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瞩目的高楼大厦，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群傻乎乎的大个子， 而饱含文化底蕴的是里弄，尤其是陋巷——那才是我是追求。她是喧闹都市的贝叶梵音，记录了曾经的沧桑。她含羞答答，只有疯狂的追求，才肯揭开自己神秘的面纱，绽现迷人的风采。
河内陋巷怪事多
我在“当爱情插上缪斯的翅膀”（《海内与海外》2021年二月号）一文曾提及：“尘封的河内老城区，不要小看它房屋简陋；双双得到友善的老东京（河内旧称）带路深入陋巷，发现一个深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仿佛凝滞，法式别墅在倾诉如烟往事，路边吉他歌手在寻求知音。河内文化生活多姿多彩，有数不尽的庙会，风土画家裴春派、人体摄影师蔡俊等等各有自己的特色——双双着迷了，她爱上了这片神话般的土地。”
河内有三千条巷子，其中只有1%是名符其实的“陋巷”，具有赏玩价值。陋巷都分布在还剣湖附近的老城区，闹市的现代化面貌掩盖不了古老的尘封往事。很多陋巷宽不到一米，深不可测，要全天候24小时开灯才能模糊地辨路。
行帆街86号宽只有60厘米，20米深，内有4户人家。创下河内陋巷之最是行照街55号，只有半米宽，但 深不可测，15户人家挤个不亦乐乎，机动车进出困难，买电器设备要分件拆散，购置电冰箱要租用吊车吊过邻居屋顶。家里有丧事要背死人直奔冯兴殡仪馆发丧（影片“弄丢了的死尸”）。全世界最窄的巷子，位于捷克首都布拉格的MalaStrana 街区，宽仅有50公分，10米长的小巷道，但巷内没有民居，比河内的小巷“大巫见小巫”；看来，吉尼斯纪录要改写。窄巷公民对过客帮他们力争的「桂冠」一事深痛恶绝，宁可倒贴也希望尽早把它甩掉。
西贡人乐意卖掉市中心的房屋到平阳省立业，十年后卷土重来买栋别墅。河内人则乐意“四代同堂”，他们的人生哲理：“在乡村当土大王不如在河内水井边瞎忙”，为陋巷超越时空的存在提供肥沃的土壤。
豪士坊豪气冲天
堤岸是西贡华人区，涵覆第5、6、10、11诸郡（相当中国的区）占西贡面积一半，是世界除新马以外最大的华人区。虽然河内里弄稀奇古怪的故事层出不穷，但缺少堤岸历经三百年沧桑的文化沉淀。堤岸共有480条里弄，虽然只有百多年历史，但各有千秋，是越南华人开发越南南部的活化石。
西贡有句民谣：“搭喜叔的轮船，住华叔的房屋”。喜叔和华叔都是华人首富，喜叔是轮船大王，而华叔（黄文华）在上世纪初掌握西堤40%不动产。“豪士坊”是其中杰作，由华叔亲自题名，寓意“豪侠文士”。
豪士坊共有67户人家，时间在这里似乎凝滞，比喧闹的堤岸慢了一个拍节。陈兴道匆匆人流，巷内居民还悠闲地叹咖啡、摆龙门阵、八卦满天飞；没有噪音，没有烟尘，就像沙漠中的绿洲。
豪士坊“L”字形。从第五郡陈兴道206号进入，尽头拐弯出吴权街63号。据居住巷内28号的资深居民潘太讲述，豪士坊以前归华叔所有，她还持有解放前跟华叔签的租约；可见，豪士坊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豪士坊是堤岸里弄唯一的四合院整体建筑：四面建屋，包括主体建筑、厢房、东西回廊。巷头和巷尾是两间“无裆楼”（没有底层），取而代之是两个平行扶梯连接回廊。这样古老的建筑，即使在中国也成了珍稀，在越南反而得到保存，吸引许多国内片商到这里拍外景。
虽然豪士坊只有67家住户，但远处一座白楼依稀可见，令人感到它的深邃。
豪士坊的门也与众不同，有三层，广东话叫做“抢龙门”。外层是两扇上不及顶、下不着地的百也门，功能犹如屏风，遮挡外界的视线；中通风门，门框十多条横杠，即可防盗，又便通风，横杠数目一定是奇数，广东人忌讳偶数；内门才是真正的门。
卖芽菜支持革命
堤岸第五郡阮豸街720号是一条死胡同，入口已被建筑物遮蔽。这条胡同小到连名字也没有，靠“芽菜祥”一举成名。
阿祥原名黄景南（1960——1923，下图），在上世纪初从广东移居越南。他靠浸发豆芽维生，在巷口开设“黄祥记”豆芽行。
中国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曾说：“华侨是革命之母”。1902年先生到越南向华侨鼓吹革命。越南华侨对腐败的满清朝廷都心怀怨恨，但康梁的维新派先入为主，无人响应孙中山的激进思想并名之曰“孙大炮”。
华侨麇集梅山路穗城会馆（今堤岸第五郡阮豸街）听“孙大炮”演讲，稍不如意，他们已准备烂西红柿、臭鸡蛋恭候。听完先生的演讲，听众个个热泪盈眶，把烂西红柿臭鸡蛋掠在一边，争先恐后报名参加兴中会。
阿祥是追随孙中山的第一人。他将卖芽菜所得三千银元，倾囊捐献，充作革命经费。孙中山认为，阿祥辛勤累积所得，比富商巨贾捐献成万元还要珍贵，因而选择阿祥家作为驻足点。孙中山先生六次来越南，五次落足阿祥家。阿祥卖芽菜所得都存进扑满，资助革命。有一次，为了躲避法国密探的追捕，先生要钻进豆芽缸躲藏。
1911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成功，阿祥得到邀请到南京观礼中华民国成立大典。继而袁世凯窃国，阿祥组织“越南华侨救国敢死队”，协助先生讨逆。他立了大功，但推辞民国政府封赠的所有称号，在家乡溘然长逝；他的坟墓被列入中国国家级遗址。他居住的720号巷冠以“芽菜巷”称号；寂寂无闻的小巷因他而名闻遐迩。
1963年，阿祥故居已被拆除，兴建公寓。我在芽菜巷前徘徊良久，巷子宽约两米，巷内都是新建筑，越华革命友谊的见证已无踪迹可寻
娃娃歌后，小巷名扬
1971年7月23日，台湾著名歌星邓丽君到堤岸演出，住在第五郡陈兴道街B段238——144号八达酒店，从这里可以徒步到她表演的丽声戏院。“西贡解放日报”资深记者陶然女士有幸采访歌星，拍摄珍贵的资料照片。照片中邓丽君站在戏院门口，穿着当时流行的迷你裙，横幅“娃娃歌后”（她当时18岁）。
歌星的名声使八达酒店的紧邻（陈兴道街B段236号）松桂坊声名远扬。在越南期间，邓丽君曾在坊里访贫问苦。
松桂坊夹在八达酒店和新越戏院之间，就好像一个矮子被两个巨人劫持。巷子没有牌号，巷内都是新建筑，询问巷中耆老，没有谁知道巷名的起源。松桂坊本是香港繁荣社区，可能它的东主是香港人，因怀念故地，也就不管张冠李戴了。
小市集内的三条名巷
1990年，法国“情人”摄制组到越南拍摄外景。“情人”一片描述一位法国少女和越南南部西区华侨大地主家少爷的浪漫恋情。导演阿诺看中了社西市集作为两人构筑香巢的地方。他只需要给商贩作适当的赔偿，让他们休市半天，就可以驾轻就熟，复原上世纪初华人社区悠闲的生活节奏。长满绿苔的简瓦尘封不动，社西市集一下子声名鹊起。
社西市集位于扶董天王街，从阮豸街到陈兴道街一段，长不过200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巷。每天进出市集人流如鲫，但很少人注意这条小巷内集中了三条华人名巷：大庆里、余乐里、海南里。
上世纪中叶，中国水墨画岭南派名师梁少航南下寻求发展，在余乐里12号落足，成立“东方艺苑”。直到1960年他才开馆授徒，每课程只收学员二人，三年都要出师，成败要靠各自的资质。越南著名的水墨画家李松年、张汉明、卢崇道……都出自他门下。梁大师已在1974年仙逝。
余乐里是一条“T”字形的死胡同，我慕名拜访他的故居并见到他的后人。听到我要写他先祖的报导，他非常配合；但提议拍照时，他扭扭捏捏，看起来好像两人在撕打。
保存最好的两条名巷
位于堤岸市中心第五郡陈兴道街B段有两条相近的里弄：苏州里（37号）太湖巷（55号）。尽管已百年沧桑，但尘封透着古雅，是堤岸保存最好的古巷。
相传苏州先生是两条巷的东主，但神龙见首不见尾，谁有没有见过他的尊容。根据巷中耆老讲述，苏州和家眷在1975南越易帜前就已收拾细软跑回台湾，只留下水泥雕的“苏州里”、“太湖巷”两个牌号。
解放后。里弄里的访客总觉得有点儿亏欠，他们交头接耳：“业主已远走高飞，想还房租也不知道怎么缓，日子还是得过且过”！他们对苏州感恩备至，但随着时间推移，已逐渐淡忘。
资深女记者陶然跟我讲述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剧本，以她的亲历，较为可信。两个巷子一共99家住户都属于二天堂药房东主韦少伯所有。韦少伯广东三水县人，妻子是越南第二代华人。他生产药油，药房就设在陈兴道街31——57号，囊括了苏州里和太湖巷，都成了他的产业，形成了显赫一时的“油村”。她还回忆，少时常到两条巷子后面的“二天堂公园”游玩。后来韦少伯才搬到第八郡设厂。第八郡当时还很荒芜和泥泞，他斥资修建二天堂桥。
往事如烟，韦家早已移居国外，但他兴建的二天堂桥，助长一方的繁荣，二天油作为越南产品畅销东南亚，成为治疗四时感冒的外搓良药。
以行业命名的小巷
小巷本来没有起名，但华人同行业聚居，就用行业命名，约定俗成——年代久远，这类巷子非常不好找。
传闻堤岸第五郡阮豸街671号沧海遗珠，巷口还挂牌，我去了两次，才艰难地找到。“马车巷”牌号高高悬在入口楼梯上方，非常不显眼，字迹粗糙而陈旧，好像用纸皮剪下，写的是简体字，显然不是原始的牌子。放眼巷内，宽只有四米，比普通家居还小，巷口卖零食，巷内挤着邋遢的十户人家。
当马车还是堤岸的主要交通工具时，这条巷子专门修理马车；马车现已绝迹，但名字还留下，见证一段曾经的历史。
阮豸街845号群玉坊是群芳麇集之所，取自李白诗意：“若非群玉山头见”（清平调）。老一辈华人常到这里“喝清茶”：斟一壶茶，叫几碟小菜，听歌伎清唱；但从高雅到淫秽只隔一曾薄纱，寻芳客很容易找到一条龙服务，群玉坊顺理成章地成了堤岸唯一的红灯区。今天的群玉坊已被赛琼林商场吞没，无影无踪。
第六郡高文楼街257号“潮商巷”因巷内都是潮州商人而得名。潮商巷共有15户人家，都是清一色潮州人，在平西市集摆摊。巷内小孩子都讲纯正的潮州话，嫁过来的越南姑娘也会讲潮语。巷口的牌号也是全新的 。
西贡唯一的“无酒村”
我们市少数民族文学艺术联合会开会时，除了华族是“少数中的多数”外，还有高棉族和占族。高棉族是清一色的小乘派和尚，占族则头戴白帽，以彰示自己的伊斯兰教信仰。如果占族穿起正装，除了白帽外，还要穿一袭白长袍——活像送丧。
以前我总以为胡志明市富润郡第九坊是占族聚居区，有五千多名占族穆斯林。最近我有事去了第八郡杨柏卓街，发现157号巷内居住占族300户1500多口人，是占族另一大聚居区。我撇下活计，作了一次巡礼。
这里的占族源自安江省，上世纪中叶才到这里定居。这里曾经是全族人赖以为生的织锦村；现在织锦成了历史陈迹，手工作坊，无法与马来西亚进口的机织土锦竞争。
占族人信仰的伊斯兰教既不是什叶派，也不是逊尼派，而是十分平和的婆尼派（Beni）。占族穆斯林每天同样要向着麦加方向做五次礼拜，礼拜前要三次洗脸、洗头、洗脚。这样繁琐的仪式，非穆斯林恐怕谁也承受不了。
我访适逢斋月（2022/4/2——5/2），从日出到日落，穆斯林不准吃东西，也不能喝水，村里都是清一色的穆斯林，日常生活几乎陷于停顿。伊斯兰教使用真正的阴历（回回历），新年和斋月游走不定。
众所周知，穆斯林禁食猪肉，村民使用鸡鸭牛羊肉，也要选用打上Halal标记的洁净肉。
穆斯林是滴酒不沾的，因而这里成了西贡唯一的“无酒村”，犯罪率极低。看来，宗教教化的力量远大于严刑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