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和大姑
二月头的一个中午,姨婆
用手势说,她必须见一见大姑
从村头到村口,半个小时里,轮椅
一直吱呀着宣告她的到来
与此同时,卧床半年的大姑奇迹般
坐起身。
这次会面移到了屋前的稻场
两个年过九旬的老人
一个聋子,一个哑巴
近一世纪的闺密
开始了热烈交谈:
两双青筋暴露的手紧握
两张沟壑纵横的脸紧挨
一个咿咿呀呀,一个呜啊呜啊
不住点头,高兴拍手
甚至把僵直的胳膊扬起来,背过去
作出飞翔的姿势
甚至试着从轮椅上立起来。
偶尔停下,共同望着远方
疑惑地环视这活了近一个世纪的地方
这风平浪静,又面目全非的村庄。
整整两个小时啊,她们像竹筒倒豆子
把一辈子
无法说出的话都说完
我发誓,她们听懂了对方发出的
每个音节:
这个晌午,阳光泼向两个衰败身体
涂抹出幸福的水彩
而身边的我们,个个泪流满面。
三天后,姨婆无疾而终,隔了两周
大姑安静离世。
这不是结束,我确定
一个哑巴,一个聋子
用她们没有一个词语的深刻交流
用心满意足的、温暖的笑容
让我们坚定地相信:
生命中,存在一些
死亡也夺不走的东西。
对二叔说
依你生前所训,我们没带来
黄裱纸,清明吊和
数额惊人的冥币
这束麦苗裹扎的油菜花,采自乡下
你父亲,三哥和二爹的坟茔:
翠绿和金黄,集中致敬
回报你在文字中的反复赞美
香的事情,我们却未能免俗
五炷细香,没有散开就点着了
没有掸熄明火就插上了
然后是沉默时间——
你饭后经常要,静一静。
待我们依次在太公、大姑和岳母前磕完头
你碑前的这束香竟然烧成了一只
伸出的手掌:
五指宛然,大拇指曲在一边,其余四指
各有弧度:“好像要凌空握住一支笔……”
大家都清楚,那不过是你昏迷时常有的手势
不过是借这阵春风重新摆了出来
不过是证明我们还缠绕于概念
而你早已获得
全新的语调
遗 物
又一次我们聚在老供销社
大姑家中
皮衣,护膝,白酒,我们
炫耀似地亮出各自礼物
房屋已修葺一新,堂弟
熟练地支起活动桌面
土鸡火锅,蒸肥肠,八宝鱼糕……
疲劳的姑父,让我们在每道菜中过一回年
“大姑呢?”我哽住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惯性,在一群
亲切的面孔中找到关联。而一年前她的
葬礼上,我们从各自身上
嗅出共同的慌张。
这吸附如此强劲:素不来往的
亲戚们,雨后玻璃窗上的水珠,无声
爬向彼此。
姑父拿出加陈皮香肠,囟豆腐刚刚
臭到临界点
这些大姑最拿手的食品,气味和从前
没有什么两样。
我几乎要拥抱这个浑身酒味的
瘦小老头了:因大姑的远行
他清晰地拥有了
比父亲还悠远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