我旁边钩花。我爸爸不断干扰:“钩花做什么,钩钩不够买目药水!”急切溢于言表。

       我妈妈笑笑:“会啊?!”突地又跟我说:“你记得见波吗?”

        "记得。”

      "他后来考不上大学,就去揭阳收废品,娶了个外乡的媳妇,还买了车。”

     "那很厉害。乡里买汽车的没几个。”

   “是。但他过身了。他妈妈说给人听,总哭。”

   “哦?!怎么会?他那么好的身体,又吃苦。”

   “是一次收废品地方失了火。”

       "那可以医。”

       "是,本来医好了。都重又开车回乡里。他妈妈很高兴,说给人听。”

       "那后来为什么?”

       "他妈妈一哭,就说,都好好了,不该吃那碗菜粥,撬了老病。”

       哦。人究竟敌不过一碗菜粥。真可惜!

       想起来,他多年都考不上大学,不能怪他。他那时读书,社会运动多而真教学少。不想他一生努力,到头来还不如村头那棵老叔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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