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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起潮落

作者:倪娜(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1175      更新:2019-11-07

   一

       敏感、焦躁、忧郁,莫名其妙的情绪,潮热袭来心跳加速,大汗淋漓,之后手脚冰冷,盖被披衣,典型的更年期症状。尤其盛夏高温愈发难耐,多数时绿茵能忍住,今天无论如何无法控制自己,怒冲冲的脚步咚咚在几个房间回荡,海浪汹涌终于找到发泄口向他荡去:

        “你还能干点儿什么呢?是让你出去开公司赚大钱、买房置地吗?”她感到从脖子到胸腔憋得透不过气来,火苗往上窜,眼镜滑落到鼻尖,窒息到崩溃,几年的积怨好像就等着这么一天。  

        “听着宝贝儿,这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菲利斯的脸变了颜色,扭曲得煞是恐怖难看,生气也没有忘记德国人张嘴闭嘴称夫人为“宝贝儿”的习惯,还粗暴地拽了一把。她像被人揍了一顿没得还手,尽失尊严,嗓音吊到高八度,用拇指点着他恐吓道:

        “菲利斯,你给我等着!我马上给警察挂电话,你竟然还对我动手!”菲利斯和儿子阿豪都知道她这是更年期发作,通常没人理会她,任其自发自灭。  

       绿茵委屈抽噎着,噙满的眼泪啪啪地打在电话机上,看不清电话机上的数字,用手拭泪这功夫,菲利斯递给来一条干毛巾,绿茵涌出更多的泪水,一幕幕让她怎能忘记的浪漫情怀,毕竟他们因爱牵手,这样闹下去后果会怎么呢?大汗之后她又冷得发抖,犹豫让她缩在沙发的角落里一动未动,那一夜她睡在沙发上。

       绿茵越想越怕,什么都有变化的可能,何况感情、婚姻。又是什么让菲利斯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呢?人老色衰,视觉疲劳,还是他外边有了人。“是他不再爱我了吗?”

        第二天下班后,菲利斯一如既往——每次吵架后他都会主动修复和好,买给她鲜花、巧克力,还不会忘记深情叮咛:“宝贝儿,别忘记吃药!”

        “你别老亲爱的亲爱的,你外边要是有人了,不要先斩后奏,听见没!”菲利斯正要推门离开,听到这里又转身走到她的面前,露出一脸的庄重、严肃,右手摸着心口发誓:“我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眼见他一脸诚恳,绿茵不再多语。还给抱着她的菲利斯一个吻别,祝他这一天愉快!接下来的一周仔细留意起他的出行作息、来往电话,一段时间过去了,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基督徒轻易不会发誓,菲利斯这番话让绿茵心里安慰不少,但是她感到被他辜负了。“别忘记了,想当年与你在一起浪漫的人儿,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要不你怎么一见钟情,万里求婚呢!”

 

 

      十年前菲利斯情愿接纳阿豪,安排好上学,帮他补习德语,经常给阿豪零花钱、送他礼物。现在经常变脸,对阿豪的事儿不再理睬,但凡这时她总是磕头作揖先请后谢,阿豪毕竟不是他俩的孩子,她总是心怀感恩,以美食来犒劳答谢。家里的老人总是对她说:“人家对咱的好可不能忘记,人要讲良心。”  

       家里老人认为菲利斯是知情达理的好女婿,绿茵只说他的好,哪能让老人为她操心上火呢?于是菲利斯有着特别的威信,他的建议成了指令,他俨然成了这个家的神祗让人供奉,大事小情都要倾听他的意见,请他拿主意。   

       在厨房绿茵忙活了大半天,做好的饭菜已摆上桌子,却不见人影儿,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扯下了围裙,用围裙擦净模糊的眼镜,挨个房间敲门喊人吃饭。有时绿茵就摇着一个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弄得山响,提醒他们吃饭的时间到了,阿豪总是饿得等不及,蹭地第一个来到厨房餐桌,马上就吃才好,狼吞虎咽后又回到自己房间去,而菲利斯磨磨蹭蹭踱来,怎么就从来没见他饿过,坐下还要先向上帝祈祷一番,之后她跟着他一起说:”阿门!”才能动筷吃饭,儿子对他慢腾腾地总有说不出口的意见,脸上表现得出来,绿茵心明肚知。  

       绿茵聪慧妩媚、勤快能干。到了国外以后,不甘于现状无奈成为地道家庭主妇。她主动承担起全部家务,无怨无悔呵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无微不至地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分工协作,给他们一个舒适、温馨,温暖的港湾。  

       绿茵总是第一个从床上爬起,这一天随着她的情绪和温度也就开始了。烤面包,烧咖啡,煮鸡蛋,切水果,最快的速度摆好早餐杯盘刀叉,备好面包和水,最后叫醒儿子,等送走了他们,她又要挨个房间叠被子,把臭袜子、换洗的内衣裤放到洗衣机里,让它们轰轰地转动起来,吸尘擦灰、浇花、取信一样不少,再骑自行车哼着小曲上街购物。

       赶在阿豪放学之前回来烧饭。爱心盈盈有些溺爱的母亲,为了让儿子长身体、有胃口,不厌其烦,主食、副食换着花样做,住在德国不比在中国吃的差,还多了很多饭后甜点、零食,注意营养均衡,粗细搭配。

       晚餐菲利斯只吃面包、香肠、奶酪、沙拉冷食,时间长了绿茵和阿豪受不了单调的德餐,她们爱吃稀粥、白米饭,偶尔包饺子、蒸包子,每天要有炒菜、凉菜,准备中西两套晚餐。

        饭后她心里着急要检查阿豪的作业,而菲利斯通常坐在那里不动,很享受地看着她系着围裙清扫厨房的战场。

        一次绿茵患病在床,头昏眼花,没有食欲,菲利斯买回一大堆吃喝摆在她的床头,可她只想喝点热粥热面,阿豪贪玩早没了人影,菲利斯哪会煮中国人的白米稀粥、清汤蛋面,费尽口舌告诉他怎么做,还不如自己动手啦,饿得绿茵咬牙坚持才吃到嘴里,特意买来的食品,竟然一口未动,他困惑而陌生的样子望着她,失望、郁闷的两人相视无语。 

       晚上她最后上床。她要亲自逐一检查门窗,才能安心入睡。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用,什么时候该买什么,几乎样样装在她的心里,都离不开她的双手来安顿,谁找不到的东西,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今天添个家具,怎么摆放,她不需要别人插手,大包大揽没有她不能干的,连刷墙她也能独立完成,而且一个房间一种颜色。

       充满温馨、浪漫的小点缀、小景致,无不显示女主人的持家有方和修养智慧,通常他下班回来,她还没有干完她的家务活。女人的钩织绣女红没有她不会的,就连看电视双手也不闲着,织围巾、手套,为了让他吃上新鲜的面包、蛋糕,她照着书琢磨焙烤,吃在他嘴里,满足在她心里。

       绿茵整天手脚不停,说话也不停,心里憋不住话,开朗、活泼,没有城府,什么什么的都向菲利斯倒,他只是默默地听,从不打断她。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她是个简单、知足,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小女人,真让人羡慕她对人生的淡定态度。

       日子久了,菲利斯成为动嘴不动手的甩手掌柜,他只干领导活儿,不做具体事。八小时之外回家修心养性,油瓶倒了都不愿意扶一把的程度。“人家是上班族,一家子的生存来源,工作中也不是事事顺心、如意,不与他计较,再说这是在他的国家,他比我更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他说什么、怎么干,就由着他去吧!”绿茵从心里往外地信任,没有一丝一毫地质疑。

 

 

       而菲利斯,似乎谁都不再放在心上,大事小情不管不问。有事了,他要先摆出问题的难度和处事态度,根本不是解决的方案。绿茵怒气冲冲转向阿豪:“你只问他帮还是不帮,如果他要是说 ‘Nein’!你就不要再求他了,长点儿记性,记住了没?!”

       阿豪茫然地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头。阿豪长那么大了,怎么还是没心没肺地只知道玩!她恨铁不成钢。  

      “什么时候你能料理自己的事,不要妈妈跑前跑后为你操心了行不行呀?那时才是你离家出走,过独立自主的生活,否则你就要虚心学习,看人家是怎么独立的,把人家的本领变成你的!”

     “你别说了行不行呀?”阿豪总是不耐烦地把门关上,绿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与儿子说,好像今天的战争与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有直接关系。  

       他们吵架导火索通常是因为怎么帮儿子学习。他不爱管闲事,儿子也不主动向他求教,阿豪心想:“你管就管,反正你不管还有我妈管呢!”

       过后阿豪也不领绿茵的情,妈妈要说儿子几句,儿子总说要搬出去住,或者他们两个人都说她心血来潮,小题大做,典型更年期期症状!  

       绿茵夹在他们俩之间,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是好,甚至怀疑起自己来。阿豪的德语与菲利斯交流没有问题,她夹在其中,经常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是准确的德语,他与她吵架的时候,厉声质问:“你能不能说标准德语?”

       绿茵被这话噎在那里一时语涩,有时菲利斯抛过来的炮弹连环射击,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好气急败坏地向儿子求证:"你倒是快帮我翻译呀,他什么意思?帮我翻译,告诉他……”

       阿豪不愿意夹在他们中间,经常很生气地朝绿茵甩过来一句:“今天吵明天好,烦死了,再吵就离婚吧!”

       绿茵哪管德语的语法,德语、英语夹在一起回击他,吵架成了三人的国际对话,德语、英语、汉语各有所长、各有局限,最后变成平等对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阿豪又走过来问她:“你出生在哪里?我们是什么时间来德国的?我爸的生日是哪天?"

       绿茵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三次填表了,他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 唉,长多大才是大呀?她身心疲惫,无言以对,从她牙缝里挤出:“再忍这一次! ”绿茵憋得满脸通红,勉强帮阿豪填完那张表格。

 

 

      当初绿茵充满对新生活向往,也没忘记阿豪的前途,他与她相遇后拉近他们距离的那句话至今没有忘记:“你放心,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凭这句感人肺腑的话,绿茵毫不犹豫同意并飘洋过海嫁给菲利斯,没有一点儿的附加条件,可见绿茵不是贪图物质的人,真心寻找纯洁爱情,有感情的生活才是幸福。多年过去了,开始的新奇被岁月的平淡冲没了味道,具体的每一天都由她一个人去张罗,她开始厌倦了,现在她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怎么幸福,虽然吃喝穿戴不是问题,但是感觉到还缺少点什么。  

      菲利斯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期待她成为教会的兄弟姐妹,每周日手挽着手一起去教会,而她从小受无神论的教育,哪能那么快、那么容易就昄铱宗教,她不确认自己信还是不信,他们时常在饭桌上争论,在被窝里辩论,到底有没有上帝的问题不休不止。  

       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菲利斯始终不认绿茵的儿子,倒也不是他没有爱心、没有经济收入能力,他半辈子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活,活在世俗之中的尽责养育,生存的忙碌,忘记自己的喜好,现在孩子长大成人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连她都不再认识,简直难以置信。  

       菲利斯是个现代人少见的不用手机、不开车的人,尤其在这个发达的国家里。他有他的一套理论支持,什么要过环保、低碳、简约生活,手机放在抽屉里关闭闲置,汽车卖掉,买张车月票的自由自在,他的生活简单得到了节俭程度,早晚两顿冷面包,中午一顿热菜足矣,每天乐呵呵的蛮得意的。  

       菲利斯少有世俗的物质上的享受和热衷,他不饮酒、不吸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没有看到他对什么东西的拥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或者品尝到什么美食露出吃货的贪婪和满足,他从来没有过的忘乎所以,在绿茵的眼中,他真到了无欲无求地境界。    

       生活中菲利斯对绿茵没有什么特别要求,而对绿茵的意见,菲利斯从不解释,也不反驳。他最上心百读不厌的就是《圣经》,家里有大小不同版本的圣经近十几本,几个房间随处可见,但谁也不能动他的东西,每天早起闭门思过、祈祷,每周日去教会集体诵经、感恩,多年来她是他的见证人,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虔诚至深在骨子里,张嘴闭嘴都是上帝怎么说的,让我怎么去做。  

       菲利斯从来不对绿茵讲每月的实际收入,时间长了她也懒得问那么多,够花就行。但是她心里面明白:哪有教徒不捐款的,捐款也是隐性埋名的,他捐给教会,给马路边、地铁里伸手援救的人,一点儿不吝啬,人在做事天在看!  

      平日里菲利斯很少花钱,但是他每年都有一笔大花销用在离家出走上,或者叫做出游养心,一个地方一周,多在德国境内,一个地方好就会重复地多次到那一个地方逗留,从不拍照留影,最多拍个风景片,每到一个地方不希望有人电话打扰,往家寄张明信片报平安了,喜欢一个人在大自然里的自由状态:心灵的放逐、意念的放飞。

 

 

      菲利斯又整装待发了。记得他独自一人度假多次了,到嘴的话她不想再说,也无力抗争什么,胸膛涌起热浪,持续燃烧终将平静下来,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了她,连同这个世界都不再属于他,他人活在信仰的精神世界里,已迈入天堂的门里,活在世俗的她每天在看得见的现实里,她少干一样,这个家就不能正常运转。

      “教徒也不都像你,你毕竟活在世俗生活中,你不是逃避现实、远离问题吗?”她不服气地对他嘟囔。  

       而阿豪呢?每天基本上就是这么几句话:“妈妈,吃什么呀?我的什么在哪儿?你帮我干什么好吧?”

       三人每天在各自的房间里,好似三个独立的城堡,互不来往、互不干扰,读书、看电视、玩微信各得其乐,虚拟世界里一个人的快乐和自由。

 

 

       “这还是一个家庭吗?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她偶尔也会像德国人那样质问他们俩儿。一个耸肩,一个漠然,无语而终。    

       一天绿茵对电话里的朋友抱怨说:“你看看我们三口人,简直就是青春期PK更年期,虔诚基督徒PK无神论者,整天麻烦不断、矛盾升级,其实中德文化更是个大PK呢!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绿茵期待那么一天——心静如水,可现实距离她是那么地遥远模糊,心潮起伏,她搞不懂、拎不清是什么让她放不下。(本文主编昔月)

     

         2019/11/5修改稿

 

作者简介:倪娜,笔名,呢喃,曾为德国《德华世界报》主编,现为德华媒体记者,柏林电影节特邀记者。国际中文记者协会常任理事、副秘书长,欧华作家协会、欧华文学会会员,文心社德国分社副社长。散文、诗歌、小小说多次荣获世界华文大赛奖项,出版散文、随笔、诗歌、小说、汉俳等二十多本合集,代表作小说集《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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