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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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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超纲体育课

作者:黄素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38      更新:2020-11-22

       粤北山区的雨季不叫梅雨,也不叫龙舟水,叫春水。对,就是朱熹“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中的“春水”。
       我读高二那年,春水特别纠缠。下一节是每周一次的体育课了,同学们蜂拥的走出课室,却只能挤在走廊里“怨天尤雨”。一场接一场的雨,已使得上周体育课被数学老师代庖。
       那时的山区高中,高二即是毕业班,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参加高考了。不是所有毕业生都有志去挤高考独木桥的,多数同学明白,考也是陪考而已,不想陪考的,在高中毕业考后即会离校返乡。但是,学校非常重视高考,老师比家长、比学生更懂得高考对于农民子弟的意义。再说了,万一有人考上了,那不只是老师们的奖励问题,也是学校的荣誉。所以,应考前的学习仍然很苦逼,室外体育课就成了同学们放松身心的盼望。可是,这绵延的雨,又要将本周的体育课给葬送了。
       意外的是,不一会儿,体育陈(体育老师姓陈)拿着那个体育课点名用的蓝夹子向我们走来了。他边走边“哔哔”的吹着哨子,并用蓝夹子使劲地指点教室。
       体育陈要在教室里给我们上体育课?同学们一窝蜂地跟进了教室。体育陈担负着学校两个年级八个班的体育课和校园早操课。他体格健壮,皮肤黝黑,总给人一幅严肃认真又充满力量的表情。每天早上六点半,他那响亮的哨子,像闹钟一样准确地划破校园的宁静,也像婴儿诞生的啼哭给校园带来了新一天的生机。在梦呓中醒来的我们,总是被这哨子催促得仓仓皇皇跑向操场,有睡眼惺忪的、有头发蓬乱不堪的、有衣冠不整的、偶尔还会有穿错他人一只鞋子的。
       站在课室讲台上的陈老师,却没了操场上体育陈的磅礴气势,很明显的,这三尺讲台消减了他的虎虎生气。平日里体育陈能用哨子吹的,是决不用词语来表达的。今天,他居然和语文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给我们上课。老师有些局促地环顾着课室,以从没有过的和蔼语气说今天来教大家几个预防伤风感冒的好方法。
       为了方便示范,老师走下讲台,举起右手放到脖子后面,用无名指的一边与脖子构成直角交叉,使劲砍一下脖颈,砍完迅速挪开手,倏地将头部往后仰。这样的动作反复做了三次后,转过身背向同学们又做了三次。“全体起立!”一声令下,同学们也学着做了三次。课室里一片吵杂,有的说痛、有的说酸、有的说晕、有的说舒服。之后,老师又介绍了减轻感冒症状的头部按摩法和电吹风热疗法。课室里一片兴奋,每个人都像取到了真经,互相进行着“治疗”。
       老师很得意,满脸笑容的看着满堂的热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去找他的蓝夹子。老师吹了一下哨子,问:“有没有被蛇咬过?”“没有!”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但女生们与生俱来对蛇的恐惧,又引起了矫情的骚动。
       在我老家的山里,蛇比鼠多。鼠昼伏夜出,蛇则全天候出动,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可能与蛇不期而遇,有时候还是家里的不速之客。一次,我们姐妹用稻草编了席子放在厨房门口纳凉,叔公点了一盏煤油灯在草席附近的椅子旁,为了省油,他把光度关至游丝细。夜有些深了,空气清凉了,几个大人还在厨房门口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堂妹从席子上仰起头来说椅子下有捆东西动来动去。叔公把灯拨亮了些。呀!一条黑白相间的蛇(银环蛇)打了卷在椅子下陪同我们纳凉。叔公放下翘着的腿拿来了棍子,那凉快得瞌睡的银环蛇就成了那天晚上的美味夜宵。又有一次,是暑假的一个傍晚,我带着两个妹妹到水圳劏鸭,在我们专注于鸭时,两条不同种属的蛇稍稍地向我们聚拢,银环蛇从水圳左边的山坡款款而下,水蛇从水圳上游蠕蠕而来,当它们聚集到火把光圈内时,小妹惊叫道:“蛇!”我和大妹条件反射地弹起来逃跑。惊魂稍定,负责打火把的小妹把电筒也打开了,我们看到那条黑白相间的长虫不慌不忙地从水边探起头折返回山去了。另一条水蛇则自信得多,若无其事的在水下闲庭胜步,压根不理会我们的敌意。
       体育陈又吹了一下哨子,说:教你们一个急救的办法。安静的教室里,我能想像到同学们竖起耳根聆听的肃然模样。
       老师说蛇咬人,一般情况是咬脚咬手。万一被咬了,马上拿绳索绑住腿或者手臂、或者手指根。他用手指比划出绳索来,分别在腿上、手臂上和手指上缠绕,不断说扎紧扎紧,不让毒血流动。没绳索怎么办?老师自问自答并示范说:用手死死压住并呼救。第二步,有两种处理方法可用,什么方法方便就用什么方法。第一种火烧法。用火柴反复灼烧伤口,烧至闻到焦臭味即可。第二种放血法。拿锋利的刀,以伤口为中心点割一个十字,然后用手挤掉毒血。要是有流水,把伤口放到水里挤,直至把黑色淤血挤干净。
       周末,雨已经停了,春阳和煦地晒在春水洗涤过的山头,草长莺飞,青翠欲滴,春泥生发和万物吐露的气息飘散在细腻的空气中,使人心旷神怡,朝气勃发。
       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蛰伏在牛峙山下的家的。放下包袱,我放开喉咙喊“阿婆----”,以确定奶奶在哪儿干活。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村子对面山脚的老宅基地,奶奶和妈妈弯腰弓背的在那儿翻土。我兴高采烈的问奶奶需要我做什么,奶奶用手指了指旁边的辣椒茄子地,这地里小苗长势勃勃,但也探出不少杂草芽尖来了,奶奶让我去割些草盖到小苗下,既灭草又涵养水份。
       时间已接近傍晚,不一会儿太阳就要下山了,我拿起地上的镰刀一骨碌跑向水圳上游,我知道那里长年有水,沟岸的青草长得茂盛。我想在天黑之前把草割够,一到那儿就急忙弯下身子割起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镰刀拨打一下草丛。猝然,我抓住茅草的手被蛰了一下,那种被袭击的刺痛让我猛然直起身倒退了一步,几乎和我同样的迅速,一条青蛇从那垛草下逃走了。我死死的用右手抓紧左手无名指的根部大声呼救。就在相隔几十米的稻田里,邻家大哥一边问“做呢?”一边跑向我。我告诉他被蛇咬了,让他捡起地上的镰刀在我的伤口处割一个十字把毒血放掉。他愣了一下就按我的要求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指头,另一只手拿起镰刀对着伤口割了一画,然后又割了十字的另一画。我让他扶我下到水圳里,然后帮我清洗伤口。他问这样行不行?我说行,前几天我们体育老师教的。
       这时奶奶和妈妈赶来了,奶奶说水边那绿油油的水草就是蛇药,用手拔了一把接过我的手就在伤口上擦起来。奶奶一边擦一边说,在野外被蛇咬了,几步之内必有蛇药,只是你要认得。我信奶奶的话,她曾经也在傍晚被竹叶青咬过,竹叶青毒性大,奶奶不敢走,马上用箩绳绑住腿脚,然后用脚边的水草把毒液擦除,但仍留下后遗症,腿脚肿痛了大半年。奶奶帮我擦了好一阵,血明显减少了,让我放开压住的手又擦了一会儿。天也黑了,回家的路上,妈妈埋怨奶奶明知天要黑了还叫我去割草。奶奶竟破天荒的认了错。
       经过这样处理后,我的手夜里并没有肿痛得很厉害,两天之后,肿胀完全消退了。
       这堂体育课之所以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时光的洗涤不仅没有磨灭,反而更加闪烁,令我时时感动,我想,虽然与我喜爱体育运动有关,但最为重要的还是体育老师教授的内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说,老师教授的方法不符合现代医学的要求,但是,在缺衣少药的年代,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既不可能从课本上获得医疗知识,也不可能有钱、有意识去购买医学书籍来学习,而生产生活中又可能遭遇到各种伤病,因此,体育老师教授的方法就被“饥饿”的我们视为宝贵的知识,烙印在心里。
       如今,再也听不到体育陈的哨声了,老师他已安息地下,连我母校灯塔中学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初级中学。原先属灯塔中学招生范围的邻近五六个乡镇的高中教育资源和其它乡镇一样,集中到县城里的三所中学统一招生。相应的,原各行政村的初中建制学校也被缩降为小学。
       导致农村教育资源被缩减、被降级的原因很多,比如农村人口大量往城镇迁徙、往发达城市迁徙。这关系到农村剩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的必然,关系到城市化政策的实施。人口的迁徙必定会出现农村和城市此消彼长的结果,当一些大城市学位紧缺加重,并因之影响其它社会建设领域,甚至和谐稳定时,原先朝气蓬勃的山村学校就成了城市教育繁荣景象的另一极,冷落、萎缩以及质量下降。
       在我看来,无论城市还是农村教育领域出现的问题,都是推行城市化、城镇化带来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在两个区域相互相成又互相牵扯的两种表现。自孔子创立儒家教育思想以来,中国几千年的教育都是为巩固传统农业社会制度所进行的思想文化教育。由于农业社会的性质,传统教育内容只在“道”的范围,即做人的道理、品德的修炼、礼的学习和养成。《论语》记录的就是孔子和他的弟子传“道”、习“道”中的言行。如“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中庸》也明确说“修道之谓教”。所以,传统教育不包括现代社会的生产技术和劳动技能。
       新中国崛起后,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劳动生产所需要的技术、技能逐步成为教育的重要内容,并在城市教育事业中得到了较快的发展,各种职业教育应需而生。但是,由于农业受制于土地和气候,农业的变革不可能像突破技术就能够突飞猛进的工业一样快速,农业、农村仍然将在较长时间里保留着起决定性作用的传统农耕模式和农业文化。加之,目前各级政府有关的发展教育政策,大多是依据城市教育基础、解决城市教育存在问题而制定的,很难惠及农村。正是这两个方面的原因,城乡教育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是越拉越大。希望在短时间内通过统筹和均衡来解决农村教育存在的诸多问题,是不现实的。
       农民也是一份职业、最古老的职业,也是一份最有待得到尊重和培育的职业。就目前教育竞争体制来看,农民子弟在激烈的竞争中赢得高等教育机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连面向农村初中以上学历的职业教育学校,都没有农民职业专业以及相关课程培训的设置,农业仍然是以家庭为作业单位,以自种自收、自给自足的传统方式传递着。
       我想,如果农村教育能从农村、农业、农民的实际需要出发,在一些非文化类课程,按照农民职业和农村生活实际需要,制定有别于城市的中小学教学大纲,开设服务农村和农业的课程,让农民子弟掌握农业生产和农村生活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提高农民的职业水平和社会对农民职业的认同,农村的振兴,就会有持续的支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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