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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宋瓷印象和地位的确立

作者:谭喜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042      更新:2022-11-10

 

文/谭喜英(湖北省巴东县博物馆)

 

       摘要:当下宋代瓷器被世人所推崇为极简艺术的巅峰,是瓷器制作的最高境界。但在宋朝,无论是士人大夫还是制瓷匠人,都没有我们现在认为的瓷器创作动机。宋瓷在当时与服饰、家具、漆器、玉器、金银器等手工业制品同步发展,水平相当,大部分仅仅是普通的生活用具。它当下的印象和地位是良好的基础和诸多契机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  宋瓷  商品经济  文人生活  历代推崇

 

       今人认为的伟大历史风貌,无论是人、物,还是事件,在当时有可能不是我们现在认为的共识,而我们现在所认为的共识其实是此后慢慢积累形成的。比如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教授王德威在其著作哈佛版《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谈到“五四运动”时是这样写的:1919年5月4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天,并不是说没有示威游行,而是对当时一些重要的文人来讲,很多事是后见之明。那天早上,鲁迅到书店去领取日本寄来的书,其他的文人又做了这个事,那个事。“五四”之所以成为有意义的历史事件,是经过此后一段时间的酝酿、传播以及媒体的推波助澜,还有整个中国民心士气的倾向所汇集出来的。最早直接描写“五四运动”的作品,对其给予支持的,并不是来自所谓“五四”文学正统,而是来自鸳鸯蝴蝶派的那些作家[]。

      当下宋代瓷器(图1)备受推崇。今人给它的评价可谓美言用尽——瓷器制作的最高境界,极简艺术的巅峰。但在宋朝,无论是士人大夫还是制瓷匠人,都没有我们现在认为的瓷器创作动机。宋瓷在当时与服饰、家具、漆器、玉器、金银器等手工业制品同步发展,水平相当,除汝窑、官窑瓷器外的绝大部分仅仅是一种普通的生活用具。

 

图1:湖北省英山县博物馆藏宋代青白釉执壶

 

        那么它是如何一步步走上如此崇高地位的呢?笔者从以下三个方面谈谈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当世的功用

     

      瓷器成为观赏器、收藏品那都是后来的事。虽说收藏研究开始于宋代[],但在当时皇族士大夫们把玩的观赏品和收藏品是先秦青铜器、玉器、金石碑帖和前世、当世书画。宋徽宗赵佶收藏有数百件青铜器,每逢佳节令时,便将其藏品陈列于宫中以示众人。他还钦命臣下编纂了《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和《宣和博古图》;李公麟收购了精致无上的玉带钩、玉辘轳环、父己人形彝、兽形细文青铜壶、己举青铜爵、郑方青铜鼎等,并将自己的收藏录载成《考古图》;欧阳修收集了大量彝铭和碑帖等文字数据,经过十八年的时光编成《集古录》[];还有苏轼、寇准、黄庭坚、吕大临、刘敞等等诸多风云人物都留下了追逐自己喜好之物的文字记载,但没有谈及瓷器。

       当时瓷器生产之所以在范围、规模、工艺等方面出现大发展,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1、资源利用的变化

 

       从唐代开始,瓷器制作技术不断普及。各地窑厂逐渐从只简单生产陪葬冥器向生产生活日用品扩展,人们生活中的许多器物被“瓷化”。特别到了宋代,“钱荒”严重,铜材料短缺,国家屡禁民间用铜制作生活用具[],故制瓷业得到鼓励,很快繁荣起来。

 

        2、市场经济的发展

 

       中国社会在唐宋之际发生了种种“革命性”的变迁,如果说唐代是中世纪的黄昏,那么宋代则是“现代的拂晓时辰”。内藤湖南的弟子、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宫崎市定称:“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现象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宋代社会可以看到显著的资本主义倾向,呈现了与中世社会的明显差异”[]。随着城市化和商业化进程,宋代人树立了市场经济的理念,这直接了影响瓷器的生产。在国家层面,瓷器生产和交易是政府的主要税源之一,山西介休洪山镇源神庙内有立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的源神庙碑,碑文谈及此地瓷业之盛,碑阴题名者有“瓷窑税务任滔、前瓷窑税务武忠”[]。据方志记载,五代末期,定窑所在地已有政府派出的瓷务税使。宋元丰五年,官府在饶州景德镇设“瓷务博易务”,收取制瓷税金。宋代大量鼓励海外瓷器贸易,并在沿海城市设立了市舶司来加强中国对外贸易的管理和税金的收取;在制瓷从业者层面,各地窑厂为了争夺更大的市场份额和销量,不断改进工艺、提高质量、创新品种,使瓷器生产呈现出“百花齐放,欣欣向荣”的气象。

 

       3、社会风气的导向

 

       整个社会的结构性转换,以及商品经济的深入展开,也让宋代的社会风气出现巨大嬗变——人们不惮于言利,追逐财富成为理所当然之事。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大行其道[]。这些直接催生了专业化生活用具的产生和大量需求。酒具和茶具是其中的大宗。

       高档酒具和茶具是银器,“每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悉用银,以竞华侈”[]。而最普遍使用的酒具和茶具是瓷器。

       从宋代开始,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日开门七件事”之一,“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宋代人的饮茶法是“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的“点茶法”。宋代人对茶末的需求量非常大,以至于手工茶磨已无法满足日常所需,大量出现利用水力落差带动茶磨运转的水磨坊。专业从事磨茶业务的叫“磨户”,坐贾称为“铺户”,茶商铺户出资加工茶末。元丰六年,宋政府开始插手水磨茶业务,出资在汴河沿岸设置一百多盘水磨,由提举汴河提岸司管辖,可见磨茶加工需求量和利润之大[]。

       茶的需求量大直接造成瓷器茶具的需求量也大。从宋代画家刘松年的《撵茶图》(图2)、河北宣化辽墓壁画、日本京都大德寺《五百罗汉图》等绘画品中可以看到对瓷制注壶、盏台、盏等茶具大量使用的描绘。

 

图2:宋代画家刘松年的《撵茶图》(局部)

 

 

        4、手工业生产的互融

 

       宋代商业贸易的发达使得手工业十分兴盛,金银器、铜器、瓷器、漆器、玉器、玻璃器等诸般器物的制作都有极高的水平。基于推陈出新,追逐商业利益的需要,各种手工制品在造型、装饰及工艺技法上往往相互借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图3、图4)。特别是在一个“区域共存”的手工业环境中更是如此。宋元之际,吉州一带既是区域性窑业基地,又是江西地区重要的漆器制作中心,漆器中尤以薄螺钿器著称于世。因此,瓷器和漆器两类手工业制品相互影响,彼此推动[]。如吉州窑黑釉褐彩云钩纹瓶(图5)明显受到同时期剔犀漆器(图6)中“屈轮”纹样的直接影响。还有瓷器上使用的刻划花(图7、图8)、印花、珍珠地等装饰工艺效果与同时期金银器的装饰工艺效果几乎“一模一样”;柳斗装饰也借鉴于藤编柳斗(图9、图10)。此类例子不胜枚举。

 

       5、制瓷技术的进步

     

       中国瓷器制作技术在南北朝时期发生了“第一次革命”,即胎釉同源发展成胎釉分制。这直接导致瓷器质感的提升,使之符合西方人认为的成熟瓷器的标准。唐代的越窑和邢窑由此脱颖而出,成为皇家贵族追逐的“尚品”[]。到了宋代,在整体手工业高超水平的浸染下,特别是煤炭作为烧瓷燃料在各地窑厂普及使用,提高了窑炉的烧制温度,使得高品质瓷器的数量激增[]。

 

风格的形成

 

       遗留至今的宋瓷大多造型纯真古朴,装饰简洁天成。这种风格给后世留下了遐想和回味的空间,但当时的工匠和使用者可没想到我们想的那么多。

 

        1、官退民进促进制瓷业发展

 

       宋代经济繁荣、文化昌明却国势虚弱。为收复失去的藩镇,应付边患,自立国初起朝廷就不断推行抑制奢侈消费的政策法令,国家财政和官府手工业向国防兵备及其他事关国计民生的方面倾斜,这样就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宫廷消费品生产的专断以及由此容易滋生的奢靡之风。作为官府手工业的补充但却时时左右社会消费时尚的,是独立而发达的民间手工业。两宋是一个世俗生活精致化的时代,尚古之风盛行,文人士大夫所关怀的寻常事物中也浸入古人的风雅与情致[]。他们往往会选择使用与青铜器、银器、漆器和玉器等古物的形制、颜色和质感相似的瓷器,而这一切都深刻地影响了瓷器生产的工艺取向。

 

        2、生活之用成为制瓷理念

 

       在宋代,瓷器全部的功能就是使用。元代才创烧出许多根据当时社会生活习俗和审美意趣,用于居家陈设的瓷器[]。宋瓷是扎根生活的艺术[]。既然是实用器物,制作起来就不用考虑炫技以夺人眼目,整体风格平实而不浮华。我国先秦时代的造物思想,就强调造物以“善”为美,以“用”为美,即认为“材美”,“工巧”而又合用的东西才是好的,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谈得上美[]。

 

        3、制瓷业大发展催生杰出产品

 

       宋瓷以时代框定瓷器制作的范围,并上升到美学和艺术的高度,实在是因为有杰出产品产生的原因。就其整体而言,工艺水平完全比不上明清时期及现代制作的瓷器,外形歪斜、窑病不绝几乎是通病,但时光荏冉,大浪淘沙,最后留下了许多突出反映宋代美学的杰出代表,如汝、官、定、湖田、龙泉、耀州等窑口制作的精品。我们通过它们回看宋代瓷器,自然会高估当时整体的水平。

 

后世的演绎

 

       宋代以后中国历史发生了异族占领、西气强势等诸多曲折变化。宋瓷作为中土正统的物化符号被后续不同时代的人运用、演绎,直至今日。

 

       1、明代发轫

 

       在经历蒙古人统治的元代后,明代皇室和精英文人开始重视宋代遗留下来的手工业制品,以匡复中土正统文化。包括宋代瓷器、织物、漆器等在内的这些实用性的工厂商品,在宋代不受皇家重视,到了明代却得到了皇室的系统收集和整理,明代皇家收藏目录《宣德鼎彝谱》第一次提出“宋代五大名窑”之说:“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钧、定名窑器皿,款式典雅者,写图进呈”;明代精英文人热衷于搜寻、收藏古董瓷器,其中以宋代瓷器最为推崇:自豪的物主对宋瓷的珍重不亚于书画和铜器,常常以与之相仿的价格购得,并将其收入自己的收藏目录之中。这些目录与论鉴赏之道的文献,让我们通过约为公元1590—1630年(万历十八年至崇祯八年)之晚期的高峰阶段去追溯私家收藏渐次形成的历史。这些物主的宋瓷收藏大都为数不多,但是每一件藏品所蕴含的美感品质却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通过赋予艺术定义,明代鉴赏家们为后世提供了对宋瓷审美的维度[],开启了宋瓷是最美瓷器的共识时代。

 

        2、历代推崇

 

       进入清代后特别是在十八世纪,乾隆皇帝采纳了晚明以来的艺术观念并给予其主导地位。虽说他没有将宋瓷一类的工厂珍品等同于法书名画、钟鼎彝器一样作出著录[],但是他令人在宋瓷上刻上他创作的赏析诗作(图11、图12),并将宋瓷同其他物件一起摆放在殿堂上,把玩欣赏。乾隆皇帝对当世及后世影响巨大,他的这些举动将宋瓷往瓷器顶峰上又推了一把,让后人认同不已。

 

       3、当下契合

 

       时至今日,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导致人类的移动和交流变得十分便捷、快速,整个世界显得异常透明、直接、紧张。人们被裹挟其中,感到疲惫、无趣,被前人梳理、简练过的宋瓷风格,让人得到了心灵上的慰藉,成为与现实生活形成强烈反差的时尚备受推崇,以显示自己思想的清醒和品位的高级。

       宋代正处于中国瓷器蓬勃向上发展的时期,宋瓷是宋代经济、社会、文化、习俗状况的实物载体,经过近一千年的流传,与历史进程不断融合,形成了当下的印象和地位。

 

       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承蒙湖北省文物交流信息中心李奇研究馆员的大力帮助,在此表示感谢。(原载2021年7月6日《书法报》第26期)

注释

[1] 王德威.《原来中国文学是这样有意思!》.《南方周末》,2017年8月24日文化版

[2] 张临生.《李公麟与北宋古器物学的发轫》//程旭主编.《金锡璆琳——蓝田吕氏家族墓出土文物》.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130—148

[3]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15

[4]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70

[5] 吴钩.《宋 现代的拂晓时辰》.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3

[6]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70

[7] 吴钩.《宋 现代的拂晓时辰》.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9

[8] 吴钩.《宋 现代的拂晓时辰》.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0

[9] 郭丹英.《碾破香无限 飞起绿尘埃》.《收藏家》,2016,第12期:42—47

[10]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97

[11] 毛晓沪.《瓷器的革命(上)》.《收藏家》,2017,第1期:29—36

[12] 【日】小岛毅 著 .何晓毅译 .《宋朝: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33

[13]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65

[14] 汤苏婴.《全国出土浙江纪年瓷概述》//汤苏婴 王轶凌主编. 《青色流年——全国出土浙江纪年瓷图集》. 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1—21

[15] 【日】小岛毅 著 .何晓毅译 .《宋朝: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61

[16]  刘涛.《宋瓷笔记》.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126

[17] 【德】雷德侯 著.张总 等译. 《万物》.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2,255

[18] 【德】雷德侯 著.张总 等译. 万物.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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