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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宽处即家园——读《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

作者:苏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9659      更新:2022-01-03

 

 

一宵驿岸听心语,几夜寒汀化梦霜

 ——题记

 

小引:

       为比自己年长的贤者文集作序,本不合传统礼数。江少川教授比我年长,更是海外华文研究领域里扛鼎级的人物,那一年岁末接他急信求序,我一时竟很为难,下笔维艰。如今又临辞旧迎新之辰光,重读此旧文旧诗,反而庆幸压力催文——其实自己的几乎所有文字,都是在时贤时势的催逼下跌跌撞撞完成的。

再记于2022新岁元日 

 

       题头和题记的诗句,是我在岁末年终所谓“急景残年”之时,读江少川教授传来的《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的诸家文本时,记下的即兴感受。文学同行都知道:“此心宽处即家园”,乃套借自苏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句意。其实,无论“家园”或“吾乡”,它与“海外”和“华裔”一起,恰成两个相对而相映的意象,同时,也就成为了本书所涉的一个中心母题,也成为一把阅读本书的便捷钥匙。

       显而易见,横亘在“海外”与“家园”之间、“华裔”与“吾乡”之间的,空间上是太平洋、大西洋的两道大洋,时间上是百年间中国走向世界和世界进入中国的世纪沧桑。这个巨大的时空“距离”与“距离感”,就造就了“海外华裔作家”这么一个独特的写作群体;如何善用和重构这个“距离”和“距离感”——对于作家,它不仅仅只是时间和空间意义的,还是具有心理的和叙述的意义的——这既是丈量一个作家的精神空间和叙述能量的重要尺度,也是衡量一部作品所达到的艺术品位及其造诣高度的基本标尺。“此心宽处即家园”,其实就是——“心有多大,作品就有多大”,“心有多宽,书写的空间就有多宽,作者的精神家园就有多宽”。——这是一个关于创作的挑战命题,也是一个关于自由的终极命题。所以,这个“距离”和“距离感”,其意蕴,真是大矣哉,深矣哉,壮矣哉!——可以说,抓住这个“距离”和“距离感”仔细着墨,在两洋时空的交错中拓开观瞻手眼,见出别有洞天,也正是本书的最大特色之处。这,也是笔者在阅读本书的访谈文本时,所获得的最深感受和最大启迪之一。

       都说:“乡愁”是海外华裔文学的“永恒主题”。确实,放在这两个大洋和中西文化的“距离感”的观照之下,“文化乡愁”,始终是海外华裔作家写作的基本语境和基本动力。从19世纪末容闳的《西学东渐记》算起,到二十世纪中叶以台湾赴美作家为主体的华裔作家如於梨华、白先勇、聂华苓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台北人》、《桑青与桃红》等等代表作,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笔者的《远行人》和查建英的《丛林下的冰河》和九十年代早期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与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等等,这一系列跨越百年的“域外华文(华裔)写作”,都不能逃脱这个“乡愁”母题的笼罩——对于写作,它有时既是一扇门窗,也是一个“紧箍咒”。

        但是,观察今天全球化语境和中国改革开放大潮背景下的海外华裔作家写作,如果还是囿于“乡愁”的老框框和窄框框,我们就要“out”了——落伍了。读少川兄本书的访谈文本,其最突出的特点, 恰恰正是展示了这么一个具有全景意义的惊人事实——近年来海外华裔写作的蓬勃兴隆的文学实绩,及其群体性的崛起,已然成为整个世界文学和中国文学版图中的一支实力不可小觑的文学生力军。所谓“生力军”者,在我看来,其“生”、“新”之处,恰恰就是这么一个“宽”字,这么一种“打通”的力量——把文学写作的疆界充分拓宽,从两洋、中西、内外这些“距离”和“距离感”中打通和贯通;而这些作家,恰恰正是充分利用了“距离”和“距离感”的武器,升华了自己的视野视界,拓宽了观察和表达的题材,而把海外华裔写作本来的天然劣势(远离故土,远离母语和远离华语读者),变成了宽广无垠的驰骋天地。我们就举本书中访谈的两位重要华裔作家、堪称为海外华裔写作的“领军人物”——哈金和严歌苓的作品来看。

       哈尔滨出生成长、近年来以英文写作几乎获遍了美国各个文学大奖的哈金,其英语写作的触角早就跳脱了“乡愁”,可谓上天入地、古今中西,无所不能写,无所不敢写。其成名作中篇《等待》,写的是文革中的一段军人的离婚故事;长篇《战废品》表现朝鲜战争,《南京安魂曲》则写的是南京大屠杀;到了短篇集子《落地》,则从历史叙事里跳回到海外华人的新移民题材,写纽约法拉盛的妓女,写大学的英语教授,风格则写实简洁,寓庄于谐,有十九世纪以来写实作家的经典风范。——因为在耶鲁任教,这里,我还可以透露一点与哈金相关的小秘密:耶鲁大学的英文系,可谓执当今英文世界“牛耳”的全美排行第一的英语专业科系。若干年前,因为耶鲁评审委员会对哈金近年的英文写作,有“近年来英语世界出现的难能可贵的文体家”的高度评价,经历过一系列手续繁复的面试访谈、课堂试教,耶鲁英文系“放下身段”,几乎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对一位母语非英语的“外国人”——哈金,发出了“终身教授”的正式聘书。对于我等华裔学人作家,这真是一个“罕有其匹”的至高殊荣。作为老友,我当时也极力鼓动哈金接受耶鲁的“高聘”。哈金最后没有到耶鲁上任,我们也最终没有成为耶鲁同事,其原因也恰恰因为:写作。——耶鲁是一个“教书比天大”的地方,再有名的教授都要给本科生开课,日常教学任务很重。哈金在跟自己已任终身教授的波士顿大学相比,波大能给与他自由写作的空间和时间更大,所以哈金最后“忍痛”放弃了耶鲁,让我们几位他的耶鲁友人都“痛”得不行,惋惜得不行。

       我们再来看书中访谈的严歌苓。就创作实绩而言,严歌苓,或许是将近二十年来,整个华文文学世界里(包括海内外、东西方)作品量最丰厚、创作力最充沛的一支健笔。读本书的访谈,仔细关注严歌苓的写作,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她几乎每一两年就要为华语世界交出两、三部成色新亮、力度超凡而引发文坛震动的作品,从“横扫”海外(包括台湾)各大华文文学大奖的长篇《扶桑》(写海外早期移民)、《人寰》(写文革)开始,她的一支如檐豪笔,就以“横扫”之姿,做着“打通”这两个纬度、两个战场——此岸与彼岸,海外与中国,历史与现实等等——的非凡努力,《扶桑》、《魔旦》、《风筝歌》《少女小渔》、《海那边》等等,写海外几代移民的生活;《人寰》、《白蛇》、《天浴》、《谁家有女初长成》、《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等等,则直写中国大陆从土改到文革的当代故事;到了影视作品《梅兰芳》、《金陵十二钗》与长篇电视连续剧《幸福来敲门》等等,她的笔触,又一下子从清末民初、抗日战争的历史烽烟跳进当下“京上广”的都市言情、家庭伦理上。——海内、海外,部队、地方,地主、农妇,戏班、青楼,西国、东瀛……就题材的辐射面与写作的宽广度而言,严歌苓与哈金一样,同样是无所不能写、无所不敢写(到了2009年出版的长篇《赴宴者》,更是她以非母语的英语写作的作品),而且每一出手——从题材角度、人性挖掘到叙述章法,都显得别具匠心、别具生面也别具高度深度。完全可以这么说,因为严歌苓的出现,给当今整个华文写作定出了新的艺术标杆。而被书中访谈的陈瑞琳称作“海外三驾马车”——除严歌苓外,虹影、张翎的写作——从虹影的《饥饿的女儿》到张翎的《金山》、《余震》(即电影《唐山大地震》),也同样呈现出这么一种“宽”象——这么一种“打通”中外题材、超越历史现实的非凡功力和非凡气象。正是因为有了哈金、严歌苓、虹影、张翎等等这么一批作品丰厚扎实的代表性作家的出现,海外华裔作家和华文写作才“初成气候”并蔚为壮观,成为全球化背景下的华人题材写作与汉语写作版图上,崛起的一片新的群峰,同时也引起了中国文学同行和华语读者的广泛瞩目。

       本书的降生,可谓恰正其时也。据闻这本访谈录的完成前后跨度十一年。书中的三十二位移民作家地域跨越美洲、欧洲、澳洲,主访者对多位作家跟踪采访,访谈文本多次更新,可见其工程之浩大。在我看来,作为一部全景式的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实录,全书的最大特色,恰恰是其鲜明的书面访谈色彩——即:除个别访谈有口述记录的痕迹外,绝大多数访谈录,都是由被访谈者——作家本人自己现身书写,以认真严谨的文字回答访谈者的问卷而得以最后完成的。这样,它们给读者提供的,就不是即兴随意的漫谈,而是“作者在场”而“言之凿凿”的“第一手感”和“第一现场感”。对于读者和研究者而言,这个“第一手”感,实在是太重要了。

       学界同行都知道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在现当代中国历史、尤其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举足轻重的胡适之先生,从他成名出道之后,就一直非常重视和提倡传记的写作,总是催促身边的熟悉长辈写作自传和回忆录,并身体力行地在其尚在“青壮年”的四十岁,就写下了自传《四十自述》。胡适先生对自传写作的重视,首先就是因为,由于“作者在场”,传记写作乃历史记录和历史研究中最值得珍视的“第一手资料”,也构成了历史之所以是历史的基本底色——其最重要的场景、事件和人物、细节。“传记的最重要条件是纪实传真,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在提倡传记文学的一篇专论《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中,胡适先生如是说。本书由访谈者直接现身的访谈特色,就充分显示了这么一种胡适强调的“说老实话”和“纪实传真”的“在场感”和“第一手感”,对于广大关心中国文学的读者和文学青年,对于现、当代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者,其提供的文学视界和史料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也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

       我自己,算是本书的受访人之一。或许是我留洋的历练比书中大部分“同门”都要“资深”一些的缘故——我算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洋的自费留学生(1982),同时又是最早的“海龟(归)”(1986),1990后又二度去国,现在耶鲁大学任教——在岁末年终、腊鼓频催之时,本书主事人少川兄来信急邀序文,并嘱“万勿推辞”。几经婉拒而不能。虽说是“尊敬不如从命”,但落笔之时,我还是无法找到自己够格和适合“为序”的理由和写作感觉。所以,上述所言,其实是自己交出的一个“读后感”作业,如果恰巧置于本书篇首,读者就不妨视作一篇行文仓促浅陋的“导读”吧。

       逝水如斯,马年飞临。新年除夕,读罢本书的访谈文本,写下了两首有感而发的小诗,就权作本文的收篇吧——

       读少川兄海外作家访谈录有感

 

                              一

 

       天风浪浪海山苍,步远行遥笔未荒。

       旅梦羁怀灯自暖,云毫雪砚句生香。

       一宵驿岸听心语,几夜寒汀化梦霜。

       湖岭相从未问醉,且温旨酒待华章。

 

                              二

 

       乾元鼎鼎送流年,鳞羽翻飞逐浪烟。

       未惧渊深未惜力,一逢岸隔一潇然。

       欣祈春水鸭头绿,默赏冬窗雪花妍。

       造化自凭盈缩尺,此心宽处即家园。*

   

         *套借东坡“此心安处是吾乡”句意。

         诗成于12/28/2013,文毕于1/3/2014雪霁日,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文章来源:微信公号“雪落大河”

 

苏炜,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项目负责人,文革中曾下乡海南岛农垦兵团十年(1968-1978),中山大学中文系77级,1982年赴美留学,获洛杉矶加州大学文学硕士,后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国工作,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90年后定居美国。曾出版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米调》《磨坊的故事》《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 、交响叙事合唱知青组歌《岁月甘泉》、歌剧《铁汉金钉》《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古体诗词集《衮雪庐诗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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