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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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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三题)

作者:孙晓荔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5025      更新:2021-03-16

                   
       把我的真情,倾注于各种人生旋律之中。静静的夜,且让我将如歌的思绪,一点一滴地,轻轻铺展……   ——题记

   

 笛    声

 

       黄昏,漫天的云彩被落日点燃,小城披上一层红红的,如轻丝般的晚霞。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被拂成片片闪亮的嫣红,轻轻摇曳着,如首首写不尽、咏不完的小诗。
       从大街的一个角落,传来缕缕笛声,如涓涓溪流。一个小男孩坐在吹笛老人的旁边双手托住下巴,入神地听着:那么美的音色,那么动人心魄的演奏,那奇妙的颤音和延长音……
       一曲终了,孩子天真地问:“老伯,你吹的真好听。可你能看见我吗?”他说着举起小小的手在老人面前晃了几晃。
       吹笛老人盘腿而坐,失明的双眸像两口干涸的老井,他的唇角嚅动着,似想说什么,但顷刻间,一阵狂热的迪斯科音乐从大街对面响起,淹没了一切。
      “乐乐!”一个微胖的少妇走了过来,牵着孩子的小手轻声道,“听妈妈话,别乱跑。我们回去啊?”
      “可是妈妈,他吹的笛好听,比爸爸的‘卡拉OK’好听多了。”孩子一脸认真样,大眼睛忽闪忽闪。
       母亲不语,牵着孩子默默向大街对面一个简陋的卡拉棚匆匆走去。棚里,影碟机旁,已围上几个等待一展歌喉的小青年。
      “妈妈,真的,笛声可好听了。”小男孩又轻声重复道。可母亲根本顾不上孩子,她和孩子的父亲一道忙忙碌碌。父亲浑厚的男中音夹杂在嘈杂的迪斯科音乐中:“拾元可点唱一首啊!这是歌本,这是笔,请点唱!”
       现代音乐一浪接一浪翻卷而来。小男孩坐在棚外的一张凳子上,一点也不被淹没似的,双手托住下巴,忽闪着大眼睛,透过川流不息的车辆,透过匆匆忙忙的人群,注视着大街对面的吹笛老人,听着他吹送而来的悠悠笛声……
       夜色,已蹒跚着脚步悄悄挤进小城的每一个角落,灯火闪闪烁烁,又点亮了小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随着阵阵滚滚而来的雷声,片片乌云涌上天空,满天的星光消失了,熄灭了,闪电一次又一次肢解了黑夜,要下雨了。街上的行人奔跑着,各种车辆鸣叫着,争先恐后。唱歌的这群年青人也被这场即将袭来的雨惊散了。小男孩的父母正忙着收摊,而此刻,笛声又固执地传来,像清泉,汩汩流淌。
       孩子随笛声跑到吹笛老人的面前,忽闪着大眼睛,稚嫩的声音响在老人的耳边:“要下雨了,老伯,你还吹吗?”
      “当然。”老人终于开口了,那声音好沙哑,“孩子,你的脚步声很好听,我很熟悉。”那皱巴巴的脸庞上漾起的幸福微笑,街灯下格外凄清。
      “可我没钱给你。”孩子搔搔后脑勺,遗憾地说。
       老人淡淡一笑:“只要能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十分满足了。”
      “是吗?”小男孩高兴地跳着,感觉自己的脚步声,他从没发现自己的脚步声那么好听。跳了片刻,他驻足了,有一种声音源自肺腑:“老伯,我喜欢笛声。以前,爸爸常吹。可现在,一到黄昏,就和妈妈一块推着许多机器到街上的这个棚子里。每天都有许多叔叔阿姨到这儿高声喊唱呢,因为我家的音响最好。”
     “乐乐!乐乐!”母亲的呼唤声再次传来……
      下大雨了,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简陋的卡拉棚顶,雨水从棚外溅入,湿透了鞋袜和裤管。小男孩偎在母亲怀里,睡意朦胧。父亲百无聊赖地在满是衣袋的蓝灰色茄克衫中掏烟,随着一阵清脆的“恍”声,一支旧斑斑的笛旋即从内袋里掉了出来,滑向棚子的边缘,在风雨中来回滚动。他呆望着那支笛,那支数年前就刻有孩子的母亲梅的名字及一枝梅的笛。此刻,当目光与妻子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那清秀脸庞上美丽双眸中闪烁的晶莹泪光,竟使他的心灵震撼了,他想起曾经的每一个黄昏,一家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吹笛赏笛的情景……
      夜。昏黄的灯光点亮的夜;沙沙的雨声碰响的夜;迷惘的目光相缠的夜。父亲双手轻颤,唇角嚅动,他好想立即捡起那支久违的笛擦亮,暖在手中,然后吹起那首熟悉的曲,温一回旧梦。但顷刻间,缕缕笛声捎着《春江花月夜》,从大街对面隐隐飘来。随着这优美的旋律,仿佛月光下的江水、沙滩、原野、花林、飞雪、扁舟……又在他们眼前交替出现,流连反复。
      父亲的目光移向母亲,母亲低垂着头,黑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当她再度扬起睫毛,目光与孩子父亲的眼眸相撞的一刹那,晶莹的泪珠悄然流了出来,滴落在被雨水溅湿的裤管上。
      那风雨中的笛轻轻晃动,晃动着满身的泥水,晃动着无声的旋律,晃动着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远处传来的笛声,忽高亢,忽低沉,忽如行云流水般起伏自如,又如浪潮拍打心扉,叩响心扉,溢满心园……
      今夜,今夜有雨。
      今夜无语,今夜无语!

 

昨 夜 星 辰

      

       车子缓缓驶人“凌云”车行花园,停下,打开车门,她向修理部走去,那儿停靠着十多辆破旧的大车小车,身着油兮兮黑乎乎衣服的工人们正忙活着。
      “你找谁?”一个穿着稍整齐的老师傅走向她。
     “我找凌。”她说着朝修理部张望。
     “林?”老师傅指着辆“大东风”,“他在修理‘大东风’。”
     “谢谢,”她的心咯噔一下,恍惚地向“大东风”走去。电话里他没开玩笑,他的确是个车修工人。
      她眼前的凌,正从车身下钻出来,整个人脏兮兮黑乎乎,惟独能证明是凌的,只有那炯炯双眸。
     “找谁?”他问。
     “凌?!”她诧异。
     “我可不认识你。”他甩了一句冷冰冰的话后,又钻入车身下。她相信一定是错了。但电话中他说他是车修工人,或许,是生活又使他变得如此冷漠么?
     “凌!”她试着再喊。但他毫无理会她的意思。
      “林!”一个工人尖着嗓子学舌,顿时,工人们爆发一阵哄笑。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涌进她的心里,忍住泪水,她转身向她那辆漂亮的奥迪车走去。掏出手机,她想给他电话,但却赌气地把手机收回包里。
       车子驶出厂部。9月的黄昏,9月的城市西郊,夕阳余晖下依然那么宁静而美好。但此刻,她已无心观赏这一切,把车子停靠在路旁,像逃避什么似的舒了口气,往事却又成群结队地汇人脑海。
       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满天的星光将整个城市给网住了。他告诉她,在这座城市的西郊能看到哈雷慧星,这是“奇迹”。她相信“奇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他的“奇迹”。
      “奇迹”没有看到,她却读懂了他的心思。大学毕业后,他们之间因为一点误会而各奔东西。后来的几年里,她回到家乡把全部精力投入创办农场的事业中,几年过去了,她的企业带动了许多种植户脱贫致富,事业红红火火……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子前行,清凉的风伴她走过一程又一程。夜幕悄悄降临,幢幢披着彩灯的高楼组成的风景,从车窗外闪过、闪过,这座城市变了,变得好美!汇入滚滚的车流中,她在心底感慨。他呢?他变了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找谁?”有人问。
     “凌。”她简短地答。疲惫不堪。
     “你是谁?”那人又问。
     “我是云。”她感觉到那人的气息是那样熟悉!一阵晚风带着花香气息轻卷而来,她清醒了不少。抬起头,她发现车子又置于“凌云”车行的花园中。
      “你这种状态开车,不怕出事?”那人又问,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目光相碰的一刹那,她呆住了,面前的凌西装笔挺,这才是他。片刻之后,她镇定自若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大老远赶到这里,你还是用这种善意的玩笑迎接我。”她把“善意”两字提得很高。
      “怎么不打手机联系我?”他问。
       她苦笑着摇摇头,半晌才说:“若不为参加地区青年联合会举行的青年企业家座谈会,我真的一辈子也不想回到这里。”不想回到这里吗?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啊!她为自己的违言感到双颊发热。          “你是总经理?”她略带戏谑地问。
      “不像吗?”他的唇边又泛起笑意,“今天那位愣头愣脑的林,是我的堂弟。下午我出去洽谈业务回来后,老师傅把情况都转告我了。很抱歉。”
      “你是总经理,就不该在电话中对我说假话。”
      “我说的是真话——真话的一半。以前我是车修工,大学生从车修工做起,你觉得奇怪吗?”他解嘲道。
       “不。但‘车修工’这词加在你的身上,真是奇迹,你常创造‘奇迹’,是不是?”
       “你当了女企业家,更是‘奇迹’。”他的唇边始终泛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沉吟了片刻,他又问道:“明天在企业家座谈会上,你想讲什么?”
       “讲失去的‘奇迹’和创造的‘奇迹’。”她清晰地答道。
      “你讲失去的‘奇迹’和创造的‘奇迹’后,我再接着讲,那些即将创造的新‘奇迹’。”他唇边的笑意依然没有消失,“能握个手吗?”
       她犹豫。双手在衣袋里颤抖着不肯抽出。晚风凉丝丝的,在他们之间穿梭不息。她捋捋飘动的黑发,避开他的目光,仰望无垠的天空,无数的星星密集着、熙攘着,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轻叹一声,她说:“凌,你是否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星河么?有位作家说过,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与人之间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失望地把伸出的手收回,笑容消失在眉间眼底,消失在星光下。他声音低沉:“云,我一直很自卑很惭愧。当年我一个贫困大学生,无法获得你父母的欢喜,我太苦闷,喝醉了被另一个女生搀扶着,你就转身再也不理我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此后我发誓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现在,我漂亮的车行花园装点了城市,我修理、美化的车辆,质量第一,一度被媒体关注和点赞。如今,我们不是都已闯出来了吗?我有一个心愿,我想在你的家乡建所学校。”
        ——这何尝不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呢!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明眸如星。一泓近乎感动的情绪渐渐将她淹没,在他们握手的瞬间,热热的泪打湿了彼此的手心。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轻悄悄地将手从他热烈的掌心里抽回,吐气如兰:“此生,惟愿能看到许多农村孩子涌进校园,让他们快乐学习和成长。”
       “还有呢?云!”他追问,他多么希望听到那句话,多么希望能永远握住她的手。
       “建一所叫‘凌云’的学校,有着现代化的设施。”
       “还有呢!”他的眼眸闪亮。
       “还有……”她凝望着他,眼底有泪光闪烁,还有什么?千言万语,如何能言尽!避开他的目光,她转身打开车门,像逃避什么似的急忙发动引擎。
       在她开着车逃开的一刹那,她仿佛感到星河己变成无形的时间和空间,在他们之间游移着,阻隔着。昨夜的星辰仍然闪烁,昨日的城市早已变了模样。而昨天的你我,何处寻觅?明天,明天的企业家座谈会上,她该讲些什么?或者就讲,失去的“奇迹”和创造的“奇迹”,再创的新“奇迹”呢?
       她卷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清凉的晚风,伴她走过一程又一程,一幅幅月影、灯影、树影、人影组合而成的风景从车窗外闪过,闪过……

 

 小    路

 

       每天上班,我都要经过这条小路。小路坑坑凹凹的,雨天,便成了标准的“水泥路”,经过这儿,没人不埋怨。
       天色灰蒙蒙的,似张灰色的网,网着小城。我走在上班的路上。
      “丁当,丁当……”清脆的敲击声滑人耳际。起初我不在意,但后来,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了。循声看去,不远处有一团灰色的影儿。再细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戴着咖啡色毛帽的胖老头蹲在那儿,旁边有一篮石子,他正用铁锤将石子一块一块敲进泥土里。
       几天过去了,“丁当”声总伴我上班的脚步。小路也渐渐平滑起来。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老人的跟前,凝望着他的手,那是一双苍老而不失力度的手。片刻,我把目光从他的手悄然移到他圆圆的、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庞上。他停止了“丁当”声,迎视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老伯,你每天这样,不累么?”我轻声问道。他不语,只“嘿嘿”一笑,便又低下头,继续他的“打击乐”。很清脆,也很孤寂。
       他的笑,有些傻气,却很真诚。
       以后,我每天经过这儿,都主动叫他一声。他每次也都对我“嘿嘿”一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傻气而真诚的光芒。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滑过去。“丁当”声渐渐填满小路的五分之一,远看,像一张有许多灰点点的手绢。
       有雾。能见度低。远远就听到“丁当”声。可我奇怪:声音似与往日不同,不再像单一孤寂的清唱,而像一部浑厚热烈的交响乐,这效果绝非两三个人所能渲染。
       我的脚步加快了,透过薄雾,只见一群工人模样的年轻人正用铁锹将老人一块一块锤进泥土里的石子铲除。一打听,方知要扩宽这条小路。
       我莫名地有种失落感。
       顺着上班的路我默默行走,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那熟悉的身影和笑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老人指指手里提着的一篮石子,摆摆手,“嘿嘿”直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迎着那闪烁着傻气和真诚光芒的明亮眼睛,我的心猛地一颤,像突然被什么刺痛了。我回报他一个坦诚的笑便匆匆走开。我不愿被他看到我眼里的泪。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老人提着篮子的身影仍停留在小路上,很孤独。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老人。
       许多日子过去,一条平坦宽敞的大路春风般呵护着每一个过往行人。可老人那熟悉的身影,那傻气而真诚的笑容仍深印在我的记忆中;那条长长的小路,那清脆的“丁当”声,一直一直,在我的心灵深处,悄然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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