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是连队文书,而他在一墙之隔的仓库当保管员。我们连队有八十多号人,仓库长期只有他一个人管理。
他重重地放下罐头,抬头看我,先是狠狠地瞪我一眼,继而嘻嘻一笑,转身走了,速度快得像是背后有武林高手在追捕。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纳闷地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脑海里只剩下一张小小的娃娃脸、白净的牙齿和粗壮的胳膊。许久,我才坐下来,慢慢品尝香甜的仙桃罐头,心想,这是怎样一个仓库保管员呢?他单眼皮下的眸子是黑白分明的,很纯,很真。他有大家说的那么坏吗?我真想问问他:咱们并不熟悉,送我罐头干吗?想来想去,仓库便成了我心中神秘而又遥远的谜。尽管它就在隔壁,可那并不是人人都能随便进入的地方。
我说:“农家孩子,出门在外,自然懂得让他人三分的道理。”
他嘻嘻一笑,似乎根本不知我在说什么,转过身,回头做个鬼脸,抱着书走了。
第二天,雪化之后的中午,连队通往仓库的小路像被水洗过一样,我第一次跟随他进入仓库。我看见在齐整又高大的钢架上,陈列着在我看来比博物馆里更丰富的珍宝:若干年前的各种干菜、腊肉、香肠、罐头、水果、清油、大米、作料……应有尽有。他认真地看着我看那些食品的表情,嘻嘻一笑:“你喜欢吗?你喜欢什么就拿吧。反正我这里只有这些了,不像你那里,全是书——你的脑袋是用来装书的!”我笑了,心里掠过一丝惊喜,看着他直摇头。我知道,我不能随便拿仓库里的物品。他说:“老实给你讲吧,我的脑袋是装不下任何一本书的。你借给我的书,我一直没看,一本也没看,甚至一页也没翻开过,因为我根本看不懂,我不太认字呀!”我睁大眼睛久久地看着他。
雪花静静回归天空的中午,旷野变得干干净净。这时,我喜欢拽一本书跑到山上去听风。如果在别处找不到我,他准会跑到山上来。有时,他扛着吉他,老远就扯开嗓门唤我的名字。山的这头就可以听见山那头的回音,见我未应声,他马上又从衣袋里掏出口琴,乱吹一曲。我在山上哈哈大笑。其实他一样乐器也不会,只因看见仓库里的老兵吹拉弹唱,就跟着买来乐器。他不太认字,我就给他讲故事。我会认真地读我喜欢的文章给他听。有时,当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溜到草地上摘草莓去了。我把书扔在一边,闷闷地吹起《绿岛小夜曲》,他在抒情的琴声中,像小猫一样悄悄地爬过来,将草莓送到我嘴边。我摇着头要他先吃,他点头偏要我先吃。我们推来让去,不慎将草莓散落一地,最终谁也没吃上。
雪化山开的五月,我从连队调到了边城机关。他依然隔三差五跑来找我,每次都带些仓库里的新鲜货来,还叮嘱我要怎么和领导搞好关系,俨然一个哥哥的模样,而实际上,他比我小几个月。他告诉我,路遥的那本书,他一边看,一边查着字典,通宵达旦,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终于看完了。我问他:“有什么感觉?”他说:“唉,我的生活不就是一本书吗?成天无人管,睡到中午才起来,这就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呀。”我扑哧一声笑了,眼里差点涌出泪花来。
我想方设法写信联系他,(当时电话还不怎么普及),问他打架事件。
他回信了,两三行稀落的字迹,东倒西歪,犹如雪地上的狗脚印。原来,连队里的人说他坏话,都因为吃不到他的罐头。原来,他一直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他有他的职责,他说仓库里分发给他本人的罐头,他都舍不得吃,只愿留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吃……
不久后,我去远方求学,渐渐地淡忘了小雪飘零的连队生活。偶尔想起他时,他已下落不明。进入专业创作队伍的第二年,我们要下部队体验生活,我主动要求去了那个离仓库较近的步兵营,可以前的连队与仓库早已消失殆尽。
山顶的雪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色彩斑斓的光束。我背着手,独自走在静悄悄的营区,梧桐树斑驳的影子洒在脸上,变成一个抓不住的童话。
我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在蓝蓝的天空中,听见冰山碎裂的心跳。我转身走了,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背后好像一直有脚步声追来。其实他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可我一直不敢回头。因为在我的身后,一定有双受伤的眼睛盯着我。我无法证实这样的场景,比陌生更熟悉,比现实更遥远,至今难以回头深入地解释人生十八九的年华。
很多年过去了,我从没想到,他的一次出现,会让远去的连队和那个仓库在我记忆的残雪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