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应邀去德国朋友丽泽洛塔和卡尔家喝下午茶，我们有半年没见了，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那个下午在这里竟然上演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

       每次来他们家里做客我总会带来些小礼物，这次我带来了三瓶自制的自家花园不同水果的果酱。一阵寒暄之后我被让进了客厅，来过几次了，还是熟悉的一切，有别于传统房间结构的开阔的四方形大厅，螺旋式铁质楼梯从大厅一隅旋转着向上延伸到二层卧室。像往常那样餐桌上已经摆好三套漂亮的茶具，中间摆着不同口味的蛋糕和饼干。丽泽罗特总是这样，为了不麻烦她我每次都会告诉她不用为我准备甜点，可她每次还是要准备，很多德国人有下午要喝咖啡吃蛋糕的习惯。桌上还摆着一瓶果酱，卡尔有喝茶加果酱的奇怪嗜好。

       丽泽洛塔退休前曾是德国梅赛德斯奔驰汽车集团的CEO秘书，千万别小看了这个秘书的职位，她统管着CEO办公室的的所有行政工作，相当于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尤其是她掌管着CEO每天的日程安排，决定CEO见谁不见谁。在CEO的会客名单中，在集团内部包括上至董事会、下至各公司的总经理们，在集团外部各大汽车集团CEO、财团掌门人、政客、政府高官要员等等悉数囊括其中。上世纪90年代梅赛德斯奔驰CEO访华时，与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李鹏一起出席一个活动，谈话当中正在德国公司上班中的丽泽罗特因紧急事务致电CEO，他接电话说“我此时正在与中国国务院总理谈话，你可以向他问个好”，说着就把电话递给了李鹏，随后她听到一声“您好”的问候，她赶紧回说“您好”，之后CEO接过电话说“你看你多重要啊，中国的总理都问候你啦，哈哈哈”，她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殊荣，跟一国之总理在电话中互致问候，挂上电话后她立即请旁边的同事给她拍了一张在办公室里手持电话机的照片，镶在镜框里挂在客厅，把这个瞬间永久地保留了下来。一般新一届CEO上任后，会换掉前任班子的全部人马，重组班子换上自己的人，不可思议的是，CEO换了三届，她竟然连续在这个位置上稳坐了十几年，足见她超群的能力和超高的情商。

      卡尔也在梅塞德斯奔驰汽车集团金融部供职，他曾遭遇过人生苦难。他20多岁的儿子一天正在乡间公路上骑着他心爱的运动型自行车锻炼，忽然车链子断裂，猝不及防的他倒向公路一则，此时一辆高速行驶的大卡车来不及刹车，从他身上碾过，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祸不单行，之后又遭遇离婚。五十多岁时，在公司内部的一次派对上，光彩照人的丽泽洛塔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之前他见过她多次，但这个总是身穿古板套装、一本正经的女同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这天丽泽洛塔特地穿上性感十足的高领黑色紧身裙，格外惊艳。他主动上前请她跳舞，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两人互有好感。此后他们频繁约会，并成为恋人。不久卡尔搬进丽泽洛塔的房子，他们正式同居。现在两人均已退休，丽泽洛塔是独生女，年迈的母亲独自住在离她家几十米的房子里，她每天过去照料。丽泽洛塔的一儿一女住在附近村子，在儿女们需要她帮忙照看孙辈的时候，她总是伸出援手。卡尔喜欢跳交谊舞，教会了丽泽洛塔，两人每周一次去附近的沃尔夫斯堡舞厅跳舞，像许多德国人一样，休闲时他们还喜欢在德国各地骑车旅行。两人同居已多年，感情稳定，但是并没有结婚的打算，像德国很多中老年人那样，他们将是终生的伴侣。

      “朝核问题，美国主张全面对朝鲜禁运，实施制裁，中国不同意，你怎么看？中国为什么不同意。”我还没有坐稳，卡尔就单刀直入地开口发问了，他对政治非常感兴趣，我们每次见面的大部分时间都会谈论时局，半年前的那次见面，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谈论当时的热点话题之一，即难民潮给德国社会带来的冲击，今天他这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此时的背景是2017年9月3日朝鲜宣布成功进行了洲际导弹可携带的氢弹实验，并完全达到预期目标。我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政治话题的人，只是一般性地关注时事和时局而已，对于德国朋友们有关中国的问题，我也只能凭借平时的“耳濡目染”得来的有限知识和信息尽我所能地回答。

       现在听他这样一问，我微笑一下后反问他：“那么中国政府是怎么说的？”。

       他说：“中国政府说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解决。”

       “对呀，中国政府认为制裁不是最好的办法，主张谈判解决嘛。”

       “可是，全世界都在对朝鲜禁运，朝鲜现在什么都没有，如果中国也加入对朝鲜的制裁，切断对它的石油供应，那么朝鲜撑不了几天的，他们就会乖乖就犯。”卡尔似乎胸有成竹。

      “也有另一种可能啊，如果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鱼死网破，率先使用核武器呢？国际上一直以来对朝鲜的经济制裁都没有停止过，奏效了吗？可见这一手是不管用的，应该寻求其他办法，中国就是这个意思。”

       丽泽洛塔说：“美国已经很多次声明说，可以与朝鲜对话，但是朝鲜却一次次地任意胡来，打破大好的局面，一次次地试验导弹和核武器，我看金正恩就是一意孤行要发起战争。”

       我说：“美国是这么说过，可是他们同时从来就没停止过与南韩的联合军演，而且他们的军演可是愈演愈烈啊，就在朝鲜的鼻子底下，一边嘴里说我们可以谈判，一边手里挥舞着大棒，炫耀武力，意思是说你服是不服。所以我们不仅要听美国说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看它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对朝鲜来说美国这种做法，显然是没有诚意。”

      “我觉得是中国在背后为朝鲜撑腰，给美国好看，要让美国知道我中国有这一手，让你美国知道我的厉害。”她说道。

       我说：“我倒不这样认为，朝鲜拥核对中国也没有什么好处，一个和平稳定的朝鲜半岛对中国至关重要。”

        这时卡尔说：“显然中国没有对朝鲜施加足够的压力，否则，他们不会这么有恃无恐。”

        我说：“中国对朝鲜也没有绝对的控制力啊，朝鲜并不是中国的，他们不听中国的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听说在进行核试验的那一带地方，有放射性尘埃泄露，对环境有污染，地势地表都发生了变化，我听了这些，真觉得受不了。”丽泽洛塔显得非常焦躁地说：“我真希望美国派遣特工把这个疯子给暗杀了多好。”

        我说：“暗杀了之后怎么样呢？”

        她说：“然后，美国的军队进驻，按照我们的规矩改造这个国家，引进民主。金正恩独裁，那里的人民水深火热，没有民主，”

       我说：“又是一个伊拉克，还是战争、杀戮，崇尚武力解决问题，那又要死多少人，美国攻打伊拉克时说萨达姆独裁，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现在萨达姆被政法了，你看伊拉克怎么样啊？那里的人民生活比从前好了吗？他们有民主了吗？”

       她摇摇头，我看了一眼卡尔，他满脸严肃地看着我。我接着说：“再看叙利亚，也是美国非说阿萨德独裁、对平民使用化学武器，说轰炸就轰炸，支持反政府武装，一手造成今天的战争局面，一个好端端的国家就这样被毁了，结果是谁最受难受伤？还不是人民吗？六年的战争，人民死伤无数，丧失家园，沦落为难民。难道这就是美国想给叙利亚人民的民主吗？所以说战争不是解决方案。再说朝鲜人民水深火热，这些都是外媒报道的，大家都没有去问问当地的人民是不是这样，他们是不是想要你们所说的民主。”

       此时，丽泽洛塔虽然对我的说法一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但她并不服气，“那你说，朝鲜核试验就是对的了？”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如先前那般友善了，我心中黯然后悔，不该与他们讨论这样严肃的国际政治话题，以致陷入这样激烈的争辩中，虽然我能控制自己不因政治观点和立场的不同而殃及我们的友谊，但不等于别人都可以做到如此啊，其实大部分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此时后悔晚矣，事已至此，我只能尽量地以缓和的口吻、友善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尽量用柔和的声调来阐述我的观点。

      “当然不对”，我顿了一下，试图松弛一下我的面部表情，然后接着说：“这当然违反了联合国宪章，他们这样做也威胁到地区和平稳定，直接造成地区动荡，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背后也是有原因的，美国和韩国不断地在朝鲜家门口军演，明显是冲着朝鲜去的，使他们感到了威胁。我是说我们不是只有战争这一种手段和方法，所以中国一直以来就主张外交手段，各方坐下来好好谈判，找到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

       “可是这个疯子是要发动战争啊！”她很焦急地说。

       我说：“我认为他不是想要发动战争，他若是想发动战争，那他不必非得拥有核弹才可以发动战争啊，他可以只有枪支、大炮那样的常规武器就可以对别人放枪啊，所以说他核试验是为了发动战争这个说法是靠不住的，他是为了防御。”

       这时卡尔也说：“确实，他可以只用任何常规武器就发动战争。”

       她还是振振有词地说：“这个金正恩想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他想要给全世界看看他的本事。”

       我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啊？给全世界看他有什么本事，这个说不通的，你想想看他发动战争对他和他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啊？一旦战争打起来，美国肯定第一件事就是要他的脑袋，那他是跑不掉的，而不打仗他就可以活命，一旦打起仗来，他就死定了，这一点他肯定清楚得很，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呢？”

        她说：“那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他的核武器呢？”
       我说：“显然是他害怕呀，他怕美国打他啊，可是他知道他不可能去求美国，求你别打我好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他就不是金三胖，他是不愿意向美国妥协的，否则他早妥协了，但是他知道做美国的对立面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就是例子，美国早晚给你端了，所以他就拼命地发展核武器，为的是保护自己，为的是使美国不会轻易对他动武，得掂量掂量。试想如果你的敌对方每天就在你家门口操练武力、剑拔弩张，你会是什么感受？你肯定认为这是挑衅，是向你炫耀武力啊，那你自己也要备战嘛，”

       她说：“你说来说去，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中国政府不是说了吗，大家坐在谈判桌前，把问题都摆出来，谈判嘛，找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她说：“这个问题都多少年了，每次说谈判也解决不了，朝鲜就不想解决。”

       我说：“是美国在这个地区搅混水，不信就试试，让美国撤出这个地区，咱们看看会怎么样？美国肯撤出吗？他不肯嘛，因为有他的战略利益在里面。就像在中国南海一样，那里有美国什么事儿，为什么它的航母军舰非要到那里去不可？他们就是唯恐世界不乱，如果朝鲜半岛和平了，就没有美国什么事儿了，所以他们是不会让朝鲜半岛出现和平的。”我这段话后半部分是说多了收不住了，德国是美国的“盟友”，他们一向只接受美国的价值观，所以这话他们是不可能认同的。

       这时卡尔发话了：“西方国家都赞成对朝鲜制裁，中国否决了，所以现在制裁不了，如果中国同意制裁朝鲜的话，那朝鲜挺不了多长时间，到那时问题就可以解决。”

       我说：“那是因为中国不这么认为嘛，不认为制裁可以解决问题，西方国家这些年一直都在制裁封锁朝鲜，奏效了吗？现在同样不好使，不管用。”

       卡尔：“可是中国为什么不肯跟别的西方国家一致对付朝鲜呢？”

       我说：“卡尔，就像现在我和你们的观点不同一样，你得允许每个人的想法和看法不一样啊，世界上是所有国家都支持对朝鲜制裁吗？没有啊，所以不是只有中国一家反对啊，世界上有近200个国家，就好比如果我们现在召集200人来开个会，讨论朝鲜问题，你会发现每个人的观点和想法都有不同，实际上人们对任何一件事情的看法都会有不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中国政府非要这样，而不按照美国和西方的观点来做，我认为就是因为中国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与你们不同。”

       丽泽洛塔和卡尔这么关注朝核问题并不是偶然的，在德国带有普遍性，一项民调显示朝鲜被德国人视为对世界和平威胁最大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德国媒体一贯的倾向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价值观的报道和宣传，就好比德国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常常是负面的、带有偏见的居多。

       辩论告一段落，大家都觉得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只好各执己见吧。此时，午后的斜阳透过客厅的窗户照射进来，潵在身上暖洋洋的，餐桌上丰盛的茶点和漂亮的茶具被笼罩在一片蒙蒙橙色中，这本该是一个慵懒和美的下午，而我们三个人却在此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地辩论着跟彼此都不相干的朝核问题，反而辜负了这段美好的下午时光。

       惟愿这激烈的辩论不会伤及我们的友谊，惟愿不同的政治观点和立场不致使我们相背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