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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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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油汤圆澳洲客

作者:李双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972      更新:2021-03-09

       幼年时,我家住在贵阳市莲花坡邮电宿舍里。据说以前住圆通街,搬家时,我两岁,完全没有记忆。
       邮电宿舍旁,趴着一座瓦顶木板房。是某项邮电工程完成后,留下的工棚。木墙上,哪里出现了缝隙,小光耀就往哪里钉板子。整体看上去,乱七八糟。室内也不规范,长绺绺一块。
       这是小光耀的家。小光耀瘦瘦的,两道浓密的眉毛,一双晶亮的大眼,和那种瘦,很不般配。十一二岁,比我大三四岁,但和我差不多高。额头上经常突着一个紫红的火罐印。我们是玩得最好的伙伴。
       1970年过年,家里吃汤圆,管够!那是贵阳的特色汤圆,馅里加了猪油,香气扑鼻,甜鲜滑糯。我悄悄端了一碗溜出去,送给小光耀吃。小光耀看见汤圆,大眼闪光,说话都有些颤抖,呼呼呼吃开了。边吃边停下来,伸手从喉头往胸腹抚摸。为了表示友好,他让我摁了摁饱满的火罐印。
       有一天,小光耀挨打了。父母又凶又恶,男女双打,打得三个人都气喘吁吁,痛哭流涕。那种打法,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据说小光耀嘴馋,为了吃汤圆,当了“摸包儿”(扒窃者)。“油盐出好菜,棍棒出好人”,要打!
       过了一段时间,又打。据说小光耀抗拒改邪归正,还在摸包;回家不吃饭,在小食店吃饱了汤圆。打完,就赶走了。那时候,个别家长,会驱逐“不听话”的未成年子女,任其流浪。
       某次上大街,有人招呼我。一看,是小光耀。大眼明亮。穿得还干净。身子依旧消瘦。额头上有个歪歪的瘪瘪的火罐印,可能是他自己拔出来的。小光耀执意邀请我吃汤圆,强调,“吃猪油汤圆!”我缄默了三秒钟,似乎觉得,他的钱,是摸包得来的,吃这种钱买的东西,不光彩。那时候的孩子,鲜有零用钱。不愿意吃,又渴望吃。同时想起,妈妈指点过:“坏人给你东西吃,不要吃。吃完他就喊你一起去做坏事,你不做,他的同伙就会打你杀你!”许多家长都说过这样的话。稍作犹豫,还是跟着他进了小店。想:若喊我做坏事,例如,喊我去摸包,我就跑。两人呼噜呼噜各吃了一碗猪油汤圆。我还想吃,不好意思开口。小光耀打听罢父母弟妹的情况后,依依不舍地走了,真的是一步三回头。大眼已经黯淡,也变小了似的。
       从此,只要上街,我总希望遇到小光耀,再吃一碗汤圆。可惜他一直没有出现。
       一天,派出所抓人,我凑过去看热闹。正在抓小光耀。他挣扎着喊我:“快去告诉我爸爸妈妈!”大眼闪烁,目光沉沉。因为我们是好伙伴,还互相请吃过汤圆,我就跑步前去当通讯员。
       推开虚掩的门,小光耀的爸爸正在床上休息。我冲到他身边,说:“小光耀被派出所抓了!”他一下立起身,“谁?”我又说了一遍。他松弛下来,轻轻地抚了一下额头上的火罐印,说:“抓小光耀我不管。我还以为是抓他弟弟小光明呢!”
       我失望地往外走,心想:没人去救小光耀了!
       见不到小光耀,我就和小光明玩。小光明不好玩,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吐,只吐三四个,急停。眼睛不大,探出的光有点锥人。他的额头上,也有火罐印。我想摸,他拒绝。木房子墙上的新缝隙,改由小光明去钉板子。过两天去看,板子已经掉了,需要重新钉。
       小光耀、小光明的爸爸,叫张五云,两口子都是邮电局的临时工,很老实。也把孩子往老实里压。回忆张五云的模样,满脸络腮胡,个子小,胆子小。
       小光耀、小光明以下,有个小三妹;年幼,只有五六岁。一次,两三个小男生小女生,在一起办假家,不知道怎么回事,模仿了几秒钟成年人。被发现后,张氏夫妇,痛打了小三妹。打得狠。两边脸都打紫了。打自己家里人,没有后患,总能超水平发挥。小光明七八岁,不许父母打妹妹,也被一起打。小光明跑出去,把那个姓王的小男生打了几下。其实没有打赢,因为对方进行了有力还击。即便这样,小男生的家人还是不满,火速出动了一个爷爷一个奶奶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哥哥十几个亲朋,配备了棍棒、石块等硬武器,攻进了张家。
       很多人在门口围观。王姓小男生的表情,像受到过严刑拷打似的;他的家长及亲朋的神情,像要把小光明打死似的。小男生的成年哥哥,残疾人,也在一边咬牙切齿,挥胳膊蹬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或一条街无敌的样子。张五云死死抱住小光明,身子对外,替儿子挨打。王家打够了,拍手吁气,从容撤退。那时邻里打架是常事。都不怎样告官;可以告,告了也不一定有用。
       王家儿子后来和我同学。每次看到他,就想起他以前的神情,以及他一家人的做派。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冬季的一个下午,王放学时,在小巷子里,挨了几个陌生少年一顿暴打,胸部被捅了一刀。但没有死,抢救活了。听说那些少年,都是小光耀的摸包同伙。又听说,贵阳的“惯例”是,“摸包儿”偷了钱包,钱搜走,把证件丢进邮筒。失主不要慌,等几天,证件就由邮递员送到了,免费。觉得很有趣。
       之后,小光耀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多年。
       1983年,小光明约20岁。据说,在大街上,王姓同学和小光明发生纠纷,前者打了后者一拳。王已经长得很高大,小光明个子小许多,打不过,怒发冲冠,拿出水果小刀刺出一刀。王左右躲闪,一头撞向路人——一个少女,少女倒向小光明,被刺中,当即死亡。正逢严打,从重从快。确切的信息是:王某获刑三年;小光明害怕被枪毙,逃跑了,再无消息。 
       张五云夫妇认为,是王家儿子先打人,才惹下这场塌天祸事,怪他!怒火万丈去交锋。王家更厉害些,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全军同仇敌忾,威武顽强。连袂攻上门去的两个人,被虐打三分钟,就喋血倒地滚滚而出。挣扎着爬起来,并不离去,而是远远地徘徊,心不甘,又无力反攻。只好相互搀扶着,趔趄回家,尽情痛哭一整夜,接着哭了很多天。
       我妈妈心软,去了张家,站在门外,安慰了几句。妈妈回来后唠叨了一阵,主要目的是,警示我遵纪守法做良民。我已经成年,并参加了工作。
       王某服刑一年多就出来了。而且,似乎没有被工作单位邮电局开除。我上班时,又见到了他。他两手揣在裤包里,和女同事说笑。有股死缠烂打的劲。
       小光明失踪后,张五云和妻子,开始四处寻找小光耀。他们走遍了贵阳市的每一条街;寻人启事贴满了一根根电线杆。无果。于是加倍着急,男的睁着大眼睛,女的眯着小眼睛,找到了我。找我?是的!两人抠着额头上的火罐印,打听十几年前,是哪个派出抓走了小光耀。之后,他们失去理智,去纠缠一问三不知的新警察。同样白忙。还挨了打,并关押了几天。
       如此这般,两夫妻并未罢休。20世纪80年代后期,贵阳的报纸上电视上,经常出现寻找小光耀的广告。持续了多年。
       21世纪某年,我到了澳洲,一家人住在墨尔本近700平方米的普通民居里,“朝饮兰坠露,夕餐菊落英”。外国人到该国,第一件事是找工作;中国人到该国,第一件事是买房子;区别大。由此我常常想起小光耀,以及他修理过的木板房。暗忖:莲花坡早拆迁了。张五云夫妇,不是邮电局正式职工,只能住烂房子。那房子是没有产权的。可是他们一家住了三四十年啊,能分到新房子吗?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就吃一顿猪油汤圆,平复情绪。
       今年1月,盛夏,下过多场暴雨。我家后院的木栅栏,主桩损毁,导致部分木板歪斜,达四十多米宽。我登录华人生活群,请木工光临。有位越南华人毛遂自荐。
        次日午后,外面响起汽车刹得一栽的声音。接着前院闪进一人,脚步轻快而敏捷。
      “老师,我来了!”木工是位中年人,瘦瘦小小的,一双大眼很明亮,眼神年轻;这种明亮和年轻吸引了我。看样子约六十岁;左手拖着一个工具箱。额头正中,突出一个圆而大的火罐印,很正规,很突出,像是天生的,有点搞笑。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木工脚穿露着趾头、脚面的人字拖。短裤短衣;大陆华人、越南华人这种穿戴不多。跟当地人学的吧!华人,包括大陆的,港澳台的,以及越南、印尼、泰国、老挝、新加坡、柬埔寨、东帝汶、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的。虽然都叫“华人”,但历史背景和文化渊源天壤有别。捏在一起,容易七拱八翘。关键是,木工头上沤着一顶厚毛线帽。这铁定是跟当地人学的。澳洲人民四肢粗壮,躯干肥硕,怕热,单单后脑勺和脑瓜顶怕冷,必须密不透风捂严实。整体干净清爽。礼貌地咧开嘴,把热烈的笑意送到我脸上烙一遍。普通话发音不准,“老师”像“老司”。
       我对木工的手艺,要求不高。但强调,栅栏不讲究式样,只重视结实、整齐。木工走过来,仰脸说话,让我放心。我身高超过6英尺,体重突破200磅,大幅超过东南亚华人包括越南华人的平均身高。这时候就退后了两步,似乎是觉得,除非说相声,不必挨这么近。
       木工立刻开始做活,风风火火,很拼,不惜力,和老祖宗们一样。脸红脖子粗,头发一绺一绺的,饱含汗水。毛线帽早就揭下来了,仔细迭好,放在一边。国内已经不太容易看到这样认真的个体劳动者了,在澳洲倒常见。中途休息时,我递过去一瓶豆奶。他未谦让,眯细眼睛,仰天一口气灌完,自然而流畅。我又递一瓶,他婉拒,继续干活。
       完工后,木工坦然收下工钱、上门费之类,随意扔进工具箱里。去洗手,水量一下开得很大,反复调小;也洗脸,并喷了个响鼻。他为响鼻道歉。其实不必。很有趣呀!澳洲的民风正是这样。罢了,仍然礼貌地笑着,“老师,走了!老师以后有活儿又找我做吧!我每天都去群里逛一会儿呢!”“老师”仍然像“老司”;而“儿”字,发音较重。
       我说:“留步!你是贵阳人吧?”
       木工一愣,大眼睛对我一闪,问:“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听口音嘛!贵阳话基本没有翘舌音,完全没有卷舌音,所以你的普通话,‘老师’都成了‘老司’,‘儿’单独发一个音节。可是,你怎么又是越南华人呢?”
       于是坐在凉椅上聊天。
       木工说:我12岁时,离开了父母,在贵阳街头瞎混。后来伙着几个稍大的孩子,一年四季蹭火车,各个城市流浪。1974年到昆明,又去文山。我们穿过边境,抵达北越。大孩子带着我,帮货轮装货卸货。那些货轮航行到边境时,需把货物换到小船上,往南越运送。就这样我们到了西贡市。住船上。有饭吃,能吃饱,但味淡,不够辣;过年也吃不到猪油汤圆。
       1975年底,新政府强制人们更换新币解放盾,换币当天全国开始戒严,所有店家关门,换钱站排长队。几百万几千万几亿,无论多少,只能换到两百元(相当于旧币十万元)。私营经济非法。没收外汇。城市家庭财产不能超过250美元,农村不能超过150美元。一夜之间,政府发财了;而所有人都成了穷光蛋。西贡市改名胡志明市;可火车站还叫西贡火车站。各行各业,几乎全部垮掉。很多货轮都停运了。我们又开始流浪。  
       1978年秋,情况没有好转。哥几个决定回国。搭船,人多,船翻了。不知道漂了多远。遇到木船,上面的人抛绳子救人。船上全部是越南华人,难民,扶老携幼;只有我们几个获救的新华人。船多。都不靠岸,往公海航行。怎么去公海啊?我们急得要死,但没办法。后来遇到风浪,船又翻了,人们全部落水。我醒来时,躺在另一条船上。几个哥们儿不见了,多半已经被龙王爷逮捕法办。这条船上也是越南华人难民。我们穿过南中国海和泰国湾,在怒海漂了十几天,没遇到大风浪。最后漂到印度尼西亚一个岛上。当时不知道是印度尼西亚。难民上岸了。二十多天后,这批人住进了丹容比娜岛难民营。又有饱饭吃了!菜还是不辣;也没有汤圆吃,更吃不到贵阳的猪油汤圆。
       1979年6月,联合国召开日内瓦会议,要求相关国家人道收容越南难民,西方国家也参与其中。不久开始安置了。是分配!人家也要“选”。填表。有的分美国,有的分英国,分加拿大……我在南越时接触过美国人,印象很好!本想选美国,可最后被澳洲的移民官“选”中了。不知道澳洲是什么地方。“分”到哪里算哪里。第一次坐飞机;坐到墨尔本,耳朵“嗡”了三天。又进难民营了。学英语,学技术。我家的祖传手艺是木工,母亲懂点中医……我要求学木工。中国木工爱打榫,澳洲木工常用粗螺钉,简单。这就到了1980年。我考进工厂,上班赚钱。澳洲是一个披着资本主义外衣的共产主义国家,生活容易。我经常做猪油汤圆吃!炒菜多放辣椒!人生总有不少大起大落的过山车要坐,下车就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劲。第三年我就买了房子,占两亩地,一千多平方米!我报仇,报小时候住破房子的仇。接着娶妻生子,加入澳洲籍了!
       1984年,我去西区农场安装家具,遇到了我弟弟。他在大陆背了冤案,逃奔香港,躲进香港货轮底舱,到了澳洲,在农场打黑工呢。那时候移民局很少搜捕黑工,路上也不会查身份,比较安全。我才明白,没去成美国,那是天意。后来弟弟也加入了澳洲籍。有时间两兄弟就一心连手一意挣澳元,要解救还在原乡受穷的家人。过了几年,我们帮父母和妹妹办了移民,一家人都在墨尔本!我爸妈原本是坚决不去资本主义国家的。但是一听说看病不花钱,住院全免费,还包吃喝,就不管什么主义了,恨不得当天就移民。前年我提前退休了,只做住家附近的零活。
        我侧耳倾听。越南华侨受到迫害,上百万人“自愿”投奔怒海的事我知道。没想到我的这个贵阳老乡,莫名其妙变成了越南难民,糊里糊涂又变成了澳洲公民。人生幸福与否,主要在于两次投胎。一次是你出生的家庭,二次是你出生的国家;这两次投胎,基本就决定了你98%的命运。可是就有人在余下的2%里蹦跶,折腾,撞上了大运!至于当时,大陆百姓弃国抛乡潜逃澳洲的事,我没有听说过。华人立住脚,把父母从原乡接到新乡一起生活,这种家庭很多。
       我以为木工只有手艺,没料到还有这么曲里拐弯的故事。感叹一番。
       自我介绍情况。
       才开头,木工惊喜地问:“你说你住过莲花坡邮电宿舍?”眼睛先外扩,后内缩。得到肯定答复后,他问,“那你认不认识张光耀?”“张光耀?就是小光耀嘛!我认识!我还认识小光明、小三妹呢……!怎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复了,又补充,“小名叫李七爱!”他一把抓紧我的手,走腔拐调地报告:“我就是小光耀啊!我弟弟就是小光明啊!我妹妹就是小三妹啊!我父亲就是张五云啊!”泪水瞬间奔涌而出,赶紧把眼睛眯细,挡泪,挡不住。
       我一下站起身,又坐下,凑近,抚肩仔细辨认,热眼模糊。这就是小光耀吗?怎么不像啊!眼睛形状不像,眼神像。额头正中那个火罐印,我忍不住摸了摸,噢,太大了,和旧时的不同。毕竟时光流逝近50年了。
       我伸手拉,他未防备,居然趔趄了一下。我催促道:“快走!快走!快去把你们全家接过来!今晚我用你们澳洲的环保食材,做我们贵阳的猪油汤圆!再用贵阳‘老干妈’剁辣椒炒几个菜,招待大家!慢慢聊!”心想:王家儿子胸部那一刀,和你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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