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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重新来过 

作者:杨慰慰(美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028      更新:2020-09-15

       八月的昆明,正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时节。美丽的翠湖边,杨柳低垂,偶尔掠过一两只水鸟。放眼望去,硕大的荷叶郁郁葱葱,与粉嫩的荷花一起装点着青翠的湖面。“翠湖”真是名不虚传。

      湖畔有一间茶室,靠窗的桌旁坐着两位中年人。戴眼镜的那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另一位面色红润,头顶微秃。夕阳的余晖映在他们的脸上,银灰色的发丝兀显岁月的沧桑。

     “老路,咱们上次亚特兰大一别,又是七八年了吧,真想不到能在昆明再次相见。”

       带眼镜的那位是徐其亮,大家叫他亮子。大学四年,他与老路不仅是同窗,还是室友。当年无话不谈的好哥们,毕业后又随着出国大潮相逢在大洋彼岸。物转星移,若干年过去了,老路留在美利坚继续发展,亮子则像一只找寻家园的鸟儿,来到昆明安营扎寨。

      “是啊,前几年听说你回国发展,一直想找机会见面,这不赶巧在昆明开学术年会,我就迫不及待地飞来了。你还行,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怎么样,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吧?”老路一边笑着,一边朝亮子挤了挤眼,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亮子当年与阿兰离婚后,回国在大学任教。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与小他十几岁的助手结婚,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儿。

       听着老路话里有调侃的意思,亮子笑着说,“哈,老路,你看到的是年轻的媳妇儿,可是,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这压力也不小啊!再说了,这不也是命运使然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如果不和阿兰分手,我是不会走这一步的。”

       亮子和阿兰,当年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儿!一个是省城的高考状元、篮球健将,一个是从应届毕业生中破格录取的美女“学霸”。早在大二时,两人就悄悄好上了。那时他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论寒窗苦读,还是兼职打工,二人相亲相爱,琴瑟和鸣。老路脑海里不觉浮现出校园里两人的甜蜜身影。

       三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啊!想到这里,老路不禁叹了口气,“哎,咱别提这个了,听说你大女儿考上普林斯顿大学的医学院……”

       说起大女儿珠儿,亮子有些伤感。“我有两年没看见珠儿了!” 他抬头望着天空, 一时语塞。看到老路怔怔地看着自己,亮子有些不好意思,“老哥见笑了,虽然我又有了两个女儿,但最惦记的人还是珠儿。我们离婚的时候,她才两岁,对孩子的伤害挺大的。前些年她读中学时,阿兰顾不上她,我只好经常给孩子打打电话。她妈妈要忙事业,又放不下孩子,也难为她了。“ 

       亮子接着问道,“你最近见过阿兰和珠儿?她们还好吗?” 这可把老路给难住了,要不要如实禀报?

       老路的家在亚特兰大,阿兰母女住在新泽西州的大西洋城,虽然都在美国东岸,但开车要十几个小时呢。不过,老路去年全家旅游路过大西洋城时,确实与阿兰母女见了一面。毕竟是老同学,又曾经在同一校园毗邻而居,两家的孩子年龄相仿从小玩在一起, 要不是她俩都是女孩儿,没准儿来个亲上加亲呢。

       “见了”,老路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老路见到阿兰时,她刚从丹尼尔的大房子里搬出来,新租的小公寓里到处堆放着书籍,玩具和衣物等。她和丹尼尔生的两个孩子菲力普和伊娃在狭小的空间里跑来跑去,不时停下来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家中一片杂乱无章,阿兰只好邀老路在街口的咖啡厅落座。

       老路打量着面前的阿兰,她面容疲惫,衣着随意,头发胡乱绑在一起。以前活泼开朗充满自信的气质美女不见了?!

       虽然婚姻再次触礁,但阿兰不是那种怨声载道的小女人。她以极平静的语气说道,“丹尼尔不快乐已经很久了,都努力了…… 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分手。律师帮我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

       老路错愕不已。当年丹尼尔疯狂追求阿兰的举动,惊呆了所有的人,特别是刚来不久,在北美大陆尚立足未稳的中国留学生们。不过,早在丹尼尔发誓要得到阿兰,并声称要与亮子公平竞争时,老路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人家阿兰有老公,你这不是破坏人家庭吗?但已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丹尼尔不这么想,先是对阿兰呵护备至,极尽西方人的浪漫,而后从工作上给阿兰极大的方便。也难怪阿兰在超强的爱情攻势败下阵来,因为丹尼尔是阿兰所在的实验室主任,不但高大帅气,在本学科的研究领域里也颇有知名度。

      “丹尼尔不快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路愤愤不平,冲口而出。

       阿兰低下了头,泪水在她眼里打转。老路懊悔刚才的话触到阿兰的伤心处。

       当年的阿兰聪颖好学,喜欢接受新事物的挑战,但毕竟初出校门涉世未深。刚出国时,面对五光十色的西方世界,她有些眼花缭乱,但心底里是欣喜的。这里的人们自由率性,这里的空间广袤无垠。她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人文环境。她要拥抱这个国度,要与之融为一体。

       西方人的爱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面对丹尼尔炽热的追求,单纯而率直的阿兰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躲避着丹尼尔火辣辣的目光,或直接或委婉地陈述她已婚的事实。学业刚刚完成,事业刚刚起步,她只想与丹尼尔保持简单的工作关系。况且她深爱亮子,他们的爱情结晶珠儿只有两岁,她不认为世界上有任何力量能动摇她对亮子的爱,更不可能摧毁她温馨的家庭。

       亮子的处境有些尴尬。丹尼尔夺人妻的行为令人不齿,但他了解阿兰,更信任她。他知道这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他们的爱情牢不可破。然而,让亮子自信心大打折扣的是,刚刚取得博士学位的他,一时找不到对口的工作,一家三口的温饱全靠阿兰的薪水维持。他恨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能干、年轻、又学有所长,却要靠老婆养家。按理说,以他的学问和专长在本市找工作不难,但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亮子是个急性子,他一刻都不愿等。于是,当几百哩外的一家公司向他招手的时候,他不顾阿兰的苦苦相劝,头也不回地去了那里。

       几个月后,等他安顿好了一切,打算接阿兰母女团聚的时候,事态的发展居然偏离了他的设想。阿兰坦言她不愿意辞去现在的工作,跟随他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因为在这里,她的事业已初见端倪,离开意味着重新开始。

       接下来,随着两地分居生活的开始,夫妻关系中隐含的问题开始慢慢浮出台面。阿兰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女儿,不善家务的她一时显得手忙脚乱。以前有亮子打理,阿兰乐得逍遥,现在的她独自支撑一个家,有些六神无主。而此时,丹尼尔适时的“关心”显得尤为重要。工作上,他不给阿兰压力;生活上,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甚至在员工休息处隔出一小间儿童室,专为安置珠儿。有一天阿兰在回家的路上,车子突然失控,冲下路肩划破了轮胎,阿兰惊吓过度,不知如何是好。丹尼尔闻讯飞奔而至,娴熟的将轮胎换好。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阿兰,顿感一股暖流涌入心中。此时的她已隐隐察觉,自己死守的防线恐要毁于一旦。

       亮子留意到阿兰的变化,多次追问得不到满意回答,心中不免萌生醋意。他不理解阿兰的优柔寡断,感到夫妻之间已渐行渐远。对此他无能为力,只好对阿兰时时报以挖苦或讥讽。这样的态度使两人关系更加恶化,短暂的相聚却时时陷入冷战。

       随着矛盾的不断升级,阿兰心中的天平在慢慢倾斜。眼看一个幸福的家庭快要解体,周围的朋友们焦急万分。在老路和几个朋友苦口婆心的劝说下,阿兰一度答应调离工作,离开丹尼尔的实验室。

       阿兰回心转意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二人相爱多年,又有珠儿牵肠挂肚!亮子一阵窃喜,他相信阿兰是爱自己的。虽不敢高兴太早,但他保卫家庭的决心已定。他甚至骂自己,不该对阿兰冷嘲热讽,“良言一句三冬暖”,他要重新开始。今晚,他要倾其所能好好犒劳自己心爱的妻子。

       亮子的厨艺众人皆知,不消多时,一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大功告成。阿兰不是说今天不加班了么?电话那头阿兰支支吾吾的说,实验室的活儿太多,还要耽搁一会儿,同时嘱咐亮子别等她了,先把珠儿喂饱再说。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热气腾腾的菜凉了。他抱着不肯睡觉的珠儿在门廊外走来走去。暮色中,一辆轿车驶来。他看见丹尼尔和阿兰从车上下来,二人亲密相拥,阿兰虽有些羞涩,却也半推半就,告别时似乎依依不舍。

       这天晚上,亮子喝得酩酊大醉。他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老路至今记得亮子那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要阿兰和丹尼尔马上分手,可是她还振振有词说需要时间!”亮子忿忿地说。“可是要多久?我算什么?她不能这样对我!我一气之下要求离婚!原以为是放狠话,她能回心转意,可是她居然同意了!”

       这件事对亮子的打击之大,此后的几年,他一直郁郁寡欢。爱之深,痛之切,那痛已深入骨髓。当云南一所大学来海外招募学者时,他义无反顾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亮子没有远离阿兰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如果不是因为珠儿急症高烧不退,阿兰求助无门,丹尼尔突然出现救了急;如果亮子和阿兰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别说那些伤感情的话,别这么意气用事;如果……老路想,或许他们的婚姻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作为他们二人情感世界的见证人,老路不得不承认,亮子有着北方男人的倔强和豪爽,但在心爱的人面前却羞于表露,比起西方男人的细腻和温情脉脉,亮子多少显得有些含蓄和不拘小节。

       丹尼尔幽默健谈,是情场老手。与前任妻子离婚之后,他在各色女人中周旋,如鱼得水。但这一次他是动真格的了,对阿兰他可谓一见钟情。这位集美丽与智慧于一身的东方女子彻底颠覆了他对传统女性的看法。她的端庄,她的矜持,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让他痴迷。为她煮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在她的桌前摆一束香气四溢的鲜花,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在她沮丧的时候,为她弹奏一首“致爱丽丝”,在她饥肠辘辘的时候递上一片她最爱吃的意大利三明治,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特别是阿兰在实验中提出的一些大胆想法,更让丹尼尔激动不已。她不但有美丽的外表,还有异于常人的才华。他发誓要得到她,占有她,否则他将抱恨终生。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阿兰的爱情城堡又一次轰然倒塌。老路原以为亮子会狂笑,会大骂丹尼尔,大骂阿兰,甚至会开一瓶香槟好好庆祝一下。但他没有,听到阿兰离婚的消息,他愣住了,接着急切地问道:“阿兰怎样?她还好吗?”语气超乎寻常的关切,老路听不出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还能怎么样,表面看来一切正常,总要生活吧。”老路心想,亮子还是原来的亮子,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他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年的切肤之痛。

     “阿兰是个工作狂,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家庭琐事。尽管她知道自己持家能力不行,也想方设法尽妻子的本分,但她就是她,她的眼里事业比什么都重要。只有真心爱她包容她,并甘心情愿照顾她的人才能与她共同生活。”亮子喃喃地说着。

       倒底是多年的夫妻啊,还是亮子最知道阿兰。老路想起见到阿兰的时候,她一再自责不会做家务,做饭更是低能儿。她把化学符号、拉丁文名称记得滚瓜烂熟,却永远记不住简单的食谱。丈夫和孩子,工作和生活,她常常顾了这头,忽视了那头。

    “可是我也很努力啊,丹尼尔喜欢看球,我强迫自己陪他看。为支持他的事业,我包揽大部分家务,甚至在参加世界级年会的时候,也把孩子带在身边。”她红着眼圈,细数着自己的委屈。

       难道他丹尼尔就没责任吗?他不是口口声声说爱阿兰吗?老路几次想打断她,但还是忍住了 。阿兰抬起头,注视着老路,“亮子还好吗?你最近见过他?”

       老路有些吃惊,劳燕分飞已经十几年了,两人还不约而同地惦记对方。难道他们之间心有灵犀?看得出来,虽然阿兰说“丹尼尔不快乐”,那她就快乐吗?老路有点忿忿不平。他丹尼尔哪点能与亮子相比?亮子煎炒烹炸,一手好厨艺,他的糖醋排骨,咖喱鸡,清蒸鱼,至今让老路念念不忘。他烧的菜不仅大人喜欢,两家的孩子也爱吃。知道阿兰不善家务,亮子包揽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几乎所有家庭主妇要做的事。他深爱阿兰,但与许多中国男人一样,他只会拼命做事,却很少甜言蜜语……

     “亮子好着哪,他再婚的媳妇年轻漂亮又贤惠,跟你一样,又生了俩。要不是拜你所赐,他哪会有这等幸福生活!”听到阿兰提起亮子,老路差点冲口而出。但看到阿兰憔悴的面容,话到嘴边他又一次忍住了。

      “当年太幼稚,昏头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阿兰幽幽地说,不知是说给老路,还是自言自语。

       亮子和阿兰,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在异国他乡为生存挣扎,为情感而困惑,在人生的岔路口丢失了对方。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心底仍然延续着曾经的爱。改弦易辙之后,他们找到了各自的幸福吗?老路看不到,最起码从阿兰身上没有看到。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窗外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老路看见一只全身紫蓝,只有尾部是白色的水鸟在湖面徘徊。那鸟儿形单影只,不停地东张西望。夜色将近,倦鸟归巢。它或许在找寻迷失的另一半?鸟类也有属于它们的爱情?此刻,他有些迷惘。爱是什么?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爱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这种朴素的情感在东西方文化差异面前,在脆弱的人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那只鸟学名叫紫水鸡,是云南最美的水鸟之一。”亮子看老路一言不发,盯着那鸟已经有一阵子了。

     “亮子,我知道你与阿兰的感情很深,你是不是现在还爱着她?你们…….”老路急切地说着,他想告诉亮子,阿兰也爱着他,她现在十分后悔。

     “别说了,”亮子打断了他,“我们彼此走得太远,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是个男人,我要为现在的家庭负责。”

      老路无语了。是啊,于情于理,亮子说的对。时光不能倒流,生活还在继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果能在关键时刻三思而行;如果能在诱惑面前守住底线;如果不轻言放弃;如果认为“跟着感觉走”只是一个借口,那么事情的结局则完全不同。然而,既然已经选择了生活的道路,那么不论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都必须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假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夜色更浓了。窗外,那只白翎紫水鸡正与另一半在藕花丛中相互梳理羽毛。一会儿,两只一起飞走了。(责任编辑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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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信息
田青(2021-02-17 04:24:43)
棒棒哒, 多写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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