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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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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骡

作者:白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267      更新:2020-12-03

      上个世纪人民公社时期,我们生产队穷,没有大车,很羡慕有大车的生产队。那时的大车就是马车,相当于现如今的汽车,对于一个生产队来说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于是就有社员向队委会建议:咱队也拴挂大车吧,能省出很多劳力呢。队委会听从了这建议。

      土改时没收了一户大户人家的大车,一直闲撂在饲养室圈墙的一角,队里请来车木匠,改造了一番,装上了皮轱辘,从此我们队算是有大车了。

       大车要套高脚牲口,也就是高骡子大马。三渠供销社有一挂大车,套里是三头高大的骡子,三头一水儿颜色,棕红的皮毛油光水滑,阳光下像缎子一样闪耀。车把式是汉堤洞东边的连湾村人,姓魏。老魏出车时,手执一杆马鞭,那鞭子一人多高,是用南方出产的竹子做的,竹节短,曲而老,下端硬上端软,韧性弹性都好。鞭穗用三股小牛皮编结而成,由粗渐细,长过鞭杆,穗头是五六寸长一截狗皮稍子,这狗皮稍子打出的声音又脆又响,夜间打还能发光。老魏精神抖擞吆车出供销社大门,先甩三个响鞭,那狗皮鞭稍贴近骡子耳尖炸响,既有警示的威慑力,又不伤牲口。待车顺顺当当上了公路,老魏脚一颠,跳上车辕坐下,放下鞭杆,取出随身携带的水烟袋,装烟,点火,“呼噜呼噜”吸起来,一副舒坦惬意的样子。这老魏,曾引起我们苦啦吧唧出力流汗拉车赶脚的人无比羡慕,但更羡慕的是那一挂好牲口,那三头骡子,无论是身架还是精神头,十里八乡找不出可比对的。

       打好大车,接下来就是套什么牲口了。

       我们队没有高骡子大马,但有一头栗色偏红的骡子,个头小,干活却不惜力气,队里人都叫它红骡。队长说:就用红骡驾辕吧。

       前边稍套,里套是一匹骒马,外套是一头刚上套不久的儿骡,老马听话,赶车靠里套牲口领路,外套儿骡烈倔,还要磨一磨性子。赶车人一般是固定人选,我们队的赶车人叫褚文科,我叫他褚叔。赶车要比开车难多了,开车面对的是机器,你怎么操作它怎么来,赶车要对付的是牲口,是活物,它们有脾气,有个性,不一定完全听你指挥。我们队大车套上以后,外套儿骡总是又踢又蹦,还发生过一次惊车事件。那天褚叔为教训不安分的儿骡,在它的耳边猛抽了一个响鞭,儿骡受惊,不顾一切向前猛冲狂奔起来,辕里红骡和里套骒马被它带着也向前跑,大车颠簸着顺着街道疾驶。街道上有行人,有玩耍的孩子,车子控制不住就要出事。褚叔随车飞跑,死死拉住刹车绳不松手,跑出半条街道,才把车子控制住。大约经过一二十次出车经历,这一挂拉车牲口才被调教出来,褚叔能够比较顺当地驾驭车子了。

       红骡个头小,看去不起眼,却实在是头好牲口。驾辕稳当,听从指挥,总是可着劲儿曳车,在重车上坡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只见它脑袋脖项尽量前倾,臀部压低,四条腿用力往后蹬,蹄掌像往地上砍一样,发出“咔咔”的声响。一次给修路工地拉沙子,一段乡村土路被冬灌的渠水淹了,看不见路,只见一片明晃晃的冰碴子横在眼前。稍套骒马和儿骡犹豫不前,褚叔鞭子一挥,驾辕的红骡启动就朝前冲,脑袋猛地顶在稍套牲口的屁股上,骒马和儿骡不由得也向前冲起来,就这样冲过了那段冰凌封盖的路段。

       家乡人勤劳,谁干活肯出力,就说这人“苦好”,就会赢得尊重。对人如此,对牲口也如此。红骡是牲口里的功臣模范,饲养员在在给牲口拌草料时,总会多给红骡加一把麸皮。

       这头争气不惜力的骡子后来死了,是累死的。

        我们队里饲养室的牲口槽,是砖砌的,队里想换石槽,富平出石头,那里的青石槽又好又便宜,队里便派褚叔赶着大车去买。

       时值初冬天气,买好石槽返回途中,天下起了小雪。一车石槽很重,牲口都出了汗,晚上在富平和三原交界的瓦头坡歇脚时,褚叔拌了草料,红骡却不伸嘴,褚叔特意给它抓来麸皮,红骡还是不吃。褚叔当时心里就有些发紧。半夜起来查看,发现红骡卧在地上。骡马与牛不一样,是站着睡觉休息,一旦卧下,肯定是发病。褚叔分析是红骡出了汗,雪花落在身上化掉,又被风一吹,热身侵入寒气,由此惹出了病。这病得的可不是时候,不是在村里,这是在长途运输的路上,还得拉车,还得往回赶呀。

       第二天一早,褚叔从地上唤起红骡,套车时发现它身上打颤,褚叔实在不忍心把它往辕套里塞,但无奈,另外两匹牲口都不行,驾辕的只能是它。褚叔拿麻袋片,披在红骡的身上。红骡知道这是要回家,打起精神,甚至还“嗬嗬”叫了两声。60里路,开头十多里二十里还行,还像平日那般卖力,到后来身体就有些摇晃,也哆嗦得利害起来。褚叔不忍心再坐在车辕上,一直随车步行,走几里,歇一次。最后十几里路,红骡趔趔趄趄,几乎是拖着四条腿走完的。过了三原县的山西庄,前边再经过两个村子,就是我们村庄。褚叔让车停在路旁歇息一会,可是红骡步子不停,仍挣扎着往前赶,它熟悉道路,知道终点就在前边,它急切地想回到村子,回到饲养室那一圈墙内,回到它的圈里。

       当拉着石槽的大车终于驶进饲养室大院,褚叔连忙呼叫来人卸车。他解了套绳,不管稍套的骒马和儿骡,先从辕里把红骡往出弄。红骡从辕里出来,抬起头,嘴唇呲了呲,像是要发出叫唤,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像吁气那样,长出一口气。这时候,包括褚叔在内,跟前的人都看见,它的眼里突然闪出一道亮光,这亮光只是一闪,瞬间熄灭,随即訇然一声,红骡像墙垮一样,倒了下去。

       红螺之死,让村里人感叹唏嘘,褚叔和很多人都流了眼泪。有人提议:剥了皮分肉吧。话音刚落,就遭到众人斥责:你吃得下去吗?

       红骡被埋到了村北靠近渠岸边的地里。

       从那时到现在,过去了四十多年,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不知道我们生产队曾经有这样一头红骡,但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说起来还交口夸赞:那可真是一头好骡子。埋红骡的地方如今是一片桃园。我回老家,看到这片桃园,就会想起红骡,在桃花开得很艳的时候,我会想起人们形容的红骡临死前眼里那道光,我相信那灼灼其华的桃红里,有红骡的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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