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15日星期日清晨六点，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吵醒，由于夜里睡得不好，早晨醒的有些晚，还在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只听到那边比较低沉也不是很清晰的声音“Gordon摔倒了……叫了急救车。”
我一听就很着急，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赶紧去看老高，后边说的什么根本没有听进去，就慌忙挂断了。我马上告诉了女儿，她说先别着急，急救车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非常紧急也要等着，过一会再去看Dad吧。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过了几分钟，电话铃再度响起，这次是远在新西兰的女儿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妈，妈，你是不是没有听清老人院的电话？”我顿时感到一股凉气袭来，然后就是女儿的泣不成声“Dad去世了！”我不相信我的耳朵，女儿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我听清了，被这从天而降的噩耗震蒙了，完全不能相信，是不是在做噩梦。我不能自制的哭声，也把表妹惊到了，表妹紧紧抱住我，我们都在这突然袭来，毫无思想准备，完全不能接受的巨大悲痛下崩溃了。
我在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难道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与我最亲爱的Gordon阴阳两隔，天上人间了。
就在周六，老高去世的前一天，他的外甥夫妇带着一岁的小宝贝从伦敦过来看他。我们在一起吃午饭，我还让老高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情，抱抱可爱的的小宝宝，我告诉他要抱紧，他笑眯眯地欣然接受。我们赶紧拍下了这快乐的合影，照片中他紧紧抱着小宝宝，但他却没能抱紧这个世界，没想到这竟是老高留在人世间，留给我们的最后遗照，更没想到这次温暖美好的家庭聚会竟是我们与他的诀别。亲爱的Gordon，我怎么会那么愚蠢，怎么没有留下来多陪陪你呢！
我和弟弟表妹顶着巨大的悲痛来到了Gordon仅仅住了十天的蓝水老人院看望他。他住的房间里点燃了蜡烛，拉上了窗帘，我的Gordon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下，胸前放着全家的照片，我要求弟妹让我单独陪陪他。
我坐在Gordon的床前，把脸紧紧贴在他那安详的没有一丝痛苦和皱纹的面颊上，亲吻他那软软的嘴唇，吮吸着那熟悉的味道，和我的Gordon做最后的告别。亲爱的，你平时经常会说的“kiss me my love（吻我） ”又回响在我的耳边，我不能相信陪伴我26年的爱人，此刻竟再也不能回应我的爱意我的温存了。Gordon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曾经跟我说要永远陪伴我，不离开我，但你却突然闯出我们共同的世界，闯出我们的家，沉入永远的寂静，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你食言了。
昨日的再见竟成永别，你不该这样地离开我们，离开你挚爱的妻子和女儿，这让我们情何以堪！你好狠心啊！我把我的手放进你那宽大厚厚却是凉凉的手掌里，记得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这样纤细的手只在画上见过，从那时开始，你便总想时时刻刻握住我的手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温暖着我的手，温暖着我的心。
后来你的心脏衰弱，末梢循环不好，我就用我的手来温暖你的大手，可今天，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温暖不了了，因为我从心到手都是冰凉的，而上帝永远带走了你的生命，你的温暖，你的爱。
26年前，你牵着我和女儿的手，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你的世界。你用博大宽厚的胸怀。接受了我们这饱经家庭悲剧之苦的母女。并给了我们平静安逸的生活。你的善良，敦厚，淳朴，美好的心带给我们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你给了我这个异国他乡的女人以足够的尊重和信任，你给了我和女儿你全部的爱。
从此，你的世界变成了我们的世界。在我们的世界里，女儿健康幸福地成长，成就了我们对她的期望，也为我们带来了无比的骄傲和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你对我从无要求，从无指责，给我充分的自由，从没有首先和我发起争论。所有都是我这个急脾气的妻子引发的，而你却总是原谅我，笑眯眯地对我说，你是急性子，但你的心很好。
你对我天天做的中国饭菜从不挑剔总是欣然接受，还经常发出由衷的欣赏。如果下班有同事耽误你的时间，你会告诉他们我妻子已经把晚饭摆在餐桌上了，我必须马上回家。你对我提出的任何要求和建议都会接受，即便是开始有些异议也会在我的说服下改变。你说我很会说服人，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是我，而是你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慷慨豁达，宽容大度。
不过，有一次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不忘的事情。
那时候由于健康的原因我得了很严重的焦虑症。继而发展成抑郁症，病态让我生出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次让你实在不能接受了。你对我说：“我的妻子一直是一个理智的通情达理的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实在不能理解。”
我听了后很难过也很委屈，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生病了，有些想法是不能控制的，你理解不了没关系，等我好一些我回中国养病。”
我当时心里非常难过，精神疾病的人是需要亲人理解的，特别是最亲近的人，如果他们不理解，不耐心，会把病人逼上绝路。
过了一会儿你来到我的身旁，拉我站起来，你举起了右手，把我的手掌对到你的手掌上，说：“亲爱的晓华，我们在中国结婚没有宣誓，现在我向你宣誓，无论是疾病或贫穷我都会对你不离不弃好好照顾你，请求你原谅我刚才说的话吧。”
说完大滴的泪水从你蓝色的大眼睛里落下，然后紧紧的抱住我，此时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从此，你便加倍耐心地陪伴我，你知道病中我很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能在家里做的工作就不去大学，每天陪我出去散步，认真履行着你的承诺。
即便是最后的日子里，你的老年智障发展迅速，我知道你很不愿意去老人院，我也愿意尽最大努力在家照顾你，可你看到我很吃力，有一天你对我说，不愿意让我这样受累，你可以去老人院。我留着泪告诉你再看看吧。
随着日复一日的病情发展，你又摔倒了，被送进了医院，女儿也从新西兰回来探望。9月5号，经医院社工家属多方面研究决定，经过我和女儿的实地选择，还是送你去了条件很不错，离家又很近的蓝水老人院。女儿走之前安排好了一切，9月7日返回新西兰。我也感到你离我很近，随时都可以见到你，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安慰。
十天，你只在老人院住了短短的十天，我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身边没有你的日子（这几天一直有表妹陪伴），你便匆匆地抛下了妻女，走进了无声无息的沉寂。
明河大姐（我们的好友）说：“Gordon不愿意过这越来越没有质量没有尊严的日子，他更不愿意给你和女儿增加麻烦和负担，他一生疼你们爱你们，如今，骤然的心梗，他走了。”
我知道大姐说得很对，但这样的永别让我太难过，太难过了。
直到你的离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上帝对我如此的厚爱，把你赐给了我。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好男人，真正的绅士。我在你面前是那样的任性、真实、自由。你包容我，疼爱我，容忍我的一切。但上帝对我又如此冷酷，瞬间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您给了我们执子之手的幸福，却剥夺了我们与子偕老的圆满。
在简单的告别仪式上，女儿深情地弹奏了你喜欢的钢琴曲，动情地向你诉说着我们的深切怀念，讲述着你的善良，你的爱，感动着每一位来为你送行的亲朋好友，他们都说这是最美的葬礼。亲爱的Gordon你一定听到了，你一定喜欢吧！以后的日子你会永远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将一起前行，直到我们团聚。
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真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Gordon真的走了，一周，两周，一个月一直增长下去，无论我信与不信。上帝创造了生命也残酷地创造了死亡，任凭我们多么苦楚地哀悼亲人的离去，多么渴望能够仍然接触他们的音容笑貌，我们只能迫使自己相信接受这生离死别的事实，吞咽这苦涩的泪，让时间为我们悲悼的创伤结痂，让心里的苦痛慢慢淡化。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论你的生命怎样的光芒四射，卑微渺小，跌宕起伏，充满幸福和爱意，充满痛苦和哀伤，也抵不过旦夕福祸，生死无常。(责任编辑吴茗)
刘晓华，生于北京，旅英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