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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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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安处是故乡

作者:邹冬萍(中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937      更新:2019-12-18

       室内,一炉香在袅袅上升,如云似雾。室外,点点滴滴的雨,滴笃落到窗沿上。刚从海外归来的温晓棠,如瀑的长发倾泻在宾馆雪白柔软的枕头上,三千发丝宛若旧事的水草,缠绕在岁月的河床上起伏。此时,似乎应有一盏温暖的茶水,才能晕染开生活的底色。

      温晓棠做梦也没想到,初恋潘伟诚现在居然成了省侨联的部门领导,更巧的是由他全程负责联络接待并安排自己在国内的所有日程。当二人四目相接的时候,曾经拥有过的悲欢悉数在彼此的眸光中滚动。众目睽睽之下,潘伟诚热情洋溢的官方招呼里,竟听不出半点内心的波澜。

       可唯有温晓棠本人,能从其相握的手心里感知到他内心震动的频率。当然,这复杂的频率中也有温晓棠本人的百感交集。

       中式晚宴上,二人夹坐在一桌的侨联官员及当地有头有脸的商界精英之间。他表现得从容而得体,该举杯时举杯,该致辞时致辞,该表示关心时表示关心。倒是温晓棠,总是显得有些恍惚。每每有人敬酒,都要身旁的西班牙籍助理Terri在长桌布下轻轻碰触她的膝盖才能醒过神来。

       宴会进行到晚些的时候,温晓棠借口上洗手间离席。就在餐厅钻石般闪耀的梳妆镜前,哗哗的水声里,她反复地掬水冲洗自己的脸。在急切而连贯的动作下,水从她外表看起来保养得很好其实长满细细的茧子的手心里飞溅与滑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像是不禁拷问的岁月,在指缝间飞逝。

      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温晓棠猛然发现潘伟诚在门外等她。他微笑,和青春时的爽朗笑容竟已有着山高水远的距离。此刻他的笑容是温润的,有着玉质般的温暖。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潘伟诚递过一张纸巾,示意温晓棠擦拭脸上依稀留下的水痕。温晓棠回以一个微笑,接过纸巾仔细地擦去脸上的水痕,淡淡地说:“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看见你好我就放心了……”潘伟诚低头看着温晓棠,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关切。

       温晓棠想说,世事不一定如眼睛所看见的那般如意,也不会如教科书般展示的那般美好。波澜不兴的生活表象下,究竟有过多少汹涌的暗流与旋涡?

       但这些话温晓棠一句也没说出口。经过岁月的烟熏火燎,漫长而曲折的过程早已无足轻重。就连结果也远没有想象的重要。

       有些伤口,只能留给自己。

 

      温晓棠是梅县南口人,与潘伟诚是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还有过同桌的经历。在学校时,温晓棠的成绩平平。潘伟诚却是从小到大的尖子生。

      初三那年,一场飞来横祸夺走了潘伟诚的父亲。肇事者逃逸,为了挽救父亲的生命,潘家欠下巨额的医药费,最后仍然落得个人财两空。

      潘伟诚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为了减轻母亲肩头的重担,他中途辍学,跟着一个远房叔公出外营生。

       俩人再次相遇,已在一年半以后。温晓棠初中毕业后,跟着母亲学裁缝。因天生悟性高,不到一年已能独立裁剪缝制新衣。隔三差五的总能设计出几款比时尚杂志上还好看的衣裙来,也就踏踏实实能赚着几个零花钱。

       一日,镇上影院上新《少林寺》。温晓棠收工后换了件自己缝制的橙色连衣裙,意外邂逅潘伟诚。两人相见都很开心。结果,电影忘了看只顾聊天去了。散场后,两人意犹未尽,不知不觉走到一起就读过的南口小学。带天井的三层高的围楼,校门口高大笔直的木棉树,长满眼睛的白桦树,绿莹莹的操场和大片的甘蔗林……美好的旧时光宛若当晚的月色,在这对年轻人的心中穿行。

       两人的邂逅,就像是一朵云遇见了另一朵云,也像是一道闪电遇见了另一道闪电,尽情释放出青春的热力与激情。爱是甜蜜的,可婚姻却过于现实。两人一旦进入谈婚论嫁阶段,遭遇的是一道又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雨一点一滴地下,每一下都仿佛敲打在温晓棠的心上。空气中氤氲着的沉香,让她想起多年前穿上嫁衣离家前的那个夜晚。院子里白玉兰在开,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毛月亮底下,有呜咽的口琴声撕扯着夜的伤口,也切割着她的心。

       母亲手里拿着棉线,帮她“开脸”。脸上的微痛与心中的伤口难成正比。在呜咽的口琴声的召唤下,她一次次地想挣开母亲的束缚,逃到后山上,勇敢地对心爱的男子说,带我走,哪怕天涯海角。

       其实,他俩还真的计划过私奔。可各有各的理由与牵挂,让他俩无法放下压在自己肩头的家族责任与使命。潘伟诚父亲横死,家中一穷二白还欠下巨额医药费没能偿清。而他是长子,要照顾身体不好的母亲,要供养几个弟妹读书。晓棠的父亲嗜赌,欠下巨额赌债被人堵在家门口砍断了一只手。在场的大姐受到强烈刺激,当时就吓疯了。在外当兵的大哥远水解不了近渴,在县城读高中的小弟,生活费无着……

       贫穷限制了任性。责任限制了爱情。潘伟诚与温晓棠这对彼此相爱的人,谁也不愿成为对方的羁绊与负担。

       重压之下,潘伟诚选择跟人出海采珠。临行前也是一个毛月亮的夜晚,云朵遮住了光华。潘伟诚临走前对晓棠发誓说,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到还清两家债务的钱,风风光光地来娶她。

       晓棠苦笑。她不是不相信他的誓言,而是不相信残酷的现实。她流着眼泪说,宁愿和他过一辈子的苦日子,也不愿他去做采珠这种高风险的行业。

       潘伟诚没听。他说宁愿吃苦也不愿过得没尊严。他要让心爱的人与家中亲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临走前,他留给晓棠一个两年之约。如果他没能荣归故里,就让晓棠忘了他,重新开始生活。

       结局是,在他回来的当天,恰是晓棠嫁做他人妇的日子,与当初约定的日子晚了一个月。

       就是这超出的一个月,让坚守誓言的晓棠内心土崩瓦解。天天必到家中闹事的追债人;断肢反复感染引起并发症的父亲;没钱送进精神病院只能戴着铁链锁在家中、活得毫无尊严的大姐;操劳过度的母亲,即将面临高考的弟弟……一桩桩一件件,需要的都是钱。

       面对命运,倔强的晓棠还是选择了妥协。短短的一个月内完成了相亲、定亲、出嫁的流程。母亲为她选择的对象,是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华侨欧先生。他少年时就跟着家人去了海外谋生,现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欧先生对晓棠,也算一见钟情。并坦诚相告,自己实际年龄比媒婆说的大几岁。

       晓棠因此觉得他是一个实在的人,加上他承诺领证前给温家一笔能贴补家中窟窿的彩礼。

       开过脸的温晓棠悄然推开了窗户。黑黝黝的山岗上,有个孤独的人站在毛月亮底下,吹着伤心的曲调。这一切化为一把利刃,在晓棠的心头来回地切割。很多次,她想不顾一切化身为一只蝴蝶,向心爱的人飞去。可母亲已经花白的头发在她鬓边闪耀,被一根铁链拴在树下的阿姐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如果,命运注定要牺牲一个人作为它的祭献品,我宁愿把自己当做殉道者献上神的祭台。别了伟诚。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愿你暖色浮余生,有贤妻相伴。

       晓棠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声地把窗户关上。熄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下半夜,窗外传来簌簌雨声。点点滴滴,落到阶前。恍惚间,口琴声依然空响在山头。

 

      鞭炮声中,新郎欧先生抱着新娘海棠上了花轿。在他帮她放下轿帘的时候,晓棠看见一双写满绝望与愤懑的眼睛,苦苦地向她索要一个答案。

       人生不是每一道谜题都有答案的,不是吗?即便有,也是残忍到令人无法直面的苦痛。

       晓棠蒙上盖头。亲人与爱人,此刻成了她心头最沉重的负担与牵挂。她遮住自己眼睛的同时,感觉自己亲手遮住自己的一生。

       十个月后,新婚丈夫欧先生漂洋过海回来,带着他的过埠新娘漂洋过海。这次去的是穆尔西亚地区的卡塔赫纳。等待她的也不是浪漫的烛光晚餐,而是现实的芜杂与粗鄙。欧先生把新婚的妻子安排在一间老乡开的海边小餐馆内当“酒吧”,负责打扫、调酒、倒酒、清洗的工作。

       欧先生本人并不在这间店工作,他在市区一家餐馆工作。老板也是这家店主的哥哥及大股东。

       走廊的尽头,一间小小的杂货间就是这对新婚夫妻的婚房了。当先生压在晓棠身上喘气的时候,薄薄的板壁传来他人芜杂的呼吸声。海潮在耳畔起起伏伏,海鸟翅膀撩起黑夜的忧伤。晓棠只觉得自己的心,犹如一瓣落花,被一股看不清风向的风,吹向了大海深处。

       次日恰逢周末,欧先生领着新婚妻子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赶去参观了古罗马大剧场。参观罗马大剧场的人很多,要排很长的队才能进去。他直接领着她从大剧场背后的山坡爬上去,站在高地俯瞰,可以将整个大剧院的全貌看个一清二楚。

       山上还有一个古堡,欧先生说没啥特色,站平台上望望就得了。后来,午餐时他说,那个古堡进去每个人还要收3.5欧元,真不划算,还不如节约下来在这吃份西班牙海鲜饭实惠呢。

       这些虽然和想象中的海外生涯不一样,可晓棠愿意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挑着走——这是客家女世代相传的宿命论。

      当晚,欧先生又领着她去了海边,感受海风的吹拂及海浪舔舐脚心的惬意。生活似乎又变得美好起来,尤其是晚餐时间,两人坐在沙滩上,吃着烤羊肉与蛤蜊汤,喝着红酒的时候,竟也有短暂的幸福感暖暖地流淌。

       这次的出行,就成了晓棠蜜月生涯中唯一的一笔暖色了。接下来,是无休止的劳作。本来欧先生每天晚上可以搭大老板的车子来过夜,第二天再跟老板的车回市区的餐馆工作。但奇怪的是,新婚燕尔的欧先生总有各种理由拒绝来看他的新娘。扔下晓棠一人独自面对陌生的新环境。

      当她知道真相时,时间已过去了七个多月。她盼着把存在老板手里的工资取回来,寄给国内的亲人。父亲手术后要吃营养,疯姐姐要送疗养院,大哥要娶妻……在晓棠的再三坚持下,老板结账,给了她一只薄薄的信封。告诉她有什么疑问找欧先生。

       夫妻二人工作七个月的薪水总和,就在这薄薄的信封袋里了。打开一看,只有一千多欧元。

       温晓棠压制着满腔的愤怒,请了一下午的假,如同一朵颠沛的云漂泊到市区,在一家游戏机店将欧先生逮了个现行。原来,这就是他以各种理由不肯过来与她团聚的真正原因。得知真相后的晓棠眼泪掉了下来。可在这举目无亲的海外,欧先生才是她唯一的依仗。除了选择原谅,她还能怎样?

       为了帮助先生克服赌博的陋习,晓棠押着他辞职,买了两张机票飞到另一座城市Alicante,投奔他大姐。

       当时,夫妻俩总共剩下二百多欧元,揣在欧先生的腰包里。在去大姐家的路上。欧先生遇到熟人,坐下喝了杯咖啡就玩起了21点。眨眼功夫,这最后的二百块钱就长着翅膀飞进了别人的腰包。

       至此,绝望已彻底袭上晓棠的心头。生活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中:一座又一座城市的奔波。打工,睡地铺。右手赚的辛苦钱转眼被左手输出去。发展到最后,欧先生总是寅吃卯粮,预支完下面几个月的薪水。

       在一次激烈的言语冲突下,欧先生动手给了晓棠一耳刮子。虽然他当即道歉,晓棠却心冷至死。一个人借钱买了张机票飞到了瓦伦西亚。对她而言,一个人的异国生涯确实孤单了些,但内心却获得了安宁。

 

       瓦伦西亚的天空呈浓郁的蓝色调,在五月初的天幕里垂下暮春的眼睑。花香弥漫,不怕人的鸽子翘起尾羽在广场上走来走去,啄食人们手中的玉米粒或者面包屑。

       找工作找得汗流浃背的温晓棠,背倚一根罗马柱席地而坐。她嘴里嚼着充当午餐的面包,眼望广场四周的塔楼与人群,还有礼花般绽放的喷泉。离婚后因她持有的是家庭绿卡,很难找工作。附近的郊区都找遍了,也只在一家熟人的黑工厂打了三天短工。第四天刚开工工厂就被移民局及劳务局的人包围了,幸亏当时她正在仓库领料,及时躲进了成堆的面料箱中。

       现在面临的,不仅仅是家庭绿卡不能工作的问题,而是绿卡即将到期的问题。如果没离婚,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移民局办理延期。如今,在剩下不到六个月的期限内,如果办理不到延期,只有回国一条路。

       眼下,温晓棠背靠罗马柱,嘴里反反复复嚼着面包,其实是在咀嚼回去还是留下的选择。

       命运再一次替她做了选择。儿时的邻家大哥到瓦伦西亚洽谈业务,途经市政广场时遇见了走投无路的温晓棠。他给的建议是,到加纳利群岛去,他刚好有一家新的服装厂投入生产。在那里,离西班牙本土很远,但对办理绿卡及工作的政策相对宽松。

       就这样,温晓棠飞到了加纳利群岛。凭着工作刻苦认真及服装设计方面的天赋与热情,很快就在这美丽的岛国扎下根来。最初的十年,她所有的时间全部用来谋生,学习服装设计。其中多次飞巴黎参加服装设计方面的短期培训及交流。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温晓棠在十年内成了世界服装业内极具人气的服装设计师,并完成了从打工者到管理者乃至经营者的华丽蜕变。第二个十年,温晓棠拥有了自己的服装公司,并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服装品牌。第三个十年,公司生产线已遍布全球,拥有多家分公司及代理商,成为全球知名的服装品牌之一。

       三十年后,她回到了日新月异的祖国,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她要倾尽全力完成今生最大的夙愿,在故乡打造一座新的服装王国,回报祖国,回报家乡及父老乡亲。

       异国的月亮再圆,也是清冷而孤独的。而故乡,不仅有亲人,还有难以割舍的一切。

       雨一直地下。打在蕉叶上发出的滴笃声终于催眠了辗转反侧的温晓棠。躺在故乡的臂弯里,那种温暖如新又如初的感觉,宛若初恋。

       吾心安处是故乡!(责任编辑布衣)

 

 

作者简介:邹冬萍,女,常用笔名紫苏。2015年开始写作,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多家影视公司签约编剧。纯文学作品刊发于《北京文学》《作品》《海燕》《诗歌月刊》《人民文学》《诗选刊》《星星诗刊》《散文诗》《绿风》《延河》《芳草》《延河》《散文百家》《星火》《红豆》《北方文学》等多家刊物上,曾获“我的平凡的世界·纪念路遥七十周年”征文一等奖;“第二届温瑞安杯全球华语武侠微小说大赛”一等奖,“第六届观音山杯全国游记”征文奖;“甘肃六十年荣光杯征文”小说奖;“我为成都写首诗”周冠军;“我为兰州写首诗”等近百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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