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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丝丝心悸的怜惜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07      更新:2019-10-27

 
——江华明长篇小说《尖锐的瓷片》之我见
                                

       在中国,说到景德镇,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景德镇出瓷器,心里都会涌现出一种美好、自豪的感觉。因为古代景德镇瓷器,让中国获得了世界的关注和CHIA的英文大名。景德镇与瓷器紧紧焊在了一起,笼罩着一种美丽、优雅、神秘的气息。 今天看到景德镇瓷器依然会有这种感觉。
       而对于当代,特别是文革到上世纪80年代初期,这个瓷器镇的经历、瓷器工业的变化等等,人们知道得不多,似乎作家还没有写到过。所以《尖锐的瓷片》一书,对于当代景德镇发展演变历史而言,是一种相当的弥补。这本由生在景德镇、长在景德镇、工作生活于景德镇的本土作家江华明推出的长篇小说,第一次将当代那个时期景德镇的变化呈现而出,也第一次对景德镇及景德镇瓷器的命运提出了深深的思考,不仅为回忆,也为今天景德镇的发展提供了启迪。

       因为景德镇从来与瓷器不可分离,因为瓷器的命运与瓷器工人、与瓷器镇的命运紧紧相连,江华明的笔深入到了瓷器工人和瓷器生产的内部,让我们抛开华美的外衣,第一次看到了当代令人惊悸、担忧的瓷器镇命运。
       就如同珍宝一样,都看到了景德镇瓷器所带给人的惊艳、震撼。可是谁注意到她的精致与脆弱呢?谁看到了她的易碎与尖锐呢?即使注意、看到了,谁又会留心呢?非常欣慰的是,江华明不仅以一个景德镇人的用心,更以一个作家的敏锐细致,用《尖锐的瓷片》割开了历史一角,成功地让我们触摸到了那段岁月里瓷器镇的生活,并成功地惊悸了我们的神经、刺痛了我们的双眸,更打动了我们的心灵。

       漂亮、美丽的瓷器,碎裂时带来的是与别的的珍宝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似玉、不似瓦,玲珑的瓷器片片尖锐、内里耀眼、有着绝不妥协之态,让人禁不住地心惊、心疼、怜惜、害怕、担忧……太多的人没有注意到瓷器破碎后的惊悸与尖锐。而在理智的睡眠期,作家却深深被她的尖锐划伤、刺痛了。这种尖锐感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成为他对瓷器镇深深的忧虑和记挂。

       《尖锐的瓷片》第一次直指这种感觉。从自己的生长写起,作家将特定年代里,一个瓷器镇孩子和他的家庭、一代瓷器镇人与那个年代、一种瓷器行业与她的发展变化所呈现出的那种尖锐、惊悸之感表达了出来。因为当时景德镇只有瓷器行业,与瓷器的不可分离性,致使瓷器的破碎成为景德镇瓷器人、和景德镇人破碎的生活写照。生于斯、长于斯,也变于斯,作家虽然只是对那个历史阶段的描写,作品却不再只是他的个人感受,而成为了景德镇一代人的共同感受。

       “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这是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段话。童年的爱憎、童年的感受可以强烈地影响着一个人的生长。
       比如,在作家眼里,那个阶段,大人为了政治和国营陶瓷厂生产,常常致小时侯的自己处于孤独之中。生于多子女家庭,作为最后唯一的男孩,他似乎受到了特殊的关照。可实际上这些关照在他看来,完全与他敏感而孤独的心灵不相适应。 尤其是在文革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他渴望母亲的温暖怀抱,母亲却忙于工作从不给予他拥抱。母亲因为工作成为了一位劳动妇女,再也找不到梳妆盒里照片上的温柔、恬静、美丽之感。虽有四个姐姐,可这些女性除了大姐之外,给予他的都是他不喜欢的戏弄与伤害。唯一给予他母亲般感觉的大姐在他未成年时又投河自杀了。邻居姆妈对自己小女孩的关爱一直成为他的羡慕对像。而等到他第一次初恋时,女友又因为母亲疯了,而割腕自杀;后面两个姐姐一下乡当农民一吸毒致死的状态……女性的美好、温馨似乎永远破碎如瓷片,与他远如梦幻。而一帮同期长大的男孩,多数无所事事,或不学好,似乎生活的美好只是打碎的花瓶一般,零星、尖锐。间或闪射出些微亮光。

       书中,当年国营大瓷厂的骄傲支撑着母亲一代瓷器工人的热情,再加上当年“革命”的激情,一直笼罩着她们。母亲一身灰地回到家里扑打时,她并没有丝毫埋怨。而面对一个丈夫懦弱,儿女众多,居住在逼仄、狭小弄堂里的妇女来说,生活的困难、社会的氛围令她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变成了强悍、无理的妇女。对此,如同美丽的陶瓷打破了一般,作家小小年纪的心里感觉到的只能是破碎与尖锐。
       弄堂里的邻居,他们的生活都与陶瓷相关;弄堂里的小朋友,他们的长辈也与陶瓷相关。只是,打倒的资本家宅院里,居住的人却如此艰难、困苦、窘迫。因为队级斗争,有时不免愚昧地互相伤害。从文革到改革开放之初,小镇的风云变化就在这些人身上体现出来,而这些人的种种命运都与时代、与小镇的陶瓷不可分割。
       在瓷器镇,自己的家庭和其他人的家庭,每个人都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在那个特殊年代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命运。
       而作家在成长当中,母爱的渴望、父爱的缺失、姐姐们的不理解,令他一直孤独而痛苦。和瓷器镇上多数的青年一样,他迷茫、傍惶,偷盗、打架、偷窥女人……但在做这些的时侯,他一直对人性温暖、美好心存希望、胸怀感念,并在书籍的阅读中寻找着答案。考学,不顺利。就业,更不称心——看到了瓷器厂的肮脏、劳累,他再也不愿意像父辈一样“当个胚房佬”……他随着瓷器镇的变化成长,经历着青春期心灵的无依、反叛,充溢着身体的渴望、焦虑,追求着爱情与事业的影子,最终还是在写作中找到了丝丝安慰。

      瓷器的破碎、尖锐,锋利,冷艳,与常人见的温润雅致完全不同。个人、社会、小镇……作家见到的是瓷器镇的破碎、心悸感。这种破碎感觉来自己小时侯的记忆。小时候,他天天接触到陶瓷,可并没有我们所说的美丽感。陶瓷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吃饭、盛水、装糖装绿豆等等。在瓷厂工作的工人也没有瓷器般的优雅,有的只是劳累、重复,而且会得病。因为陶瓷生产的工序道道不同,不同的工人只能承接其中一部分,疲惫不已。母亲是蘸釉,一次次的伸出手,一次次地缩回,只为把手中的胚体蘸上釉水。肮脏的坯坊,一排排的工人都在低头,都在重复工作,她们仅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在美丽的瓷器之后没人知晓。
       可是当年作家打碎的那只花瓶,尖锐的瓷片划过伤脚底,那种心悸、疼痛、害怕的感觉一下抓住了他。他开始发现,如同瓷器破碎,一次又一次,他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充满了这种心悸,惊慌、恐惧。如同瓷片一样闪着冷光、四处碎裂。小时候可以说是政治斗争,长大了可以说是经济建设——到了改革开放之初,瓷器镇一夜间行行色色的人,上演的各种各样的事令他不安、费解,更令他担忧。此时,江华明写的不仅为一个瓷器镇人、一个瓷器镇家庭的历史,已然成为了景德镇国营陶瓷行业从文革到此时的一段惊心动魂的历史补白。

       而之后的作家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命运痛苦了,而是为整个瓷器镇的命运痛苦了。
       宏大的历史,其实在体现在每个具体的人身上的。瓷器,不再为美丽的象征,在作家眼里,瓷器破碎、冰凉、硬实、尖锐,令人回避,不忍触及。现实,虽然有脉脉温情、温暖正义,但底色的尖锐感不会消失,对于小镇的陶瓷业也一样:当曾经辉煌的国营瓷厂改制,成批的陷入困境;当各种利用瓷器发财的行当出现,大多数工人难以为继;当小镇面临大幅度拆迁,商业利益成为第一位的时候……这也是一种破碎,一种无法回避的现实。这现实如满地的瓷片一样,一直扎伤着他的双眼。江华明以一个作家的胆识和勇气,直面着这尖锐的瓷片带给他的痛与思。

       瓷器镇的名气太大,小小的镇子承接着一个个悠远的传说,总令人产生无限美好的向往。
       而从小生在此地、生在此地、工作在此地的江华明,尤如站在风暴的中心,他看到的却是小镇的疼痛、小镇的无奈、小镇的破碎现实,比如每日里工作的陶瓷工人,他们的沉重生活好像第一次被他一一打开来,尤如尖锐的瓷片一样让人一惊,无形中一下子刺痛了我们的心。
       小镇本是世界上最早的手工业城市,新中国成立之后陶瓷生产蒸蒸日上。却在文革的风暴中,一一席卷,每一位陶瓷工人,坯房工、把桩工、艺术大师……以及他们的后代、左右邻居、朋友都被卷入。此时的人性、人心、人情在作者笔下汩汩流出。而改革开放初期的混乱、无序,让小镇一次次破碎不已。仅自己的几个姐姐,下乡的承受不了乡村、小姐姐又吸毒而亡,触目惊心。父母的举止、行为也受到命运的驱使……作家在成长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死亡、伤害、甚至委屈……就像破碎的瓷片,生活为何如此破碎不堪?!他在呼喊——一次又一次,从迷朦到思索,从疼痛到思考,作家发出了疑问: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如何生活美好?在利益与艺术之间如何做出选择?对瓷器文化如何继承和延续……作家在书中一次次通过描写逼迫着我们找出答案,看得人心惊,读得人心跳。

       尖锐的瓷片,就是破碎的瓷器。不写瓷器之美,而写瓷器之破碎后的尖锐。江华明独到地以瓷之碎,点出了不为人注意的一段生活现实,由已及人、上自家到他家,将镇子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进行了真实的描摹,既触目,又充满忧伤、惆怅。因为尖锐,只能破碎才呈现,只有呈现,才会惊悸,痛苦。而呈现又是那么让人激动,愤懑、怅然、迷茫……德国作家毕希纳有言:“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往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安静娴雅的瓷片,却发出了尖锐的光芒。而光芒之下,并不仅为盲目的激情,而是作家的把握。安静玲珑的小镇,美丽优雅的瓷器,内里真实的破碎……一直在他心中盘旋,在他体内隐隐作痛,直至诉之笔端,一泻千里才得以缓解。 

       将美丽的瓷器打破,多么令人痛惜!而我们看到的瓷片,又是多么容易让人容易忽略的事物。因为它没有用处(除了古瓷),不能再分解利用。可是,作家却从尖锐的瓷片上,看到了时间深处瓷器之镇的种种生活细节,又将其不为人知的瓷器之镇生活给予了像瓷片般一一描述而出,特别是瓷器镇旧城改造拆迁,现代化进程与传统文化的保留矛盾;以及国营陶瓷的改制、陶瓷工业在市场经济冲击下的巨大变化……令人感叹,带给我们一次次强烈的、尖锐的刺痛感。除了这段历史的记述,作家还在《尖锐的瓷片》上留下了一股浓重的现实味道。比如瓷器工人的困苦艰难、国营瓷厂的变迁、艺术价值与商业利益、传统与现代关系等等的一笔笔描摹,不仅为纪念与缅怀。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对现在景德镇如何生存立镇、兴盛传统产业、打造与世界对话的城市等等仍然具有相当的意义——这是此书的成功之处,充分体现出了一位作家的高度社会责任意识。 正如书中一句话写的“我一点一点努力,我正努力让我们的日常诗情画意!”在当下,对于老一辈的下岗陶瓷工人,此书算是献上了一份安慰。对于新一代的瓷器镇人,也是一种警示与提醒。

       作家席慕荣说过,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因为文学是让记忆永恒的事物,面对自己的童年与青春,江华明用《尖锐的瓷片》把自己的记忆留了下来。只是这种记忆已不为是他个人的,而是那段时期一代瓷器镇人的。读时,书中作者喷涌的热情和冷静的思索,形成了作品跌宕的旋律,带领着我们的心绪一次次的急速转变,并在其中品尝到了小镇特殊的记忆与滋味。并让我们从作家直面生活的苦难、愚昧、艰辛,直面瓷器破碎的尖锐、锋利、恐怖之中,看到了其中蕴涵的对瓷器镇生活的无限悲悯、埋藏的深深怜惜,以及对瓷器镇和镇上人们的无限深情。《尖锐的瓷片》,唯其尖锐,才见出作者的疼痛之深;唯其尖锐,才见出作者的热爱之切。

       作为长篇小说,作家的把握十分到位。只是作品中在描写惊悸、疼痛、怜惜、怅然、失落……一系列的感受之际,因情感充沛、激情奔涌、不可扼制,使作品的语言有时泥沙俱下。此外,书中使用了不少概括性的语言。虽然概括式的语言可以直接起到表明作家态度、意见、想法的作用。但作为小说来说,使用得不宜太多。因为小说的现场感需要直接的叙述,充满动感、力量的叙述。当然这些都无法削弱这部长篇小说的价值——因为《尖锐的瓷片》已做到了充分呈现放大瓷器镇一段非常时期的现实,已经在惊悸、刺痛我们的神经、并引发我们内心深深的回味与思索了——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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