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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是甘露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407      更新:2013-08-20

        燕子般轻盈的飞羽黑白分明,狮子般独行的兽性紫蓝如冰,蛇一般穴居的神秘分娩着缱绻内心,注定我的爱欲,只是虹炬空凌……
       这时,我又将离开拉萨,我像一直在出发的路上,像一片可以落往他方的树叶。山里浓醇的积雪把我变得分外丰腴,我的左眼,度母①悲悯之②泪将泉涌,我的右眼,母系岩罗刹 之血将焰火熊烈…… 以及我双面的心,像双面明镜。烈日照现正面的暗影,我就把暗影焚毁。反面那月光般阴柔的爱情,在夜里演绎一场场赤裸梦境,因此破碎的万千镜菱啊,从此要在缘起、缘灭中锋芒游戏,一见而永不再见。
       临行前一天下午,我做了许多菜,以告别我的父母和丹增堪布③ 。我请他们来到我娘热乡的家中。
       很久没有见到堪布了,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他和我的父母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漫步,夸奖我种的核桃树、松树、桃树和长成了小树林拥抱着小园的柳树和桦树。我新修的小亭子里,玛尼经轮④被潺潺溪水推转,水流之地遍及法音⑤ 。
       我很快做好一桌饭菜,请堪布和父母进来用餐。饭桌上,丹增堪布一面夸我做的菜好吃,一面与我父亲聊天。
       父亲曾是平措汪杰领导的“东藏民主青年同盟”会中最小的一位成员。在平措汪杰的引领下,他曾系统学习列宁的《论民族自决权》第三国际纲领中有关民族自决权的规定、中共及其他国家兄弟党章程中相应的有关规定、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民族自治自决政策的有关规定以及红军路过东藏康区时,朱德总司令在甘孜帮助建立“博巴(藏人)政府”时制定的纲领等,父亲深受启发,感到马列主义是引导藏族人民获得自由幸福的正确理论,便从当时巴塘县国民党建立的中学毅然退学,跟随平措汪杰,以民族解放、社会进步为人生理想,以对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对内反对国民党统治,在西藏内部实施民主改革为奋斗目标。西康和平解放后,又跟随平措汪杰和“东藏民青”加入了中国第十八军团,成为十八军先遣部队成员和张国华将军的藏语翻译。父亲给堪布讲到他们随十八军进入西藏的历史时说:“那时,部队没吃的,就去打田鼠,一枪一个一枪一个……”父亲说着,忍不住以握枪的手势比画了一下。
       “被打中的田鼠一定四分五裂血肉迸散吧。”堪布皱了皱眉,他在努力接受这令他悲心的事实。
       “是,全打飞了!”父亲的双颊有些泛红,丝毫没有察觉到丹增堪布的不安。叱咤风云的往事仿佛令父亲回到了热血澎湃的青春时代。
       “爸爸,您杀过人吗?”我笑道。丹增堪布嚅动双唇,在为被杀害的田鼠和杀害田鼠的人念经,我就想请父亲讲比杀死田鼠更惨痛的故事。
       “没有。”父亲愣了一下,想了想后肯定地说。那一瞬,我感到丹增堪布心如脱兔差点跳出口舌!堪布望着我笑了。
       “请多吃一些我做的菜?”我输了,这个世上,最冷酷的也许就是冷酷的限度。
       “好吃,很好吃。”丹增堪布故意用刚学会的生硬的汉语笑着说。他吃得很少,没有多余的欲望。
       “路上我们经常碰到土匪。”父亲接着给丹增堪布讲故事,“有一个单枪匹马的土匪,突然从山上骑着一匹黑马冲下来,一面举枪射击,只有一条胳膊,转瞬又消失在雪山中……”
       “他没有被解放军打中?”我问。丹增堪布也正想知道这一点,他望着我的父亲,神情有些紧张。
       “没有,即使他是一个土匪,但他真是一条英雄好汉!”父亲佩服 说。
       “快吃呀。”我笑道,父亲两鬓斑白,往事如何跌宕,人生除了宿命,还是宿命。
       我起来给丹增堪布和父母倒茶。外面飘起了雨丝。大家都吃完了,父母坐到客厅休息,我陪丹增堪布上楼参观。
       楼上书房的书架上,堪布微笑着看我和他两年前的合影。记得那时我常去堪布家,给他做一些清淡的饭菜。但后来我很少有空去看望他。
       像每次一样,丹增堪布四处看看,走进佛堂,他送给我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帮我放好在佛龛里,他在卡垫上盘腿坐下来,亲切地问我一些问题。
        “这次去学习多久?”他问。
       “半年。”我答道,一面看到佛堂里到处都是灰尘。丹增堪布也看到了吧。
       “好好学习,把心静下来,什么都别想,需要什么我给你寄来。”丹增堪布对我说。
       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教导。悲伤和欢乐一样,将如水流不停驻。他是教导我把过去放下,活在当下。
        “你眼睛上白色的是什么?”丹增堪布问我。
       我笑了:“是我涂的眼线”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想要好看嘛。” 我说。
       “父母给的才是好看的,不要乱涂了。”
       我点点头,心想父母给的不太好看也可以画一画的。
       “去外面走走。”丹增堪布站起来说。
       我们来到房后那条雨中急流的河畔。盛夏的细雨,从湛蓝的天上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被风吹拂起来的堪布红色的袈裟,在村庄绿色的水雾里像一朵飘逸的莲。
       我跟在他身旁,心里无限宁静。但山雨很冷,我只穿了件无袖短背心。我打了个哆嗦,把双臂交互在胸间。
       “娘热乡真美,多么宁静祥和的乡村啊。”堪布顺着河水朝山里远眺道。我点点头。我来到娘热乡,独居山野,但生活却不因外境的改变而变。红尘中,浊世的风雨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
       我感到惭愧。
       我们这些藏族孩子,从幼年就追问着生命。在我们身旁,从小就有堪布这样,千千万万佛学家、哲学家、心智学家在身体力行,实践着佛陀关于人类自主进化的方法和思想。
       据说,在神秘的修行中,堪布幼年出家得法,笔直的脊脉,没有一个结。他在印度宁玛派贝诺法王⑥创建的佛学院里学习了十年。遵从根本上师贝诺法王的建议毕业后回到拉萨。
       堪布他学通三藏⑦又擅长颇瓦法⑧ ,他是受人敬仰的高僧。
       这年,堪布40岁,也许是艰苦修行,或者拉萨和印度的海拔差,他患了高血压。过度操劳会头疼面色涨红,但请他出行的百姓天天不断。他时常深夜或凌晨,要为某个即将弥留的人前往。
       我外婆去世时,也得到了堪布的临终关怀。
       那天,外婆知道自己就要临终了。她托人请堪布来。外婆神志清醒,睁着一双变得清澈的眼睛,静静听堪布颂祷《度亡经》⑨ 。堪布盘坐在她病床旁,手摇法器,清宏的法音在屋里回旋。
       几个时辰后,堪布停下来,外婆轻声对他说:“谢谢堪布,我今生造下很多孽,但有您的关照,现在,我可以安静地死了……”
       当晚十二点十分,外婆平静地辞别了人世。
       丹增堪布凌晨再次赶来,为外婆施了意识迁移法,即“颇瓦法”。
       我父亲在场。他对我描述说:随着丹增堪布发出的一声密咒,外婆的身体竟从床上弹起。父亲说着,他那双唯物主义的双眼满是迷茫。
       已是隆冬,学医的姐姐也无法解释,外婆的身体在天葬师的手下,为什么那么柔软,被复原成婴儿处胎的形状。
       把外婆送往天葬台的,是我弟弟从小的一位好友。天葬师让他看了外婆头顶骨中间的两个圆孔,要他转告家属,“颇瓦”很成功。
       弟弟的那位朋友当时只有20岁,是汉族小伙,外婆生前很喜欢他。自从亲眼目睹外婆被天葬、被秃鹫吞食,看到藏族人面对死亡的态度,他一两个月夜夜无法入睡。
       西藏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飞鸟,一条小狗,也能享有人间的爱与仁慈。而藏族人,接受死亡,如同迎接出生。
       我跟在堪布身后往回走,堪布步履轻如水中游荷。这些年,堪布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日常生活细节,给予我很多启示。
       那年非典蔓延时,拉萨虽没出现病例,但街上行人惶恐,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一天下午,我去看望堪布。推开红棕色小门,他从印度带回来的花子都长出来了,开满了各色小花。一位尼姑在院子里擦洗黄铜器具。阳光铺在小院的石地上,像漂浮着一层白雪。尼姑对我说,丹增堪布在房子里写书。
      我放轻脚步,脱了鞋进去。这里太静了,让我怀疑堪布是否知道外面正爆发瘟疫。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问候他。
      堪布请我吃他家乡的干羊肉,我一面小口吃着干羊肉,一面简单汇报我的近况。⑩
      “关于宁玛教派 传承和渊源的这本书,我已写完十万字了,你呢?你的小说写了多少?”堪布微笑着问我。
      “我刚写完第一稿。” 我说。我看到堪布翻开的学生用的藏文作业本里,写完半页的字迹整洁细密。他身后的茶几上还放着十几个写完的本子。
      “很好,你比我写的多。”堪布鼓励我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的作品哪敢和堪布的相提并论。堪布还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他灵感突来时写下的诗句,智慧如瀑奔泻,胸怀像坚不可摧的金刚杵?。堪布对所有的新鲜事物也充满了兴趣,他曾说过想尝试根据一些佛经故事 、高僧传奇写电影剧本,他握着笔的手指,素洁纤长,我坚信他能写出最撼心灵的文学巨著,但是他感到的使命,他没有太充分的个人时间…… “听说北京发生非典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人们不敢出门,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了。”
      堪布听着,平静地凝视着我,等我说完,堪布简单地说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说完,堪布重新拿起本子放在膝头,沉思着准备接着写作。我便告辞出来。
       走到街上,拉萨的车流量正是一天的高峰。绿灯一亮,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我猜不出有多少人是要奔赴回家或是奔往别处。
       路边小商店电视里关于非典的报道又在耳畔回响,我回想着丹增堪布。突然,我明白堪布他……他是从容,从容…… 我的心不由一阵沉静。即使绿水上伏满残荷,即使羊群哀叫着被赶往屠场,我告诉自己,不要惊慌,不要迷惶……
       雨下大了。丹增堪布的脚步依然很慢。我心里有些怕感冒,我用手遮着额头对堪布说前不久去直贡提法会?时,一直在下雨,我全身都湿透了。
       “很好。”堪布望着瑟瑟发抖的我轻缓地说,“雨水是甘露,你为什么害怕淋雨呢?!”他微微仰头望着迎面的雨,语调里不无惋惜地说,
       “雨淋到我们头上,是一种洗礼啊。”堪布刚说完,我的泪水涌出双眼。
       那次从法会回来,生活里积淀多年的事情突然真相大白,我大病了一场,现在我要走了,这漫天的雨和堪布的话语令我万箭穿心,分外伤痛啊……
       是谁遗忘了自性的无上教诲
       在圆满中轮回
       到底与自己有多少旧仇深恨
       让自与自的两两相会
       而自生的佛塔
       生长在自己的心上
       金刚遍照的我的上师啊
       用空加持着空
       陌生的熟悉
       调和了初见法性的腼腆
       羞羞地融合了体性中的我
       我不可得我
       幻幻地现起了如实
       令我向您悲情祈请
       我的菩提啊
       在哪里
        ……

        (摘自《莲花生大士传》)

《雨水是甘露》注释:
①度母:梵名Tara,全称圣救度佛母,藏传佛教中传说唯一一位以女身救度众生的菩萨。传说是观世音菩萨因慈悲天下众生,伤心时掉下的眼泪的化身。
②岩罗刹:藏族人种起源说中的母亲。在藏文经典史书《西藏王统世系明鉴》中记载了猕猴与魔界的岩罗刹女繁衍吐蕃人(今藏族人)的故事。猕猴在一个黑摩崖的岩石山处遇到一个岩罗刹女,她向猕猴求爱并用形体展示很多淫欲的意愿,后来又变成女性的样子对猕猴说:“我俩成家吧?”猕猴说:“我已经授了观世音菩萨的居士戒,和你成家就破戒了。”岩罗刹女又说:“你要是不娶我为妻,我就要死。就躺在你身边痛苦不走。”弥猴慈悲为怀与岩罗刹女成了家,神魔结合,诞生了六道众生各个轮回之地的心性各异的六个小猴。
③堪布:梵文音译为“邬波驮那”。藏传佛教僧职的名称。是藏传佛教寺院、佛学院的权威住持人,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任堪布这一僧职的僧人大都是获得藏传佛教最高学位——格西学位的高僧大德。
④玛尼经轮:玛尼轮是佛教徒祈祷时用的法器。它的形状像筒,中间有可以转动的轴,内部装有纸印的经文。祈祷的时候一面转动玛尼轮,一面口咏六字真言,以表示对佛的赞颂。这种玛尼轮要按顺时针转动,每转动一圈,就表示念咏了一遍经咒。
⑤法音:佛法的声音,相传当水流推动玛尼经轮,佛法的声音也会随水流传。
⑥贝诺法王:1993年印度菩提迦耶的宁玛祈愿法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宁玛派杰出代表一致推举贝诺法王为当今宁玛派掌教法王。贝诺法王系西藏宁玛派宁玛巴白玉传承,是宁玛六大主寺中最殊胜的传承之一。贝诺法王于5岁时被迎请至西藏白玉主寺为转世活佛。1963年,贝诺法王在南印度兴建南卓林寺,并建立了宁玛派佛学院。
⑦三藏:梵语tri^n!i pit!aka^ni,巴利语ti^n!i pit!aka^ni。又做三法藏。藏,梵语pit!aka,意谓容器、谷仓、笼等,指经藏、律藏、论藏,系印度佛教圣典之三种分类。相传藏传佛教以三藏配于三毒,而谓律藏可断除贪欲,经藏可断除嗔恙,论藏可断 除愚痴。
⑧颇瓦法:“颇瓦”二字是藏语,它的意思做“迁移”讲,颇瓦法即意识迁移,或译往生法。藏密“颇瓦法”各宗各派大体归纳起来,有五种成就。其中第五种成就指的是为他人所行的临终关怀、临终超度:即有修持的人,来帮助死者,让死者在临终前了解死亡,消除恐惧,并钩摄亡者神识,而使亡者的灵魂从将要死亡的身体中获得转移。
⑨《度亡经》:是古代印度的一部经典,系公元8世纪莲花生时代创作,传入西藏,被翻译成藏文,名《中阴闻教得度》,书中系统详细地阐述了死亡的阶段、情境、过程以及亡者死后灵魂的境遇、再生的经过和选择再生的方法等。如今,《度亡经》被誉为关于死亡科学的一部教科书、科学和古代智慧幻想汇集的珍贵文献。
⑩宁玛派(Ningmapa):藏传佛教教派之一,在各派中历史最久,形成于11世纪。“宁玛”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古”和“旧”。所谓古,是说它的教理是从公元8世纪时传下来的,历史悠久;所谓旧,是说它的一些教义教规是以古时候吐蕃苯教的旧密咒为主,是经由佛教中的密宗从印度传入西藏,并与藏地苯教结合产生。
11.金刚杵:金刚杵也叫十字降魔杵或者羯磨杵,是佛教的法器。象征永恒不变和坚不可摧,为断烦恼、伏魔、智慧通达四方、降伏顽冥之力量。
12.直贡提法会: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每年的六月中旬一年一度由西藏直贡寺举办的法会,主要内容有:晒佛、跳金刚神舞。一般延续四天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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