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永

黄河济南洛口段北岸、鹊山脚下、一片茂盛的白杨林中，坐落着一尊塑像。身材消瘦，而头颅硕大，显得有失比例，却十分生动。这样的头颅、这样高高凸起的额头，是寿星的是智者的，这符合我们民间欣赏者的普遍认识。右手拄杖，左腰挎个葫芦，是一幅奔走于途的形象。
这是神医扁鹊的塑像。
既号为“神医”，自然会有传说。
传说一：“扁鹊”这个称谓，古时似乎是一个“外号”，并非专指某人。古时医生行医，四方游走，走到哪里，哪里的病患就有了康复的希望，欢乐也就重新洋溢在哪里，医生好似传递佳音的枝头喜鹊。由此人们便将医德、医术高的医生喻为“扁鹊”。其中杰出者，据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载，是渤海郡的一名医生，因其出生地是卢国，被称为“卢医”。卢国即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这位卢医在世时段为公元前407年至公元前310年，活了97岁，可谓高寿，姓秦，名越人。
传说二：上古神话中，黄帝时代有神医曰“扁鹊”。黄帝与扁鹊再伟大、再神奇，依然会消失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徒留传闻。至春秋战国之时，秦越人修炼为中医学的开山鼻祖，精于内、外、妇、儿、五官各科，会使用砭刺、针灸、按摩、汤液、热熨等疗法，且有“论文”《难经》、《内经》、《外经》、《肘后方》问世传播，人们便将上古神医的名讳如桂冠一样戴到了秦越人的头上。
关于这个人物，我最初的“接触”，是在那篇要求背诵的课文《扁鹊见蔡桓公》中。那位蔡桓公“病在肌肤”、“病在肠胃”、“疾在腠理”之时，均拒绝医治，病入“骨髓”之时，感觉“体痛”了，才想到找医生，已经晚了三秋。蔡桓公之死，给著名成语“讳疾忌医”作了最初的示例。而扁鹊识病之精准和清醒，也让人惊叹。
关于秦越人的医术之高明，据说可起死回生。《史记》载，虢国的太子行将下葬，扁鹊用针刺穴位、药敷两肋之法，竟使太子复活了。
人皆有生老病死，病有良医，有医疗保障，自是天大的幸事。病有所医，跟老有所养一样，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中国人的人生价值追求中，良医与良相并提，“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见对治病医人这一行当的看重。
扁鹊生活在两千三百年前，历经近乎两个半千年，仍有人传颂他的事迹，感慨他的遭际（扁鹊医道高明，却结局悲惨。秦武王的太医李醯因妒嫉，而暗派杀手杀害了扁鹊）；仍有塑像立在鹊山西麓这片树林之中，已说明这位良医留给历史的印迹是多么深刻，一代又一代口耳相传和史书典籍留给人们的记忆是多么悠远！
然而，塑像以北的扁鹊墓保存得很不理想，缺少必要的规划和管理。墓地被一圈平房围在当央，疯长的野草灌木和黄瓜秧子将坟丘和刻有隶书“扁鹊墓”的石碑（1995年，济南市人民政府立）遮蔽。现在看当时所拍的照片，清康熙三年（1664年）所立、刻有“春秋卢医扁鹊墓”的石碑竟完全没能摄入镜头。坟丘之上植被不少，有槐、构、桃、柳、合欢，但不见墓园常见的松柏。
几户人家杂居在简陋颓败的平房之中，逼仄的院内生活家什杂陈，水缸水桶、塑料桶、暖瓶、坛坛罐罐，一片凌乱狼藉。我们去瞻仰时，恰遇西屋的一户人家正在门口洗涮河蛤之类，腥气阵阵。墓西侧院落门前的河沟，如果潺湲着清亮的流水，那么，山、树、溪流，还有庄稼地，就会构成一幅美图，就会是元代书画家赵孟頫《鹊华秋色图》中的场景了，可惜流的是黑色的污水，还被塑料袋、塑料瓶、各色包装袋等等生活垃圾拥塞着。
山东历城县县志载，“扁鹊墓在鹊山西山下。”只是汉以后，黄河西流成湖，鹊山被淹，墓已淹没塌陷，因山西多无名荒冢，漫曰扁鹊墓。由此可知，我们今天见到的这座扁鹊墓，说不定是“赝品”。即便如此，也该有人管理一下，使其成为纪念之地。扁鹊墓不止济南一处，河北、河南、陕西、山西都有，陕西临潼建有扁鹊纪念馆，从网络图片看，有气势有规模。古代名人的籍贯故里、归葬之地、甚至姓名等等，或有争议，难以确指，难有共识，是常有的事，扁鹊也不例外。这并不妨碍我们在济南的黄河岸边、鹊山脚下凭吊一位先贤。
墓园的东临，是一座基督教堂，占地大、建筑新，整洁有序。
我妻是学医的，她感叹：洋教的待遇比神医好多了。
我说：大概有关部门缺钱。——这也印证了精神力量的强大，宗教力量的强大。扁鹊是医治肉体的，宗教抚慰心灵。
其实，肉体和精神哪能分得开呢？
此时，小雨仍在淅沥，鹊山显得朗润，山岩泛着青色的光亮，初秋时节的树木花草依然迸发着生机和活力！蓦地想起进山的路口立着的那块碑了，上有四个朱漆大字：鹊华烟雨。此四字系已故著名书法家魏启后先生所书，意近魏晋，卓有风范。鹊华烟雨是济南八景之一，鹊山华山之间，原为鹊山湖，碧波浩渺。阴云之际，云雾缭绕，两山时隐时现，好一幅山水图画，故昔人称此景为“鹊华烟雨”。今日天气，雨雾蒙蒙，也可用“烟雨”形容了。
这座黄河北岸的小山，名为“鹊山”，据说就是为了纪念扁鹊的，因为他曾在此寻药炼丹，并将此地作为终老归葬之处。这座山的命名起于何时，不得而知，但至少在元代、在赵孟頫生活的年代，它已经被呼为鹊山了。查百度鹊山词条，其实指的山体有二。一是济南黄河北的这座鹊山，二是荥阳市五村镇北部的西广武山，《资治通鉴·唐纪五》称之为“鹊山”。再者是《山海经》中提到的一道山系，叫鹊山山系。这个山系的头一座山，叫“招摇山”，此山“临于西海之上”。有意思的是这座招摇山产些个稀罕、怪异之物：长相如草的“祝余”，“食之不饥”；发射光华的构树，佩带在身永远不会迷失方向，比指南针管用；还有一种兽类曰“狌”，食其肉而人“善走”；山中还流淌着一种如蜜的甜水，饮了不会生“瘕疾”（中医学指腹内结块）。倘扁鹊采药于 《山海经》中的鹊山，定然大有收获，欣欣然撩起胡子。
济南这座鹊山，我前两年爬过一次，构树很多，但能否发光和指引迷津则不得而知。至于其他药草，即使有，数量也不会多了，面积有限啊。山体虽小，但多巨石森然雄峙，往往阻隔道路，须自缝隙间侧身收腹勉强穿过。有些石头如狮如虎正在相斗，有的则相搂相抱亲密无间，人们名之曰“相亲石”。鹊山无主峰，只有起伏。相传山上旧有的鹊山院现已不见踪迹，又传山下有钟鼓二石，以石做鼓槌，击之发声，可达数里，亦无处寻觅。
重情重义的齐鲁人拿一座山纪念一位悬壶济世的古代医生，不可谓不隆重。而与扁鹊联系在一起的还不止鹊山。与它隔黄河相望的还有一座山，名为药山。——仿佛是为了坐实这位神医的确曾在济南北部采药炼丹的。他脚步匆匆，脚下的“芒鞋”很快磨穿；有时骑驴有时坐船，他在朝阳里、夕暮中，往返于鹊山、药山之间，背篓里青枝绿叶，丹房中烟雾缭绕。他腰间系着装满药汁的大大的葫芦，走到病人的床前，望闻问切、施针喂药，脸色疲倦，时而惊喜时而疑虑……
药山，我爬过多次，从山的北端、西南均筑有山路，可缘而攀升。一来到这里，确乎能闻到一股股浓的、一缕缕淡的中草药香气，木荆、构树、棘树、槐树、松柏、臭椿，密密匝匝生满山坡，山顶一块岩石的石缝中，也有一株棘树顽强地生长，葱茏盎然。某年秋，在两旁植被繁密的山径中，遇到好几个人都在捋荆条的花种，他们说要用这些细小的种子填充枕头。这种药枕，镇静、安神、祛风，对慢性咽炎、高血压有疗效，能让人安然入睡，免受失眠之苦。我知道的，药山还出产半夏、远志、千头菊、茵陈、柴胡、生地（生地黄、地髓）等多种中药材。这些还不是它成名的主因，药山之成名，在于它产一种奇特的石头——阳起石。
元人于钦《齐乘》载：“药山，出阳起石，极佳，故名。”
《宋史·地理志》载：药山矿脉甚微，开采较难，列为贡品。
明人刘敕《历乘》云：“药山，城西北一十五里。有洞，产阳起石，上官证取无虚时。”
明人王象春曾在《药山》一诗的注文里说：“城西药山为扁鹊炼药处，其下有阳起石，上官征取无虚日，民甚苦之。”
阳起石为何物？是一种硅酸盐类矿物，中医认为该物性温咸，有温肾壮阳的功效，可用来治疗阳痿、遗精、早泄等症状。这个功效，十分了得，那就是天然“伟哥”呀，因此才拥有了“药山”之名；数量少，更显珍贵，因此才成为贡品，因此上官才催逼，百姓不能靠山吃山，反受其苦。
今自山北端登山，先要通过一巨大山洞，才能找见上山的路。此洞是否当年为采集阳起石而开掘出来的？欲上山先入洞，也是登药山的独特之乐，他山所无。
药山虽也不大不高，海拔125米（比鹊山略高，鹊山海拔120米），但其西南有缓坡、腹地，不似齐烟九点的华不注那样孤兀而起，无缓冲、无过度。这块腹地，是赶庙会的场所。旧时盛况，可与千佛山庙会比美，药山三月三庙会与千佛山九月九庙会，曾是济南的两大山会。据传闻，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山会之日，远如河南、安徽，近如潍坊、临沂等地的百姓都会络绎而来。三月三，又称上巳节，亦即王羲之《兰亭序》中所提春之“修禊事也”，相传是为纪念轩辕黄帝的诞辰而兴。届时，白色的荠菜花开满山岗、水陂，草长莺飞，柳绿花繁，杨花飘飘，杏雨潇潇，商人巨贾、贩夫走卒、诗朋酒侣、市民土著、僧道居士，或三三两两或踽踽独行或挈妇将雏，都朝着药山而来，踏青漫游、赏物购物、饮酒听曲。药山四周上下，人来人往，红男绿女流连忘返。
如今，药山寺（供奉释迦佛、地藏王、观世音），经过了整修、新建，玲珑精致。每月初一、十五的清晨，寺庙施粥，应算一种古风的恢复。药山寺门外塑药师佛像，也塑扁鹊的像，手握一卷书，捻须思考，是一古代学者形象。我觉得此像不如鹊山的古朴可亲。
那天，在微凉的秋雨之中，我们离开扁鹊墓，离开鹊山，驱车前往鹊山湖赏景。南北方向的途中，路畔一大片金黄如菊、如向日葵的洋姜花辉煌地闪入眼帘。我停下车，走进这片秋风秋雨中翻腾着的金灿灿的花海。因为雨淋，水珠晶莹在花叶之上，更显蓬勃可喜。我用手机横拍、竖拍，全景、特写。乍看相似，实则每一株有每一株的风采，每一朵有每一朵的姿态，而不同的组合又有着不同的神情不同的美好。怎么能尽收眼底？怎么能全部拍下！这片洋姜花在路的东侧、鹊山西边，从照片上看，鹊山如黛，如一躺卧着的人物，被花朵簇拥着。——那是静卧休息的扁鹊吗？他在梦中也有药草相伴！洋姜可以腌制脆脆的咸菜，也可煮食或熬粥喝，其实还可视之为药材，其块茎或茎叶入药具有利水除湿、清热凉血、益胃和中的功效。只是这味药材是十七世纪以后从北美、欧洲辗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因此带个“洋”字，也叫“菊芋”、洋羌、番羌等。扁鹊如能复活，识的可食可药之新品种，想必会高兴的。
“寿比南山”，是句祝福的话，其实人寿不过几十春秋，哪能与山相比！即如鹊山和药山，如无大的地理变化或人为破坏，它们仍会千万年地屹立在那里。多少古人打量过、吟咏过、攀登过，还会有多少后人打量它、吟咏它、攀登它？我们这一脚踩下去，会与多少古人、前人、同代人曾经踏过的脚印重合！我们当下踩出的脚印，又会被多少后来者的足迹覆盖、重叠！肉身的泯灭不可避免，如能留下一种精神，留下一种德行，留下一段事迹或传说，如扁鹊者，亦可谓永垂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