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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的花姐

作者:刘楚痕(英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853      更新:2019-12-24

       在英国,开车的时候通电话是很严重的事情,一次要扣掉六分。
       所以每当电话响了,我都等它自然挂断。但今天有些反常,一个陌生的号码,这已经是响了第五次了。我只能停靠在路边,接听来电:“这里是利物浦警察局,请问你认识花如洁女士吗?”
      “认识,我是她朋友,她怎么了?”
      “几小时前,我们在她的住处发现她已经去世了。你能通知到她的亲属吗?”
       啊? 我大吃一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花姐,我刚刚来英国时便认识了。花这姓氏不常见,总给人一种高雅脱俗又漂亮的感觉。可花姐不同,客观地讲,她挺丑的。
       花姐出生于中国南方边境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一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九年。用她的话说,全村的女人都嫁了,同学的女儿都会谈恋爱了,可她一直没人看得上。原因很简单,面容太丑了。守在家里的时候,隔壁的孩子没什么教育程度,天天在她门口喊她要糖吃。花姐逗他不给,那孩子说道:“你对我好点,不白好。”
      “咋个不白好?”
        "你肯定是一个人老的,等你不会动了,我帮你买药。”
       也就是那天起,花姐不再出门了。每天在家里学习英文。靠一些手里的零工,攒了一些钱,买了台电脑,连上了网线。注册了一个欧洲的交友网站,靠着现学现卖的英文和外国男人聊天。并且,从不发自己容貌的照片。
       仗着自己的身材还不错,不出三个月,花姐就在网上找到了一个男朋友,西班牙人,比她大上十五岁,资料的介绍是技术人员。
       男方说自己要去英国工作了,约好两人在英国见面,如无意外,就在英国结婚了。
       花姐将父母送去了远在省会的哥哥家里,卖了村里的房子和地,换成英镑有个两万左右,就一张机票飞到伦敦了。
       都说外国人不会分辨中国人的美丑,其实不然。那个年代欧洲经济刚开始走下坡,失业的人很多,一些本该找不到老婆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到亚洲,不是不想找漂亮的,而是没有那个能力。只能仗着手里的护照,找人各取所需。
       那男人的姓名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两人见面后,他便不愿意继续履行婚约了。花姐并不难过,也没有嫌弃对方其实只是个公车司机,直接拿出自己带来的两万英镑对男人说,你娶我,我这两万给你做首付,咱们买个小房子,写你名字,我不要。等我拿到身份了,你愿意离婚,我不拦着。
       于是就有了我刚刚到伦敦时租下其中一间的那个两居室房子。男人平时基本不回家,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他嫌孩子哭闹,花姐嫌他一身的大麻味儿。到最后,男人走了,走时留下话说,你一个月给我五百当房租,什么时候交不上了,什么时候搬走。

       就这样,两居室的房子,花姐自己带着儿子住在客厅里,两间房租给了留学生,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对居住条件并没有什么要求,因为有孩子在的关系,花姐的房租比较便宜,初到这里的我,每一份钱都是算着汇率花的,能省一些房租,最重要不过了。
       花姐对我们很好,每天收一英镑的伙食费就包下了早晚两餐。周末还会趁我们出去的时候帮我们打扫房间,洗衣服。房租和政府发放的育儿金是花姐唯一的收入来源,减去要交给那男人的五百,所剩无几,孩子的开销占去了大半,花姐省吃俭用,连双袜子都没给自己买过。
       第一个圣诞,我和室友买了些熟食,几罐啤酒,等小孩子睡了之后叫花姐一起来聊天过节。她酒量很差,一罐下去就醉了,醉了以后就哭。我问她有没有后悔,她说不后悔。的确,不来这儿,她日子舒服点,想吃啥吃啥,每年进城两次还能买些顺心的东西。可那就没儿子了,虽然和那男人没什么感情,但这孩子可是她的心头肉。
       那一次谈心,拉进了我和她的距离,打那之后,她有什么事儿都喜欢和我说。
       突然有一天,花姐对我说这房子她不住了,我们也要尽快找地方搬家。原来她之前注册的交友网站她并没有注销,最近她的英国身份快下来了,便又故技重施寻找下一个目标,并且很快便成功了。对方是个拉丁人,在英国很多年,经营多家铺子,但没有身份。简单的说,就是花姐看上他有钱,对方看上她有身份。
       就在花姐拿到英籍的第二周,人去楼空。此后很久我们没有再见过面。我在英国读完本科和硕士,娶妻生子,安顿了下来。
       又是一年的圣诞,我带着家人在市中心购物的时候,又遇见了花姐。此时她身边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老大我是能认出来的,剩下两个孩子,肤色并不一样。英国的冬天还是挺冷的,不同老家的干冷,这里是站在凉水里一样的阴冷感觉。
       我上前主动打招呼时,才发现这四人的穿着并不好。尤其是花姐,身上的羽绒衣已经有几处刮破了,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明显衣物不合身,颜色也不适合,恐怕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
      “花姐,圣诞快乐,好久不见了。”
       她看到我,脸上显出较明显的尴尬。我请她们到附近咖啡店坐坐,给孩子们买了蛋糕。我女儿不太愿意和她的孩子们挨着坐,其实我也能嗅到这几个孩子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花姐的第二任老公也跑了。对方拿到身份之后,就说生意经营不善,已经都关了,还欠了好多外债。申报了破产,自己在外面打工赚生活费。每个月能回家一两次,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花姐第二个孩子出生。医院里,花姐刚下了产床,那男人就来电话说找到了朋友合伙,可以东山再起,前期投入要些钱。也许是孩子的出生给了她一些想要安定的想法,花姐没想太多,直接把账户里所有的现金都转给了男人,包括下周就要支付的政府税以及大儿子的补习费。花姐满心希望的准备迎接新生活,可那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还把房子卖掉了,花姐带着两个孩子,无家可归了。
       之后花姐找了好几份散工一起做,每天的睡眠时间都是奢侈的。就这么一直熬到现在。
        "那这小的呢,你又嫁了吗?”
      “他爸爸是个印度人,是我打工的pizza店经理。开始说的蛮好,孩子也有了,也答应结婚了。去他家看过才知道,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那日子就没法过,我试了俩月,就带着孩子跑出来了。”
        说这话时,花姐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了。显然是早已接受了事实。
       “熬过去就好了,你还有这三个儿子,长大了一定都有出息的。”
       我也只能这样安慰她。谁知她放下杯子,收拾收拾东西,说下了一句“我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他们三个,一生都毁了。”之后拉着孩子们给我行了个礼,便推门出去了。
       这次见面距离现在也有三年多了,我儿子出生了,便买了大一点的房子,搬到伦敦外围的优质学区住了。这三年我偶尔也会想起花姐,想过她一直穷困潦倒,或又有奇遇,或彩票中奖过上富足生活,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可百密一疏,万万没想到,她现在就这么冷冰冰地躺在我面前。
       警方告诉我,她是毒品摄入过量而死,此前也一直从事小计量毒品交易。手机通讯录里都是吸毒的客人或者提供毒品给他的上家,只有我的名字后面标注了friend。
        我与她相识十多年,可最早搬出来后,也只见过一面而已。没想到,竟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我找不到她国内的家人,只提供了她的出生地。我想问问警察说她还有三个孩子。可直到我走出警察局,也没敢开口。
        回到家后,我与妻子谈起此事,她也是同样的唏嘘不已。当年孩子玩笑的一句话,便送她来了这里,走上这样一条路。我又想起了那第一个圣诞节,其实当时有一句话,但最后没有说出口。
       “其实你想要的也都拿到了,想看的也看过了,不过如此,回去吧。” (责任编辑吴茗)

 

作者:刘楚痕,中国推理小说家,英国推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英国,职业为酒类鉴定师,代表作《柯南道尔的手搞》(又名《贝克街和歌谣》)、《见鬼和微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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