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其实不过几年。那会儿我身边几乎全无学文科的朋友，更何谈文学专业的。头脑里倒是有一位中学同学，当年的文章比我的好，印象中还会作诗。后来我将他老老远远地挖了出来，大家自然地说起作文作诗的话题。这位仁兄给了我一首词，《桂枝香/夏苑》。

       我当时没看得懂，也就束之高阁了。前两天我们大学校友群里有一位发布诗作，也做批评，比较自信的样子。我便想听听他对那首《桂枝香》的意见。这位校友倒也不吝啬他的美言，认为作者是个才子，自信且自负。但他对内容的解读是“前半段写景，后半段批评”，我以为不大合逻辑。于是我请教读文学的东方君。

      东方君一眼看出，作者是“有心”写给我的，是借夏池里的风物，抒写赞誉之意的。我觉得这完全可能，因为那是他发给我的第一篇文字。仁兄高中毕业后便音信全无。印象还是少年时期的，确切地说，彼此完全不了解。第一篇文字，说点好话，很自然。只是我没看懂，所以真不确定是不是写我的。可那位校友说该词“批评起来毫不留情”，于是我想知道，这首词是不是在批评？又批评了什么？

       东方君否定了“批评”说；根据是末句的“未必见拙”。他扩展开去，说：下阕是说“岁月不能败美人”；而“绾结全篇”——绾结二字用得多好啊！——意思是“和青春芳华相比，也不差到哪里去。”这个解读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有逻辑。所以我坦言，“我接受你的解释，只是我自己怎么都读不出来。”

      东方君对我的“读不出”并没有做出什么训导，但指出这首词的词风“藏藏掖掖，风风雅雅”。文如其人，我知道这同他本人是一致的。东方君一读就读出来了。而我本是简单之人，复杂的言辞和行为，我都理解不了。这“藏藏掖掖”的风格，更增加了我理解上的难度。你给人一篇看不懂东西，也没有做解释的意愿，好像不太对头。当然也可能，我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和本土文化已经有冲突了。

       我心里不舒服，口气也不太好，对东方君说：“好好说话不行？偏要藏藏掖掖？”东方君回道：“对方看不懂的文字，再风雅也是做作。”这个观点我很赞同。含蓄是可取的，但做作有“假”之嫌。此外，这个说法也解了我文字水平太差的尴尬。

       但东方君却看到了这种文风后面的背景：“也是文化的一种形态吧……太容易附庸风雅。”说完又立刻反省自己，说“是不是有点刻薄？”但他也是知道他自己的立场的：“一剪子就揭破了斑斓的华衣”。我不禁冲着手机屏幕笑出声来。真的，做人作文，何不朴实一点，坦荡一点？

      木心说过，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而简练的文字必然是易懂的。一但“藏藏掖掖”，自然不简练，自然不易懂。好像东方君就读着我脑回路里的这些文字，说：“谁对谁有好感，总是没有错的”；故以为这位仁兄“其心可谅可珍”。而对我的不懂也没有责怪，却说：“不懂就是最好的回应”。不错，不懂就是彼此不在一个频道上，信息传输不到。

       到这里讨论应当结束了。但我想起了王安石的 “桂枝香”；两相比较也是一种学习吧。正想着，东方君已将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发了过来。莫非他看到了我正在计算机上笨笨的搜索？王安石的当然要比那位仁兄的好。虽然一时不能理解透彻，但并非让我全然摸不着头脑，至少气势和情怀读得出来。

       回到桂枝香的词牌上来，东方君又说桂枝香是长调，体量大，不容易填。大约是文人的惺惺相惜吧，他说那位仁兄颇有自信。自信没有错，但不可少了真诚。文字要求精，但不要故弄玄虚。我的感受并没有说出口，东方君就说了：“无论怎样写，不能太雕琢”。

       以往和东方君的交流，都是为我自己的文字，或请教，或斧正，从未涉及文本分析，更没有论及诗词。我对诗全然不懂，对词倒略知一二。这次谈论起词来，我又只能对东方君望其项背。

       末了，东方君随手列出一串大词家，李后主、李清照、纳兰、欧阳修、柳永、晏殊、苏东坡，大多是婉约词人，合我的喜欢。他说他们词都很好懂。是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谁看不懂？ “当年只道是平常”，字字平常。

       都说是开卷有益，其实开口也有益，只看对谁开口。

       晚上出门，抬眼看见云雾中穿行的一轮圆月，才想起东方君下线时留了一句“祝中秋快乐！”啊，中秋了！

       有明月，有诗酒，有高朋，这个中秋有滋有味。

       2020年10月 1日，中秋

       Adela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