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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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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人的前缀

作者:黄素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657      更新:2020-08-28

       从二楼封闭空间曲折下到被戏称为拥抱走廊的一楼过道,竭力推开过道西头那道阻隔“阴阳”的铁皮门,午后烈阳直冲我射过来,把浸淫我大半天的冷气瞬间炙烤殆尽。我是喜欢太阳的,每次下楼都借机晒上好一阵才转身拐进旁边那扇狭窄的门。
      卡座方向斜对着窄门的阿朵,估计早已看到在门外踯躅的我,没等我蹇进办公区就站起来连珠炮似的报告说某单位的件今天到期,她和科长催办多次,人家每次态度都特别的好、特别的爽快,总是好的好的好的,马上办马上办,却就是没办。现在已是最后期限倒计三小时,仍然没有上传办理文书。
       阿朵说的“倒计三小时”是电子信息系统里上级交下级办理的一个业务事项,所有业务均要在电子信息系统里按设定的僵尸时限办结。僵尸时间是上级考核的要件,也是系统线上“蚂蚱们”既厌倦又不得不畏惧的红线。阿朵就是因为畏惧这道红线而焦急不安。
      上级考核除了扣分还是扣分,除了排名就是倒排名。倒排名很严重,通报批评、示众检讨、拿最低等级的奖金、甚至罢官丢乌纱帽等等。这对于全心全意做事业的领导来说,是不可能不殃及大小池鱼的。因此,每遭遇这种情况时,总有人愤懑不服地辩驳说考核设定有问题、考核内容很无理。现实是无处也无须讲理的,当考核被奉为圭臬时,它是一项制度,跟制度讲理,那是后世之事,当事者的聪明做法是千方百计预防被考倒。场中就有人毫不避讳地说要围绕考核做文章,紧跟上级做游戏。我和阿朵都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了游戏场。听阿朵说完,我愤然拿起科长桌上的电话给该单位领导拨过去。对方立马表示马上督促工作人员马上办,这让我有些转怒为喜,抓着话筒直喊“阿朵听电话!”
       已经坐下的阿朵把头埋在卡座电脑屏幕后,虽然同在一室,也只能看到她下伏的背影,漠然的坐在那。迟钝的我又大声叫阿朵快点过来听电话。“不要叫我阿朵!”阿朵站直身子厉声告诫我。办公室里仿佛响过一声振聋发聩的惊雷,同事们几乎同时抬起头看着阿朵顶着阴霾的脸走向我。我愣怔一下,捂住话筒低声告诉她是那单位的领导,请她讲讲具体情况和要求,又将话筒轻轻递予她。
       等阿朵讲完电话我道歉说:“阿朵……对不起,我又叫你阿朵了。”阿朵的脸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云开雾散。我继续表达会尊重她的意愿,但年纪大了,改掉习惯需要时间。我虽然不赞成泱泱大国的最高学府校长读错字,但校长说的,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很难保证今后不会出现类似错误的这个意思我倒非常认同。死磕纠错是年轻的表现,只有等年轻人上了年纪才能体会到年轮对人的消蚀,然后再代代重复校长的话。阿朵还年轻,阿朵还有资格不宽容我的知错不能马上改,阿朵生硬的指令我:“要不叫我云朵,要不叫我董云朵!”
       阿朵的态度虽然让我尴尬,但我能够理解她对自己名字的呵护。记住他人的名字,准确称呼他人早已是成功人士的本领。前不久,上级领导来督导工作,我80后的上司很成熟很老练地和督导领导攀谈起共同认识的老领导来,忽然督导领导问我上司以前是否认得她。睿智的年轻上司恭敬应答说督导领导在基层时,就听过她在全市培训课上的精彩发言,印象深刻。两者相差十几岁,一个在上级机关,一个在下级部门,光阴荏苒近20年还记忆犹新,谁听了都会身心愉悦的。
       可我是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如同长江里的一滴水。这样的水滴,日月经天汨汨流逝,源源不断滔滔泛滥。但就这滴水而言,却只有一次流经的机会。这也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意思。遗憾的是,我在这唯一流过的机会里,没有留住别人的记忆。有一次,一位有担当的领导把我叫成杨某红,我觉得自己和杨某红不仅直观上的貌差异大,气质上的品也迥别,顿时有种凤凰蜕化为鸡的感受。可转念一想,对于领导者来说,我们都是干活的下属,把活干好就行,谁叫什么也没那么要紧。如果不是他自己随后作了纠错,我甚至都不会主动向他更正。另一位领导则张冠李戴的把另一位大姐的故事说到了我名下,搞得好多人以讹传讹跑来和我套故事的续集。
       因为我有类似的遭逢,我能正确对待阿朵的强烈反应。回到办公室,拿出单位通讯录查阅了全部的名字,数一数发现以 “阿某”模式称呼的同事还不少,并且大多是广东人,似乎从认识开始就跟着别人这么大呼小叫的。我理解,在广东,称呼熟人为“阿某”是一种朴实的昵称。这一昵称,简单、随意、亲切。回想自己大学毕业回老家机关报到时,被门岗几番盘查过后,形单只影进入围院深深、草木肃立的机关大院,心中彼为怯懦。料不到科长朗声叫我“阿琴”,倏然让畏怯的我融化在乡音乡俗包裹的温暖中。
       白驹过隙,三十年如一日。所幸的是,而今我仍能怀抱乳名“阿琴”去为这份温暖追根溯源。当我神思溯流行至东汉沛国谯县曹家村时,远远听得曹嵩之弟怒斥其侄阿瞒游荡无度。阿瞒就是后来对中国历史和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的那个枭雄曹操。继续上溯来到汉初皇宫,恰遇长公主刘漂问胶东王刘彻:“我把阿娇姐姐嫁给你好不好?”稚嫩的刘彻一点也不含糊地回答姑母:“如果阿娇姐姐嫁给我,我用黄金屋把她藏起来。”因为汉武大帝和阿娇皇后的婚姻已以闹剧告终,当代人不仅没被刘彻的“金屋藏娇”感动,反而把“金屋藏娇”更多的用在包二奶现象上。细思阿娇皇后的“金屋”,竟然成了冷宫的谶语,金碧辉煌里闪动的是嗖嗖寒光。谁让你阿娇嫁的是皇帝,向皇帝索要专一的爱情,如同请求月亮只为一人照亮黑夜的不可能。从一而终的前提是从属,是专指女性。皇后阿娇是女性,也是沧海一雌粟。阿娇幸而不是我,皇后幸而不是我。
       我幸幸的从汉宫折返,马蹄哒哒回到今生今世的广东,阿瞒、阿娇和现代广东人的“阿某”,虽片言只语、一字之同,却让我感到广东距离汉朝是那么的亲那么的近,那些对中国历史长河产生悠远影响的古代巨人似可呼之欲出。
      而今,古汉语(华夏语)的称谓已越来越少,特别是在一些经济发达地区。十多年前我因途经香港去看望居港的堂姐,按礼制我尊称堂姐的丈夫“姐夫”时,姐夫愕然无措,好一会儿才淡淡的说叫名字就好。堂姐也解释说香港和内地不同,不必论资排辈称呼人。可在我想来,不接收亲缘辈份称呼等于不认可亲戚关系,没有亲戚关系就不会有亲情的关爱。如此扩大到一个家庭、一个家族,最后漫延至整个社会。这样的社会,可能人与人的关系会是清朗的,社会不会再有宗族、房姓、裙带等等的羁绊和势力,但家教家风,特别是大家庭、大家族良好的家教家风传承就难以为继。传统社会里熟人、半熟人之间的互相关心、爱护、帮助和依靠的融洽关系,也将随亲缘、亲情的淡薄变得稀少,人作为社会的个体变得孤独无助。当这种孤独无助感积聚一定量时,可能滋生不安全、不幸福感,甚至导致情绪和行动的不稳定性。香港近几年出现的一些企图脱中情绪,与殖民统治期间去中华传统文化,包括亲情、亲缘文化的感情纽带,实施完全西化教育不无关系。特别是一些在西化教育下成长的年轻人,几乎没有机会深入了解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甚至在某些力量的支持策划下,一些年幼、年轻的学生被煽动抗拒民族文化历史的学习。正因为对中国历史、中华传统文化知之甚少,这些年轻人才会、才敢产生幼稚的、狂妄的脱中危险想法,成为罔顾历史的跳梁小丑。
       云朵来自大西北,是广东的新客家人。西北是我国民族融合程度较高的地区,历史上许多赫赫有名、一度与华夏争斗纠缠的北方少数民族都先后被同化融合了,就连隋唐官陇集团也是西北民族大融合的结果。云朵正是在这一块土地上长大的汉族人,对广东人的前缀“阿”不堪了解也在情理之中。
       当代的深圳,已是一个国际化极高的移民城市,不仅多民族多民系在这个曾经的边陲小鱼村共融共建共享,世界各色人种都在这里汇聚交流。城市壮大发展到今天,本地文化民俗特点已经不那么明显,外来文化影响则随处可见。所以,在已具备现代化国际城市雏形的深圳,我没有用一句随乡入俗的话去漠视云朵的要求,也没有以一时一地一人的风貌去臆测这块热土的人文走向。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一部通过各种方式实现的融合、同化的历史,在共融同化中,民族文化和习俗总是在保护与冲突中扬弃发展的。但是,中国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一个文明传承没有中断的国家,无数历史事实让我坚信,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华夏文明都能在融合中得到更加稳固、更加悠远的传承。
       从这一天起,我虽然改叫阿朵为云朵,但我仍然用前缀“阿”称呼其他同事。我相信,当“新客家人”去“新”变成“客家人”时,都会认同自己是广东人的,并习惯使用广东人称谓的前缀“阿”。时间是必须的融化剂,传承也是在潜移默化中实现的。(写于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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