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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迟

作者:顾晓蕊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6673      更新:2018-10-31

 

       金凤转动钥匙,门敞开条缝,厨房传来沥沥的水声,伴着锅勺脆响的碰击声,是妈妈在做晚饭。金凤闪身进屋,弯着腰,踮起脚,像只灵巧的白狐,想穿过门厅过道,快点溜回卧房去。
     “凤儿,来来,削几个土豆。”妈妈忙乱中唤她的小名,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声音圆润清亮。妈妈酷爱京剧,工青衣,以前是镇文艺演出队的,市京剧团组建时被招过去。哪知刚红火了几年,戏曲日渐不景气,她年岁也偏大,转做幕后工作。她早年受了戏的蛊惑,心里怎放得下,闲时跟着对词、吊嗓子或演对手戏,许是平日入戏太深,说话亦如念白,带着股儿节奏和韵致。
       要说这个点回来的除了金凤,还可能是爸爸或弟弟。妈妈竟似脑后长眼,无需回头,就知道进屋的是谁,而且从未喊错过。这让金凤有些沮丧,有种被识破的挫败感。
     “知道啦……就来。”金凤低声咕哝道,声音细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脸沉郁得好似要沁出水来。她跨进卧房,将灰咖色的背包随意往桌上一抛,抬脚狠踢了两下桌腿。痛感顺着脚向上蔓延,反而让她心里感觉莫名的快意。
       这一天可真晦气,怨自己马虎大意险酿大错,可又不能全怪她。金凤心里怅怅的,绵密的伤感一波一波涌了上来。
       昨夜爸爸外出回来得晚,裹一身酒气,妈妈为这跟他闹起来。她左手掐着略显慵肿的腰肢,挥动右手犹如水袖甩将开来,怨恼的话儿从两瓣薄唇中飞出,如冰粒子散开,飕飕地透着冷意。爸爸歪在沙发上,微眯起眼,茫然又无辜地看着她,只一会儿打起轻微的呼噜,居然睡着了。他的冷漠与淡然,在妈妈看来是近乎冷酷的忽视,这无声的抗议每每令她抓狂,最终演变成一个人的战争。她忽地扑伏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金凤和弟弟知道此时上前去劝,是引火上身,悄悄躲回各自屋里。
      金凤一夜没睡好,心里烦乱,这天到班上时,头仍昏沉着。下午她去车工班找梁师傅,递上绘好的图纸,请他按图紧急加工一批配件螺栓,简单交待后,托口头痛返回班了。
       她沏上杯茶,刚喝了一半,检修车间的刘主任匆匆进来,急声说道:“金凤,你呀你,这图是怎么绘的?亏得梁师傅细心发现标注有误,要不上百个配件得成废品。”
       金凤羞愧不安地接过图纸,见是自己粗心标错了个小数点,涨红着脸说:“都怨我了,重绘一张马上送过去。”
       同事曹丽丽听见了,扭着身子凑上前,亮起嗓门说:“呦嘿,金凤技术员,咱电专的高材生犯这错误,可闹笑话了!”
       金凤扭头,跟她的眼神绞到一起,冷冷地对峙着。还是曹丽丽先把目光挪开,“嘁——”从鼻翅中扇出一声轻蔑,转身走开了。
       曹丽丽跟金凤是校友,毕业后分到水利发电厂做检修。两人都长得俊眉俏眼,被些个年轻小伙子盯上,有事没事地献殷勤。曹丽丽像花蝴蝶般穿梭在他们中间,而金凤给人的印象是朴实肯学,骨子里却倨傲,对谁都淡淡的,隔着层距离。
       一年后,金凤被提为班组技术员。曹丽丽心里不服,“这年头干啥不得看背景,谁让人家有个好爸爸,是水利水电局的技术专家。”
       轻飘的话传到金凤耳中,她苦笑着摇头,也不争辩。自己心里白雪一样透澈,任别人怎么说。再说他们哪里知道,依爸爸的脾性,岂肯为这事屈身求人?
       这回错在她,主任吵几句应当的,她曹丽丽得意什么,一脸神气劲儿。她很是羞恼,不好说什么,心里攒着气,只能回来冲着桌子发火。
     “凤儿,你这丫头,磨叽什么呢?”妈妈在厨房里吆喝:“得了,不用帮着做饭了,下楼买瓶醋去。”
       金凤嘘了口气,握着钱出门,来到离小区不远的长街,从街东到街西溜达了一圈。她拎着个醋瓶子,慢吞吞地回到家时,发现饭菜已端上了桌,爸爸和弟弟也回来了,围坐在餐桌前。
     “跑出去这么久,净溜弯了。”妈妈不满地嘟哝,拧开瓶盖,往一盆羊肉冬瓜汤里倒了半勺醋。盛起一碗放到爸爸面前,第二碗给了弟弟,轮到金凤时轻淡地说,“自个舀汤!”
       金凤端起碗吃饭,眼角却瞟向爸爸,他清瘦如一竿修竹,倔挺的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一幅恬静散淡的神情,带着自持的隐忍,让人看不出悲喜。
     “这汤味道不错。”爸爸连喝了几口汤,抹抹嘴说。
     “那就多来点。”妈妈脸上飞起绯红,露出小姑娘般的天真,“秋天多喝汤好。”她顺手给他碗里加了一勺汤,似已忘记昨天的不快。
       这些年妈妈脾气愈发古怪,喜怒无定。明明心里在意爸爸,话偏要拧着说,而爸爸呢,那淡淡的漠然真让人咂摸不透。他俩虽算不得一对怨偶,可也并非心意相合。返城后的头几年,他们住在粗陋的平房里,晚饭后餐桌变成书桌,她趴在上面看书,爸爸研究工程图纸。妈妈在一旁抱着弟弟,手轻轻拍哄着,悠悠地踱着台步。走着走着,不禁唱起曲儿,“白云飘,碧水流,青山葱翠……”“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妈妈沉醉于一嗟一叹,时而低婉时而幽怨的唱腔,弄得父亲惊乍乍的。他的思路被打断,却极力克制着,微叹一声,目光很快落回图上。金凤扭头,见妈妈黑亮的眸底散发着一缕慌乱,她是后来才明白妈妈这么做,是想从爸爸那里邀得关注,及多一些爱。
      金凤还果真就见过舞台上的妈妈,在市京剧团的一次大型演出中。那天中午妈妈回家后面露羞谨,递给爸爸两张当晚的戏票,金凤倒是机巧乖觉,抢着看票后面的节目单,第五场折子戏《望江亭》,谭记儿扮演者刘春枝。见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金凤激动得大叫:“瞧呀,这场是妈妈主演。爸爸,咱晚上早点去。”爸爸下班后领着金凤到长街,要了两碗云吞面吃下,早早地赶到剧院。金凤等得快不耐烦时,终于轮到妈妈出场了,一阵锣鼓铿锵后,她袅袅婷婷地走上台,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一个运眼,一个台步,一个甩袖,一个转身,都有着说不出的娇柔婀娜。金凤看得痴了呆了,以致演出结束到家后,兴奋得睡不着觉,起身去院里上厕所,看见父母房间窗户上的剪影。初看像个胖墩墩的雪人,稍后雪仿佛被暖暖地融化了,影子越来越瘦,成了拥抱的侧影,随即灯暗掉了。
      金凤是从那时起爱上京剧,跟着妈妈学了几曲名段,没事也能来上几句。正低头思忖着,忽听“嘭叭”一声脆响,弟弟又打了碗,汤泼溅一地。
    “没烫着吧?”妈妈问,俯身收拾碎瓷片。弟弟14岁了,总是毛手毛脚,打了碗跟没事似的,挟起土豆丝接着吃,吧唧吧唧,弄得声响很大。
       金凤蹙眉:“吃饭小点声。”“这表明……我吃得香。”弟弟故意拖长音气她,一盘土豆丝被他吃去大半。弟弟拍拍浑圆的肚皮,打个饱嗝,该写作业去了。离开餐桌前,他冲金凤挤眉吐舌,做了个鬼脸,令她哭笑不得。
晚饭后金凤主动收拾起碗筷,边干边不自觉地哼起戏来。她探身朝外看,墨青色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嵌一轮月,银辉闪闪。

       金凤觉得在这个家里,弟弟最得父母宠爱。他仗着自己得势,根本不把她这个姐姐放眼里,还给她起个绰号冰凤凰,讽刺她总爱冷着脸。当然,金凤也没好气地讥称他“黑王子”。弟弟圆胖脸蛋,肤色略黑,翘鼻子,乌亮的眼珠透着机灵,人小鬼大,没少跟她逗气拌嘴。
       若说起来,金凤上面还有个哥哥,住在乡下的罗桥镇上。逢年过节,哥哥领着妻子进城,背着玉米、花生或是新磨的面粉,来家坐上半晌。哥哥沉寂木讷,大嫂话多,说得混乱颠倒,爸爸听一会失去耐心,起身回书房,留下妈妈听她絮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或跟着高兴一阵儿,或陪着抹起泪来。
       吃罢晚饭要返程,有一回,金凤和妈妈下楼去送,碰见位熟人问:“来客人了?”“不是外人,是大儿子两口。”妈妈回道。熟人看了几看,眼中起了疑惑,惊叹:“你家仨孩子啊!”那人可能不知道,他们是个特殊的家庭,这得从爸妈的相识说起。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身为知识分子的爸爸被扣上“臭老九”的罪名,下放到罗桥镇进行劳动改造。毕业于武汉大学的爸爸,那时刚结束一段不幸的婚姻,带着年少的大哥,背着铺盖卷来到镇上。爸爸从心底是疏离大哥的,大哥长得阔脸、塌鼻,尤其是那半截眉毛,让他想起一张厌憎的脸。那人是前妻的远房表哥,趁他读大学在外,竟和前妻勾对上眼,他回家发现了丑事。母亲给定下的亲事,没给他机会选择,可这样的耻辱断不能容。婚是离了,孩子抛给他,只好带到身边,心里五味夹杂。白天他跟随社员下地干活,晚上住在一间破仓库里。镇上的人见他多端着脸,可遇上写家信、拍电报、写对联等,还得悄悄央求他帮忙。妈妈也找过他几回,她那时在宣传队演京剧样板戏,学戏是师父领着,一招一式一字一板拆开揉碎了地教,但背戏词是难事。她只读过四年书,遇见不认得的字,等收了工,去找他教识字。熟识后免不了聊扯几句,说着说着戳到痛心处。妈妈也是离过婚的,她的前夫也就是金凤的生父性子粗暴,看不得她抛头露面地唱戏,嫌丢了人,常挑事,耍疯打骂,到底是离散了。“你也受了不少苦,过得不易啊!”他幽幽长叹道。她的心倏地一热,细长的眼睛中蔓延出异样的、温热的光。
       而改变他们命运的,是那个初夏的黄昏。那天爸爸胃疼病犯了,干活慢腾,最后一个收工。他扛着锄头往回走,抬头远望,夕阳的光洒下来,天边翻涌着朵朵镶着金边的芙蓉,就连辽阔大地也给渡上层金粉。路过一片茂盛的玉米地时,隐约听到一阵声响,他好奇地钻进去,看到了她,把庄稼地当成舞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唱的是《锁麟囊》中“春秋亭”一折。妈妈是天生的青衣相,戏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骨,她的血,青衣已入了她的魂。一唱起戏来,她立马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十分美,一嗔一叹都是妩媚动人的。“好!”爸爸喝道。妈妈惊了一跳,回身见是他,快走几步圆场,到他面前。因为离得太近,他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四目相交的瞬间,他看见她眼中有一潭泪,晶莹莹的,宛如汪着个月亮,一下子照亮了他。她神色凄然伤绝,珠泪滚落在脸颊上,他揽臂抱住了她,俯身去吻那枚月亮。“咦嗬,好你个杜秋白,胆敢耍流氓……”黑塔般粗壮的队长不知从哪冒出来,断喝一声,猛冲上前去,反扭住他的手臂。
        他被推到公社大院的台上,脖子里挂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流氓坏分子”。如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村庄喧腾起来。村民涌进院里,里里外外围几层,吵闹讥骂声,几乎将他淹没。队长得意地厉声喝道:“姓杜的,你老实交待吧!”他只觉天地昏旋,恍若滑落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发疯似地冲进来,挡护在他前面,哭喊着说:“他不是坏人,是我愿意,我们……是要结婚的。”杂乱喧闹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队长训喝叱骂一番,而后饶放了他,人们没趣地渐渐散去。一个月后,两个苦难的人搬到一处,组成新的家庭。婚礼极其简朴,哥哥、金凤和爸妈聚坐到一起,吃了第一顿团圆饭。
       那年金凤8岁,哥哥16岁,有了个哥哥,金凤心里是欣喜的。背着柳条筐跟哥哥去打猪草,不再惧怕草丛中有蛇,哥哥手握一根竹竿,在前面打草开路。可村中有一帮孩子,常追在他们后面喊“坏分子”“狗崽子”,捡些碎土块、小石子掷过来,带头的是队长的儿子铁蛋。哥哥挥动着坚实的拳头,像个小豹子似的冲过去,跟他们扭成一团。愤恨的种子,就这样落到他心里,抽芽散叶,长成了疯草。过了半年,金凤先发觉出哥哥的异常,他眼中也长了草,目光凌乱飘忽,嘴中不时咕哝着。妈妈起初以为哥哥心情差,使小性子,缓缓会好的,然而没多久还是出事了。
       沉闷燥热的午后,蝉儿不知疲倦地拨弄琴弦,弹奏出悠扬的催眠曲。“金凤,金凤……”窗外有人在喊,将金凤从睡梦中拽醒。她出去一看是铁蛋,扭身要走。“快去瞅瞅吧,你哥疯了,光着腚在田里跑呢。”铁蛋提高嗓门,阴阳怪气地说。妈妈听见一脚跨出屋,爸爸被派去修水坝不在家,她扯着金凤跑往地里。远远地,看见哥哥赤裸着身子沿着田埂狂奔,嘴里哇哇乱叫。他跑着跑着掉进路边的水渠,滚得浑身是泥,爬上来继续跑。妈妈和金凤赶紧追过去,绕着田间跑了一圈又一圈,哥哥脚步散乱,又迅疾无比,怎么也追不上他。金凤累得喘吁吁,停下脚步,伸手去揩脸上的汗。只见田垅边上围了一群人,斜睨着眼睛望过来,兴兴头头地议论着,像是在看一台大戏。铁蛋甚至爬到大杨树上,双手抱着枝丫,偏着头高呼,“看呀,又摔了一跤。”羞耻的泪水盈满金凤的眼眶,她用打颤的声音哭喊:“哥哥,快——别——闹了!”待到哥哥跑累了,她们才捉到他,把个“泥人”强扯回家。进到院里,他青郁着脸,低垂下头,如泄了气般瘫坐到地上。妈妈端盆水淋头浇下,将他洗出个模样,又让金凤拿来旧床单,将他的身子整个裹进去。哥哥真的疯了,他性情暴躁,爱摔东西,一次次逃出家门,金凤和妈妈满村子寻他、追他。她还没少跟妈妈上山挖草药,熬煮后给哥哥喝,家里经年飘荡着清苦的中药味。
      过了些年,爸爸的问题得以平反,家中境况稍好些。妈妈养了一窝子鸡,每天煮鸡蛋、炒鸡蛋,变着花样做给哥哥吃,哥哥的身体明显好转,安静下来。只是归于沉寂的他,却有了一个怪癖,他喜欢趟着月光出门,去往村后一片萧落的墓地,端坐良久。金凤有次去那边找他,野地里弥漫着凄凉、凋败的气息,令人寒惧。而哥哥披一身月色,蹲在一块残破的石碑旁,手轻抚着碑面,仿若在与人聊谈。金凤壮着胆子走过去,喊了声“哥哥”,他转过身来,冷风鼓荡着他的衣衫,脸上有清如水的安然。略会些木工活的哥哥,无师自通地刻起碑来。他从山上寻些石头,用推车运到墓地,买来一把凿子和一把锤子,敲敲打打地刻起字来。村里人只道他疯得厉害,但有天县里来人,说是经过考察,罗桥镇是革命老区,那片荒坟是烈士墓地。上面拨了款要修建,还说哥哥守护墓地有功,待修整后,正式聘他当陵园看护人。命运有了近乎荒诞的逆转,村民像推崇英雄一样尊崇起哥哥,在他们的眼中,他成了拥有奇异能力的人,一个能跟鬼神对话的人。偏巧那时爸妈的工作有了结果,爸爸要调进市水利水电局,而妈妈被招进市京剧团。金凤盼望早些搬到城里,哥哥执意不肯离开,妈妈犯起愁来,还是爸爸发了话:“他要不愿走就留下,乡下清静,也好养养身体。”于是金凤随父母去了城里,哥哥留在农村做了守陵员。这样过了几年,妈妈回乡下时,托媒人说了门亲,他结婚成了家,算扎下根来。
       在洒满月辉的夜晚,金凤每想起哥哥,心里不免怅然,眼中泛起蒙蒙水意。月光如丝般清凉地淌过,流过夜色笼罩的田原,流过青青的草叶,彼时独徘在月夜中,他都想些什么呢?乡野间虫鸣声高高低低,不绝于耳,如此,他该不会太寂寞吧!

       妈妈的脾气变坏,是自弟弟出生后,“没见过这么磨人的孩子,上辈子欠他的。”她愠恼地叹气。弟弟成夜哭闹,折磨得她神经衰弱,睡不实又吃不好,有段时间她消瘦得厉害,连眼眶都凹陷下去。熬到弟弟两岁多,送去一家托儿所,妈妈轻松了些,期盼着能重返舞台。她说要跟团长谈谈,特意好好梳洗一番,涂上香脂,挽起乌黑的发髻,穿件宝蓝色的长风衣,披条月白流苏披肩,喜冲冲地出了门。
       金凤中午回来,见妈妈在厨房里,两手挥舞着抹布当水袖,嘤嘤唧唧地唱起戏来,声音凄婉、伤怨。金凤以为她入了戏,瞅几眼径自回屋去了,听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金凤隔着门缝偷看过去,“啊啊啊……狠心的强盗!手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缠缠绕绕的心事,都凝聚在恨海情天里。这时爸爸回来,他进到厨房,见妈妈神色大异,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的了?”妈妈忧戚地说,“我去找团长讲演出的事,他说要提携年轻人,多给新人些机会,让我担任剧务,还强调待遇不变,不就是想让我退出来。”团长许是想钱不少拿,妈妈会欣然应下,没料到她听后沉着脸,一声不吱地扭身就走。爸爸宽慰她说:“做剧务也挺好,置办行头,联系演出,又不是什么难事……”
       金凤听一晌,算是明白了。团里来两个唱青衣的年轻新秀,是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想是玉兰花一般娇媚。京剧不景气,票友又挑剔,谁不爱看一张俏丽清美的脸,团里自然将唱大轴的机会留给她们。金凤见过妈妈年轻时的剧照,搽浓了油彩、画眉勾眼、勒头、贴上片子、插戴珠翠,上了妆的她,看上去秀气端庄,清纯脱俗。而如今呢,妈妈脸上起了皱纹,腰身也变粗了。更要命的是大段唱工下来,有时气息跟不上,唱破嗓,这才是最大的打击。妈妈倒不是要霸着舞台,是看不上她们的一些作派。她们不知听了谁的怂恿,为了多挣钱,晚上跑去歌舞厅赶场,说是混茶水钱。妈妈认为是坏了风气,歌舞厅是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人,不过供人取笑。妈妈嗤鼻不屑道,青衣是一种身份,当年梅老板也是有气节,讲艺德的,她们这些个年轻人,为小利失了骨气,还不被人轻看了去。
       相比妈妈的失望伤怀,爸爸的事业反而一路顺畅。他到市水利水电局技术科后,从一名技术人员干起,很快被提升为科长。经常抱着图纸翻看,用笔在上面勾勾描描,金凤曾不解地问他,“天天看这个,有什么意思?”爸爸嘬一口茶,不急不慢地回道:“每台设备好比人身上的器官,曲曲绕绕的管子如血脉,你得对它们熟悉,才能给设备当好医生。”爸爸跑遍省内的沟沟壑壑,成为当地极有声誉的专家。即使是回到家后,仍常有人急急火火找来,恭请他去趟现场,帮忙解决难题。爸爸是逢求必应,拎起公文包跟人走了,有时到深夜才被送回来。金凤后来选择上电专,跟这有很大关系。妈妈也是赞成的,还自嘲地说一辈子痴迷青衣,却被戏误了一生,并不希望金凤走自己的路,还不如学些真本事。其实打骨子里,妈妈是崇佩爸爸的。她恨自己读书少,劝金凤,“要好好念书,跟你爸爸一样,做个知识分子。”妈妈说这话时深瞥向爸爸,眼波如水,盈盈闪闪。
       爸爸事务杂多,劳忙起来,经常过了晚饭点还不见人影。有一晚,弟弟饿得肚子直叫,眼盯着餐桌,牵着妈妈的衣袖问:“我饿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妈妈抬头看墙上的钟表,快9点了,有点急恼地说:“可能被个狐仙缠住了!不等了,先吃吧!”没过几天,爸爸又晚归,妈妈低低叹道:“你爸这是去哪了?”弟弟撅了撅嘴接话:“准是去找狐仙了,别等他了。”妈妈抬手在他背上拍一巴掌,正色怒道:“你胡说什么?”弟弟委屈地说:“不是你说的嘛!”“哪轮到你多嘴。”妈妈又狠敲他一下。金凤凭女孩的细致,觉察出其中端倪,心中暗笑,在妈妈心里爸爸如一块璞玉,纵使有瑕,只许她说几句,骂几句,他人是说不得的,弟弟怎懂这些,免不得惹妈妈生气。
       妈妈的担忧不是没来由,打扫房间时,在抽屉里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娟秀的笔迹,使她起了疑心。她将金凤叫到跟前,“凤儿,你给读读,看谁来的信。”金凤抖开信纸,读了起来,“秋白同学:你还好吗?武汉一别,已有几十年,前些天同学相聚,聊到了你。近来不知怎的,静下来时,时常陷入回忆,怀想起旧事。”金凤望向妈妈,她眯凄着眼听得认真,继续往下念,“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周末在学校礼堂举办舞会,你这大班长站一旁看,同学们起哄,把你推进舞池,同时又将我推出,让陪你跳上一曲。你的舞步是那么笨拙,将我的脚踩疼,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笑得很……”她问:“写信的是谁?”“哦,信尾写着的,你的老同学——胡璇。”“呸呀,什么狐仙,就是狐狸精。”妈妈话里泛着酸气。金凤忍住笑,“不是狐仙,是胡璇,二胡的胡,璇是美玉。”妈妈撇嘴,“管她什么玉的,快给折好,我得放回去。”妈妈不点破,心里却不痛快,无端地着恼,冷眼冷脸的,弄得爸爸心下茫然,不知哪里惹到她。好在爸爸有知识分子的作派,任由她怎么闹,强压住火,不争也不吵,只愈发地沉默了。金凤心里暗想,还是做女孩儿好,清水一般,简净、纯澈、美好,结了婚成为女人,免不了猜忌、纠缠,思量多了,烦恼也多。
       别看妈妈发起怒来,嗓门高而亮,却不时悄瞥向爸爸,处处透着虚张声势的软弱。而爸爸向来是温厚的,文雅的,有几分严肃,却也不是总板着脸。有一天周末,外面下起大雪,金凤窝在家里看书。翻一会儿书累了,仰头望了一眼,见爸爸侧倚在窗前,脸上漾动着些许笑意。金凤诧异起来,他在看什么呢?她踱步过去,见窗外几十米远的长椅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双手交握,相偎坐在那里,身上落满了雪。纯白的雪地上,空寂、澈冷,女孩颈上的红围巾,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金凤抿嘴笑道:“他们不怕冷吗?”“快回去吧,别冻生病了。”爸爸似在说给对面的人,其实他们是听不见的。金凤觉得好笑,扭头看爸爸。他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像是在掩饰什么。他的目光里氤氲着莹亮的雾气,或许,这洁白世界中的温暖相依,轻触起他的记忆,在内心深处引发激荡。金凤盯着爸爸的手,竟有些发愣,那双握惯了笔竿的手,十指瘦长,很好看的样子。

     “起床了,冰凤凰。”大清早的,黑王子冲进金凤屋里,扯着嗓门嚷嚷,将她晃醒,而后一阵风地跑开了。这一夜她睡得很沉,跌入重重梦境,一睁开眼,怎么都想不起来了。金凤起床、穿衣,待她洗漱好后,见妈妈已做好早餐。早饭是豆浆、馒头、煎鸡蛋,弟弟看外国电影中有吃汉堡的,非让妈妈煎灿黄的荷包蛋,夹在馒头片里,还给取个洋气名字“中式汉堡”。
     “爸爸馍里夹两个煎蛋,真偏心呢!”黑王子一坐下来,就大刺刺地抗议。妈妈微微红了脸,被人揭了短处似的,讪讪怒道:“快吃你的吧!”爸爸端坐在那儿低头吃饭,当作没听见。金凤肚子也饿了,喝一口豆浆,就一口夹馍,吃得满嘴溢香。
        妈妈拿过书包,催促弟弟,“快走吧,要认真听课。”打发走弟弟,她将公文包递给爸爸,又伸手替他抻下衣角,嗔怪道,“不许喝那么多酒了,早点回来。”爸爸嗯嗯应着,推开门匆促走了。金凤临出门时,妈妈交待:“你下班到长街上,买点菜回来。”
       那是个看似寻常的早上,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想起犹如万蚁啃噬,金凤的每一个骨缝都在裂疼。那天上班路上,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像捎走一片孤零零的树叶似的,带走了她的妈妈。金凤在单位接到爸爸电话,“你妈出车祸了,马上来医院……”声音低沉悲怆,却如一股旋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摞下电话,金凤脚步虚飘地赶去,看到一张白床单盖在妈妈身上,顿时天地旋转,世界在眼前晃动。她惊恐地伏在爸爸肩上,悲声恸哭,任泪水滂沱着,漫了满脸。
     “没有了妈妈,从此,我不再是个孩子了!”金凤一遍遍地想着,内心凄惶悲凉。妈妈走后的头几个月,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白天累一天,下班后买菜、做饭,照顾起爸爸和弟弟。晚上一闭上眼,看到妈妈清颜戏装,穿过天青色的烟雨,迈着细碎的脚步,缓缓地向她走来。她一语不发,轻舞起水袖,端庄、灵动,美到惊心。金凤扑过去,想抱住妈妈,转瞬间她化成水,幻作烟,不见了踪影。金凤睁开眼来,枕边冰冷一片,伸手一摸,早已被泪打湿。
       三个月后的一天,车间刘主任找到她说:“有个新建水电站项目,公司正成立项目部,虽说在县城离家远,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你也报名吧!”看金凤犹豫不语,他又说,“我知道你家里状况,换个环境也好,你考虑一下。想去的人还不少,连曹丽丽也报名了,再晚可就去不成了。”回去跟爸爸商量,他说:“你放心去吧,多学点本事。”金凤报了名,很快批了下来。水电站建在山区一条河段上,项目一开工,事情多如乱麻,金凤忙得昏天黑地。
       中秋临近,想着有半年多没回去了,她趁歇假,乘大巴车回去看看。弟弟开的门,见到她很惊喜,脆脆地喊了声“姐”,又竖起手指,作个“嘘”的动作,悄声说:“狐狸精来了,在屋里呢。”她一头雾水,进到屋去,看见爸爸背站在窗前,他身旁倚着个女人,像一滴水悬在他的臂挽里,两人低声说着什么。金凤故意干咳两声,爸爸回头见是她,又惊又喜,迎上前说,“凤儿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下,还没吃饭的吧?”又扭头说,“哦,这是胡璇阿姨。”
       这名字再熟悉不过,金凤的脸沉下来。“秋白,你陪孩子说话,我下碗面去。”胡姨进厨房做饭去了,金凤没缓过神,一时愣在那里。
      “凤儿,过来歇会儿。”爸爸坐到沙发上。她木然地走过去,坐下来,环视着房间,发现被重新布置过,清洁齐整,换了新的沙发巾、窗帘,墙角还多出几盆花,透着陌生气息,显然是女人收拾的屋子。
      “你快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胡姨端了碗面过来,金凤只得接下。赶一天路饿坏了,先得喂饱肚子,她呼噜噜吃起来。放下碗,见胡姨紧挨着爸爸坐下,与他的手交握着,厮磨着。金凤眼睛一阵刺痛,在她印象中,父母之间,从不曾这样温柔地牵握。
      “胡璇是我的同学,她爱人早年就走了,一直独自过活。”爸爸看出她的不悦,尴尬地解释,“不久前又联系上,互相有好感,她也提出想搬来,照顾我的生活。我想,这事得跟你商议下。”“你们是要结婚吧,看着办好了。”金凤冷着脸道破,负气回屋去了。
       金凤倒在床上,怔望着屋顶,很是替妈妈难过。妈妈心里装的是戏,想的是戏,演了这么些年戏,已分不清戏里戏外。她将戏中的悲情,带入到生活中,她的爱,也充满了悲情。爸爸有他的苦楚,以往的婚姻中,他被一双命运的手推着,不由自己做主。对妈妈他是感激的,负疚的,因而无限地宽容、忍耐,还有悲悯,但又有多少成份是爱呢?他们都是心地纯善的人,两个好人,却未必有完满的姻缘。金凤嘴上那么说,可又能怎样,且由着爸爸吧,只要他过得好。
       这么想还有个原故,是金凤谈了恋爱,更体会到这其中悲喜。工地生活是劳碌的,为缓解压力,项目部举办了次晚会。金凤清唱了一段京剧,“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唱腔清丽婉转,不娇自媚,她的运眼运步,皆有板有眼,一曲落下,响一片掌声。听众中就有刘凯,是她的同事,之前不在一个车间,是到项目部后才熟悉。工作忙得顾不上时,他悄然帮她打好热水、买回盒饭。那天演出结束后,她提前离场去往驻地,刘凯追上来,说要送她回去。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刘凯忽尔止步,说:“凤儿,你的嗓子可真甜润,我愿意听一辈子,放心吧,我会待你好的。”黑暗中,他炽热的目光闪如星子,轻握着她的手,掌心尽是湿汗。他知道她的软肋,外表的清高和寡合,不过是一层铠甲,为掩饰内心的软弱。那之后两人似有种默契,多了眼神的纠缠,原来,牵挂也可以很美。
       金凤第二天离开家,返回工地,临走前,塞给弟弟些钱。他苦着脸说:“家里多出个狐狸精,以后我还有好日子吗?”金凤劝道:“那是大人们的事,你别胡思乱想,用心读书就行了,姐会回来看你。”
       她在山区一呆就是三年,每隔几个月,抽空回趟家。爸爸和胡姨结了婚,两人一起买菜,一起散步,手牵着手。吃过晚饭看电视,爸爸坐那儿,胡姨给他捏肩揉背,她问轻重行吗?他响应道好着呢。他们看彼此的眼神充满深情,温柔遣倦,从不回避。弟弟读高中后住了校,每周末回家,他的个子拔节似的往上窜,声音也变浑厚了。每回见了金凤,亲热地喊姐姐,聊学校的趣事,不再跟她置气,比从前更显亲近了。

       这几次回家,金凤发现爸爸苍老许多,他常捂着肚子,额头上渗满细密的汗珠。有时正忙着事,他忽停下来,紧拧眉头,时间长了,硬将眉心拧出个红印。金凤几次提醒,让他去医院看看,爸爸摆手说:“这是老胃病犯了,吃点药就过去了。”
       那天早上,爸爸起床后坐在沙发上,剧烈地咳嗽着。金凤赶紧跑过去,见爸爸用手帕捂着嘴,咳上一会儿,似是很疲惫,头仰靠在沙发上。金凤低头一看,惊了一跳,滑落在地的手帕上,赫然有暗红色血迹。她挽着爸爸的胳膊说:“这病不能再拖了,我陪你去医院,好好检查下。”胡姨听见了也想跟去,爸爸说:“你不用来回跑了,这是老毛病,不碍啥事的。”说着又一阵猛咳。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做各种检查,金凤陪着爸爸楼上楼下地跑。从医生凝重的神情中,她有了不祥的预感,没几天结果出来,确诊为胃癌晚期。金凤打电话请了假,陪爸爸办理了住院,吃中药、化疗,他被病痛折磨着,人也更憔悴了。
       胡姨来到医院,头几天还坐床边,陪爸爸说话,没过几天开始抱怨:“这屋里脏,还有怪味,熏得人上不来气。”坐一会儿就走,说是回家熬粥。端了粥来,待爸爸吃完,金凤去刷碗,她跟去洗漱间,反复洗手,洗了十几遍。
       金凤冷眼旁观,等她洗完了手,淡淡说了句:“用不着这样,又不是什么传染病。”
        她目光躲闪,扭头回病房了。金凤涮过碗筷,放回屋去,又拎着保温瓶,去打了热水。再转回来时,胡姨已经走了。爸爸喝了药,对她说:“刚才医生来说,预付的医疗费不够,让再交些钱,你胡姨回去取了。”
        到了傍晚,弟弟下学后来到医院,他比以前懂事多了,给爸爸捏背、揉腿。过了晚饭点,还不见胡姨来送饭,金凤感到奇怪,交待弟弟在医院守着,她回去看看。
       到了家,屋里被翻得很乱,金凤察觉出不对,跑到爸妈房间一看,胡姨的衣物都不见了。桌上放着户口薄,金凤打开,里面夹着张单据,取款10万元。她登时明白了,心口一阵抽搐,胡姨走了,携着钱跑了。金凤按捺住愤怒,赶回到医院,将弟弟叫到走廊,简单说了情况,怕爸爸经受不住,还特意交待他:“别告诉爸爸,我手里钱剩不多先应急,不够的再想办法。”
       弟弟听后,简直气炸了:“她咋就那么狠心,那可是爸爸的看病钱啊!”
       金凤扯了扯他的衣袖,紧张地说:“小点声呢!你去买晚饭,我下楼交钱。”探头朝病房望望,见爸爸闭眼睡着,心下恻然,一阵酸楚。她去收费处把欠款补上,然后到街边电话亭,给刘凯打电话,说了家里发生的事。他一听可急了:“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下。钱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我明天就赶过去。”
       金凤眼睛湿湿的,踅身往回走。亮烁的路灯下,草木青郁,花朵初绽,淌动着早春的馨香气息。她却无心观望,低下头,加快脚步,想赶紧回爸爸身边。
       刚到病房门口,听见“咣当”一声,金凤进去一看,是爸爸碰翻了水杯。他猛然坐起身,嘴唇哆嗦,犹疑地说:“怎么会是这样?”“这都是真的,要我说,应当报案的,把她抓起来。”弟弟叫嚷道。金凤一阵懊恼,她怎么就忘了,性子爽直的弟弟,心里是藏不住事的。
       她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深望着爸爸,那张脸是多么苍白而虚弱。他沉想片刻,伤叹道:“算了,既然是这样,由她去吧。”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凄然失望。他重又躺下,合上双眼,眉头紧拧,似是在冥想,又像是沉入往事的回忆。
       因临近考试,金凤劝弟弟先回去:“别耽误了学习,这里有我照顾。”他自知闯了祸,低垂着头离开了。
       金凤紧挨着爸爸,躺到床的另一头,医院条件有限,只能凑和着睡。可一想到也许有一天,连这也成奢求,心底漫起丝丝悲凉。神思恍惚中,又看到了妈妈,她翩然而来,眉眼间带一抹忧戚,欲言又止。
        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不见了爸爸,他去哪了呢?金凤正要出去找,爸爸回来了,他说:“好了,今天就出院了。”见金凤满脸诧异,他又说:“我刚跟医生说过,开药回去吃,这病我知道,不能总在这耗着。”
       这时刘凯推门进来,他放心不下,天不亮搭上车,下了车直奔医院。他怀里抱着个黑包,里面装着借来的钱,听见那些话,焦急地说:“凤儿,钱借到了,让叔叔安心治疗吧!”
     “爸爸……”金凤正想劝,但爸爸神色决然,打断回道:“我还想出去走走,明个儿回罗桥镇。”
       爸爸决定的事,再怎么说也没用,金凤强忍住泪,答应了他的请求。刘凯将他们送回去,而后先离开了,说是去借辆车,明天好送他们去镇上。爸爸进家后洗了个澡,换身衣服,虽看着仍是孱弱,却也清爽了些。

       车行至罗桥镇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柏油路在距村子不远处断了,进村还有一段土路,路上有雨天被车轮碾压的辙痕,深深浅浅,凹陷不平,坐车上有些颠簸。爸爸说:“我有些年没回来了,正好下车走会儿。”刘凯停车,金凤搀着爸爸下来,沿着土路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又是春归时节,田野绿意流淌,叶片被阳光一耀,如翡翠般润润的,亮亮的,碧莹莹的闪着光。那一树树一从丛的花,悠然绽放,在阳光下似被施了魔法,越加娇艳可爱了。风在花叶间奔跑,搅动浓烈的香气,淌溢得到处都是。爸爸走一阵儿,停下来深吸口气,让馥郁的香气荡入心腑,在里面翻个滚,再轻轻缓缓地呼出。身心被花香这么一涤洗,他陡觉轻快,脸上泛起润色。金凤原本担心他的身体,这会稍安下心。她抬头远望,那些俯向大地劳作的身影,如同花朵和蝴蝶,成为田间地垄一道风致。她正想着,远处歪歪斜斜地来了个“黑蝴蝶”,近了一看,是位穿黑衫的汉子,骑着头跛脚毛驴。
       他朝爸爸瞥了几眼,从驴背上跳下来,吃惊地说:“唉呀,是杜先生回来了吧?好些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遇上。”
       爸爸应道:“呃,你是?”眼神茫然,没认出来人是谁。
     “我是赵家老四,住在村东,杜先生读书多,字写得又好,给我家写过门联。”那人提醒道,显得恭敬、客气,好像对面站着位矜贵的客人。
       爸爸恍然道:“看这记性,想起来了,是老赵家的。”
      “对对。”那人笑意短促一闪,转向金凤,面带愧色地说:“早些年不懂事,跟在一帮孩子后面乱起哄……”
       爸爸轻笑着说:“过去的事不提了,还是乡下空气好。”“过去了,都过去了。”金凤也说,脸上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
       汉子感激地点头,忽想起什么,说:“我得上地里去,咱回见喽。”随后骑上毛驴,一歪一扭地走了。
       进了村子,金凤老远就瞅见大嫂,蹲在一片大水塘边,高挽着袖子在洗衣服。“大嫂,大嫂。”她亲热地喊道。见是爸爸和金凤回来,后面还跟辆小汽车,大嫂把衣服收进盆里,慌忙上到塘边:“你们回来了,快进家去。”
       大嫂在院里支起桌子,倒上茶水,刘凯把车停好,也走了过来。“这是我男朋友刘凯。”金凤介绍说。嫂子笑着说:“我说今早咋有黄鹂叫呢,原来是贵客来了。你们歇着,我去做晚饭,你哥出去了,也该回来了。”
       爸爸和刘凯坐下来喝茶,金凤闲着无事,在院里转悠,四下环顾着。哥嫂成家后,在老屋的西北边新盖三间砖房,房前种了几株树。土墙青瓦的老屋还在,早已驳蚀、破旧,瓦檐上长满青苔,仍寂然地立在那里。金凤打量着老屋,那些遥远又清晰的记忆,逐渐浮起,聚拢在心头。
     “吱咛”一声门开了,哥哥推门进来,“爸,您来了。”他惊喜极了,紧走到爸爸跟前。爸爸缓慢地站起,搂住他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而后坐下,手指向板凳,示意他也坐下。
       哥哥双臂抱在胸前,似是僵住了身子,他被那个温柔的拥抱,弄得有些晕乎乎的。停了会儿,他擦擦额头,擦擦脸庞,仿佛是让心跳缓慢下来。
      他受了鼓舞,挨着爸爸身边坐下,说:“今天有很多学生来陵园参观,我给他们当讲解员,讲了一下午,嗓子都哑了……”
       金凤说:“哥哥,看你平时闷闷的,很少说话,现在,居然能做解说了。”“不错,是好样的。”爸爸微笑补充道。
      “哦,那个,还差点呢。”他被夸得不好意思,挠挠头,神色扭捏,透着朴直。哥哥对爸爸一向又敬又惧,爸爸不怒自威,目光凛凛,哥哥很少在他面前,如此亲近而放松地说话。
       晚饭是冒着浓香的小米粥,还有大嫂烙得灿黄的葱香饼,家人坐一起吃饭。爸爸吃得很慢,只喝了小半碗粥。他又咳起来,嗓子呼哧呼哧,剧烈地喘着气,金凤给他拍着后背。
       饭后,爸爸去了老屋,金凤想留下陪他,也好有个照应。爸爸微微叹了口气:“我想安静下,说不定梦里还能跟你妈扯扯话。”
       金凤帮他铺了床,看他躺下,便退了出来。她晚上跟着大嫂住,刘凯同哥哥住另一间。熄灯后,大嫂凑过身,低声问道:“爸爸消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饭不合口,他没怎么吃。”爸爸的病来得急,哥嫂离得又远,还没顾上捎信,此时,金凤便把情况全都告诉了她。
       大嫂拽握住她的手,凄哽地说:“我说呢,看着爸气色不对,竟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在家住着,爸想吃啥,我给他做啥。”金凤轻抚着大嫂的手,那双手粗糙,长满硬茧,大哥身体干不了重活,亏得大嫂勤快,里外地忙着,可也够她累的。
两人又说了晌话,一番慨叹、伤抚,倦意袭来,便睡下了。朦胧中,她踟躇在虚无的黑夜里。起雾了,漫天大雾,如丝如缕缠裹住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金凤从支离的碎梦中醒来时,天已透亮,她穿好衣服,去老屋看望爸爸。
       站在外面喊两声,没人回应,她推门进屋,惊悚地呆立住了。
       老式的木床上,铺着妈妈的一件旧戏服,青褶子衫,绣大朵大朵的花。爸爸侧伏在上面,伸出双臂,做出拥抱的姿态,像是怀抱着春天。可已然迟了,太迟了,爸爸悄然无息地离开,去了另一个世界。
       金凤面色仓皇,跌跌撞撞地跑出,到了院子里。她想喊哥嫂过来,一张口,是字正腔圆的韵白,伤绝而悲戚:“爹——爹——呀,爹爹!”惊得院中一株梨树,花瓣纷扬而下,落一地梨花雪。

       

       作者简介:顾晓蕊,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中考高考热点作家,曾获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读者》《特别关注》《格言》等杂志签约作家,文章散见《青年文学》《散文选刊》《延河》《厦门文学》《山东文学》《脊梁》《读者文摘(美国)》《读者》等刊物,曾在十余家期刊开设专栏,百余篇文章收入全国各类丛书,多篇文章选作全国中考或高考语文试卷阅读材料。出版散文集《你比月光更温暖》《点亮自己,你就是一束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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