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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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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冈记

作者:耳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7357      更新:2022-10-27

 

 

 

       第一次听说黄冈,好像是我爸妈在说:乡里的某某夫妇,踏脚车(单车)去县城黄冈看电影。看的是红楼《二尤》。那时,一个人放下乡村洗衫、担水、烧火、带娃等等一天也停不得的事,到40里外的城里花钱,况且还夫妻两个,是件严重且要被人嫉妒又闲话的事。我爸妈这样说起,我却听不出半点取笑,也听不出半点羡慕。我妈妈只有不可无不可地说:有一次去黄冈,你爸爸在路边买鸭肉。他挑了放在称盘里,他放进去,我就拿出来,不让买。心想那卖鸭肉的一定会生气。谁知那人却大声说:好,好,这样的家庭才会兴。我妈妈这样描述时,      我爸爸在一旁听了,也说那人是心性好,不计较,哪有挑好了,又给人用手拿出,不要的。

       其实,对于县城黄冈,我还似可以追溯到我开始记事的最早时刻,至今存在于我大脑记忆宇宙的最边边地界:那天,我去外面玩,回来,我爸爸与两位叔叔在向西屋子前的麻石台阶上,分开刮几把新买的扁担的弯脖子一样的地方。那新刮的木香气,我此刻尚可嗅到些些。

       我那时就问:怎么有的?细叔说:钱舅给的。我又问:他在哪里?大家就笑。说是去黄冈用钱买的,不是真的有个姓钱的舅舅。我爸爸笑着,又入西屋,在祭有灶公的大柴火灶上,煎炒用粗麦二层皮磨成的面糠,加糖团成拳头样,告诉我,这东西叫“麦GO(音)”。那东西说不上特别好吃,但也委实新鲜奇巧,吃起来饱喉粗糙,但别有麦香气,感觉是好东西。我之后就再没有吃过、见过。至今。

       那次,我爸爸拜托“钱舅舅”上黄冈那么远的好地方讨来的扁担,后来遭到我妈妈长时间的多次取笑:买东西总贪便宜,去买枝扁担,才一元。担一次就折。差我,买二元,到此在还好好的。(我爸爸的这种缺点,到几十年后还有。他衣柜里确实有几十条裤子,但好的不多。我在广州工作,回去,就说他:爸你为什么不买少点,买好点?爸爸总笑笑:是每次都有这么想的。)

 

 

       去黄冈,这种小孩子做梦都想的好事,在我还刚读小学时就幸福地降临。

       记不得怎么定的。我有三兄弟,没有姐妹。我们家就与别家不同。因为我爸爸也是三个兄弟,我没有姑姑,所以一家三代,对于生个女孩十分期盼。少时,有个老师伯来家里坐,见我们一家子围着吃粥,就说,围一桌子,是有短头毛有长辫子好,但一桌子短头毛比一桌子长辫子好。这老师说的,今日自然有人要与什么重男轻女联系一气。但其实,对于我们其时甚至有些几乎就要重女轻男的人户来讲,则另有安慰。实际上,爷爷奶奶和父母对儿孙疼爱无加,对我们谁都寒暖必问饥饱必戚,呵护时时,无有偏心。但看重与培养,下功夫,细心关切,宽严相辅,爷爷奶奶和父母对我,则是第一。我爷爷奶奶和父母不跟乡里大多数长辈一样打骂孩子。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在外乡教书(他初中去柘林读,十五岁去潮州读韩山师范,后来去过海陆丰搞四清,去过山内教书,去过龙湾、所城教书。),周末回家,会带我去老市食面。回来,会把我抱了放大腿上,拿张白纸,画个圆,圆下接条直线,再分两岔,表示脚。上面加撇捺,表示手。一下画五个,有大有小的。然后,爸爸要我自己画。这个至今记得。

       同样记得的,另有一件窘事:一个冷天,我爸爸要去炎兴伯家里坐。煤油灯已经上了。妈妈和二个弟弟好像睡深了,我还没有睡。大床睡不下五个人。我和爸爸睡在大灶后,馃架下,大铺南头,头尾相接的细铺上。爸爸临出门时,要我背乘法口诀。丽云姐比我大一岁,她从来读完一个年级,语文数学书就自然提前进入我的手中,我的每一个小学的寒暑假便没有那么舒服。我本来没有个姐姐,心里很盼望能通过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小姐姐的小小课本来体验一下陌生的生活的少女芬芳。将记忆,从有时放学时,跟在丽云姐后头,看着她小马尾一左一右地,过小水沟,过凤凰树,接将起来。

       但是,幸福业已不可能了。因为,我爸爸要我在他回来时,背乘法口诀的其中一段,说之前一段背得不错。我那时,那记得什么少女芬芳。那煤油灯在寒天里多加摇曳,南窗一下一下地响,床板几多冷硬。我心里惊:爸爸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风吹着对开的厚重木门咦唉一下,我就以为不得了了,爸爸回来了,而我又背不全。背了的还重番吓回去。几多杂沓、心忧。这不,真就把爸爸等回来了。自然是一番批评。

       我爸爸对我并不一味地严:爸爸每周六回来,栅门头、小溪边的圆妹姆、行叔公谁家的,就拿个不响的广播(喇叭)、不走的时钟、收不到台的收音机来。我爸爸义务帮忙修。我在一旁,有时负责起火碳,以备焊锡;有时负责将水油(煤油)倒一个玻璃皿里,以备洗时钟的走丝之类。外加偷偷在我爸爸走开时,将泡在水油里的细巧东西用手摸摸,再以掩耳不及盗铃之速,放回去。事情的惊险令我红了小小的脸。但所幸从来得手,未曾闪失,没被爸爸抓了现场。

       但是,贼心既久,势必妄加。我于爸爸去外乡上班时,将家里好好的时钟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拆好办,事先用个东西,小心放好小小的螺丝、在小不一的齿轮。拆好多圈圈的弹簧丝则不可呼吸,要把小脸先憋红了,一手按,一手旋螺丝,两相配合。几次都成功的。但如上山容易下山难,做KA(音。一种收脖子的竹背囊)收KA难。那不听话的,我妈妈仗以凌晨一二点煮讨海䊳(粥)、星早叫我们起床读书的,日夜劳作不缀的,可怜的时钟,多次无端被我非法肢解之后,总是很难才装上。虽然细加调节了游丝的松紧,想来走针还准,但每次总在出了细汗,松一口气,正想放松坐痛了的小腰和小小屁股时,总发现:螺丝多出一颗二颗。不知如何是好。

       事情既已多发,一日就被我爸妈发现。妈妈很严重一样。爸爸反而笑笑。没说什么,自己重拆了再装。这可怜、听话、坚强、勇敢的圆圆的,上面耳朵银光闪烁也圆圆,叫起来,今天想来也清脆无加的,我多次对不起的时钟,就重新全了身心。

       没有批评,没有说我什么。这对于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讲,是父母很大的恩、免。

       却不知,我爸爸,为何在背乘法口诀上,如此严格。我由此,对于丽云姐的美好想像,也一并消减、不还,去了九宵之外。

       我爷爷对于我的严格要求,更加。比如,我不小心盘起脚来坐、不小心张着嘴吃饭、坐了空着的靠背椅,他都明察在旁。但如若我牙痛,则一口咬定我是虚痛,一定要炖我其实不喜欢吃的绿豆猪脚乌糖汤给我一人吃。我做作业时,他总会在旁,一会擦擦灯筒、一会加个纸罩,又反复问我:眼睛累了没?可惜我爷爷好人不寿,令我伤怀。

       被祖父母和父母的看重,也不是没有好处。你看,第一次要去黄冈,就历史地幸福地毫无预感,甚至无理由地落在我的头上了。

       那日头怎样,无从回忆起,想来不冷不热不晒,只耳边呼呼,抚脸,滑滑的。爸爸骑了家里的双杠凤凰车,算是那年月最好的出行行头。取道过咸田,先看了昔日围海而造的远隔了大埕乡里其他田园的旱地。土话叫巡田。这咸田是好田、肥田,种什么都努力长,因而受到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两位叔叔的一致表扬。我们又因过咸田去,要游过一段水坡,也觉得十分好玩。回来时,因为远,总还时时有大人说,肚饿,要买些饼和水来食。于是更加对于咸田生了敬意和爱。

       从咸田如何向东风埭,记不清。我爸爸放下我,向稻田撒肥,不知怎么的,记得单车上有一条水布。不知干什么用。一时,就顺利完成。爸爸在向县城黄冈去的中间,见到熟人。我那时被夹颊的柔滑的风迷了,要睡,听得依稀。那厚重的男声大概夸了我爸爸对家人好。我爸爸大致说,平时没有带孩子去黄冈。今天因为开会,就顺便带孩子去。这是大仔,还两个小一点的。

       如何进入县城,无印象。如今回忆起来的第二个场面,是我坐在广东省饶平师范学校的一间开会的大屋里。今日想起来,好像很大(实际不可能很大,我那里才读小学,人小。),中间反而低下去的感觉,很多人在开会。开会人温润可亲。人数正好。我爸爸也在其间,并受到表彰。是他获得汕头教育学院函授方面的先进表彰。(我甚而回来看我爸爸在看《教育学》,问爸爸会不会当上个教育学家。我爸爸笑笑。)

       那时间,县城的气味和大我们学校好多的大地方,别有一种浸润我的上好气息。我幸福地坐在会议的一角。一时,就有亲善厚重的长了我爸爸辈分的老师(或是领导,比村书记、大队长、治安主任官大很多,却无有官威的人)就注意到我,从会议桌上取了乌橄榄、桃脯、外面一层粉的圆圆的糖,一个人传,又一个人传,一下就有好多。我小时候老实、害羞、怕人,为何那次不怕,从容,如入自己的家,一一接了好吃的物件。

       中午,爸爸带我去吃宵米(烧卖)。面做的皮,糯米饭做的馅。油又足,味又正好。我爸爸说:这是黄冈出名的。说来奇怪,这个吃食,想起来应该是北方的,连名字都是普通话硬译过来。我吃一切好物,吃多会腻,今日吃觉得不如昔日吃。究为何独独这宵米,今日在我口中、心中的位置如此坚挺,美好感至今不减。

       回来的情景不记得。回来与二位弟弟的分享、显摆,不记得。是真不记得。不是在这里故意不说,为已者晦。

       哦,另有一件,就是,我爸爸在卖宵米给我吃时,坐在摊子上,指着对面的百货大楼讲:全县最高,五沿(层)楼,中间是电梯。并十分重复、不计繁琐地指给我看哪里是坐人坐货的,哪里是梯箱上的钢绳子,等等。我小时候有时有点怕我爸爸。去他教书的学校,与他睡一起,两人盖一领被子,他翻身,我冷醒时,都不敢出声叫醒。只在深夜里听远处的汽车声呼啸,静待我爸爸像地球公转一样转将过来。但在黄冈那时,我却不怕爸爸。我爸爸其时对于我的疼爱,一时为我一人专享。

 

 

       其实,幸福紧接着也直逼我来。这一次,我爸爸妈妈,则毅然截住。

       就是,我二姆婆从泰国回来,回去时要去汕头坐飞机,爸爸与我大伯公家的伯伯叔叔一家可以随行去送行。我二伯婆是澄海人,几十年了,在刚刚开放之际回国,又代表了还没有回国的二伯公,回乡接亲(乡里人叫落马)、回程送行自是重要。那时,老一辈喜欢用:回唐山、千山万水,这些词。我听来更加浓重。因为,这些词语,祖父辈们日常里从来不用。我奶奶实际上不像其他人的奶奶那样一日不听潮剧过不了日,也不像别人奶奶要时常像潮剧里的人一样,说些戏里人说的词。所以,由我奶奶说出的以上词语,在我心中更加真实、重要。

       我们孙子辈的小孩子已经安排了镇伟、镇秋了,看车子,挤挤可能也可以加上一个不胖的我,但我爸爸和爷爷要我不要去了。我也就不要去了。因为在我,并没有去黄冈这样美好地方之外的希冀。加上,事又大,又突然。一个风围,人山人海一样,我淹没着。又有好些二伯婆带来的泛发着暹罗好味道的饼干、糖、快食面、牛奶粉,有机织的一层红一层黄一层青的好看花式的衣服,有散发着番畔(南洋)味的其他好物件。别无渴望。

 

 

       稍大,不直接去黄冈,也能体味黄冈的美好。那时,爷爷过身了,我们与二位叔叔分了家。我们一家借住在我细叔的楼房里。秋收过后。铺下番薯堆实,人睡在上面,一股番薯味,夹些泥土气息。楼梯下的谷桶(其实是我曾祖父用过的大酿酒桶)满满的。猪过了快速生长期,我爸妈的方法是百来斤就卖,再进新猪仔。连小院子的葫芦瓜也十分配合人的心情,很争气地生仔结瓜长大。加上,从显佳老师捧来两盆含羞草。又全家连我奶奶六人入了居民户口。吃上一斤一角四分二的米(也搞不清四分二怎么算,怎么收的。)。于是,吃米饭问题上,实现了革命性的变化。可以天天晚上煮米饭吃。间着,还用公价的豆油(一人一月四两),炸些竽吃。好日子一时空前地好。我爸爸在一天晚上全家围着吃甜糯米粥宵夜时,咬下一口甘脆浅黄的新萝卜干时,对我们说:星期(周末,一般指周日,那时没有双休。),我们去黄冈。

       可是,真要出发就为难了。因为,一辆单车,无论如何载不下一家子五人。我爸爸于是基于两个弟弟还没有去过,首先考虑了。我妈妈日里种作养猪,夜里钩花,我们都赞成妈妈一定要去。爸爸妈妈专门给我留下5元钱(可以买三斤猪肉)。我于是那天日子过得也非常如意。煮的是我每次野营最爱吃的萝卜干肉饭。吃好了,坐在二楼晒埕上倚着门斗读些《少年文艺》、《日本民间故事》、《156个科学试验》之类。

       黄昏,西面各家的屋顶稍红,我爸妈和二个弟弟便回来了。带回来了几份广州出的小报纸,那上面有一个版的漫画。漫画里,有我熟悉的《六叔与虾仔》。还有几本饶平民间文学和一些现在记不得名字的刊物。那上面,有写黄冈城隍的,有写张竟生博士的,有写《呾破(说破)无酒食》的。油墨还新鲜得很。我看到一家人都去睡了,独自在煤油灯下抚书惆怅。那惆怅,有少少的青春的踌躇,又好像不是。

       很多年后的今年,我参加一次省里的作家笔会,见到远道从饶平赶来的新认识文友,在去坐地铁的归途中,突然忆起那时的油墨香和小报纸、刊物,引为知己,执手加了微信,以示同党、同心。

       站在三元里街头,背靠抗英人民纪念碑,东北而望,对于家乡圣地,几多嘉许。

 

 

       到所城上初中,是我再进一步进入黄冈的新一阶段。那时,一辆单车对于一个家庭的作用略等于一只牛。一个只十三四岁的孩子因为在外乡读书而单独拥有一辆单车,加上那时初初暗自增长的青春荷尔蒙,心里的自豪程度当不亚于今日拥有一辆小车。

        如此自豪的我,初一还好,初二了,一周六下午,总想往黄冈去。

       从东界中学出门,一个一人高的坡,好像为我们助力。我与竖福、培雄、福添几个,一避开几个同下坡的同学,就干脆放开车刹,向西转,飞一样,出发了。过了北山,好几个阔水面,过一座板桥,过仙村,有一种要进入城里的气味。待进入汕樟公路,初初还沉迷在好闻的柏油路的沥青味,突然,横扫过一辆巨大货车,蜈蚣样的可怕车轮带出一股旋转的风尘,打在我们的脸上。我那时就又想起妈妈的吩咐:着知避大货车!

        四个少年人,带着对于县城的敬重,放弃并排边聊班上女生等等八卦边不停加速的不羁骑法,少言。

        自然要先去看三身人像,静望孙中山先生首义的英雄,与这几个没有名字的石人好一阵对视、暗静交流。顺坡转西面老街的骑楼,在书店门口买一本一角的封面有漂亮电影演员的《大众电影》旧刊。竖福受他细兄影响,总要买一册新出的《辽宁青年》。我要买的东西没有定数,好像买过《随笔》、《随便翻翻》,似记得里面“一丝不苟”、“一丝不挂”的偈语。

        一时回家还早,就去买山内人骑车来卖的便宜的黑皮桔(可能是冻伤的,里面果肉是好的。),买黄冈本地人用竹筐装着的细而长的馒头吃。就着加了白糖的豆浆,肚子和心里好些满足。

       有时会向北,去石壁山前看巨大岩石上写的“佛”字,用半山的涑玉泉水洗、饮。那时,似无有花钱喝水的想法。下山,会到全县学生人人向往的饶平二中去。我的做法是,不进去,暗自下了决心:考上了再进去!

       有时会与竖福去他二姐家。要向南,过姑嫂桥,再向南,直至进入与大埕乡里的屋子无大区别的层楼。竖福他二姐长得圆熟贤淑,高矮得宜,胖瘦正好,生的两个儿子也好看又文静。似也养了与大埕一样的猪。小院子里的墙面灰白斑驳的花纹与大埕无异。我们几个可以十分放松地玩玩看看他二姐家、我们那里并不多见的录音机之类,尽情地冲茶来食,大声说笑,心里也不怕他当兵转业、身体魁梧、做个威武公安的二姐夫。

       那时,独自去也有的。

       我于不知何时,好像已经初三了,快中考了,突然心里有了心事。照例于周六,吃过滚烫的铝饭盒蒸饭,不加休息,就满头大汗地向县城去。

       去时,一次,一个人徘徊在书店前面的路上。行人不多。下了小雨。我于一棵榕树下避雨,后又沿街转骑楼下的走廊慢行,心里有些踏实有些踌躇,感觉如果自己是个黄冈人多好。

       又有一次,无端向南,在宽阔的黄冈河畔,远远地,望见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子骑着车过姑嫂桥,向瑞光台方向去。

       心里遂生了无限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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