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岁月留痕

首页 > 散文 > 岁月留痕

星空下的歌声

作者:张惜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188      更新:2016-07-05
文/张惜妍

月亮的光给大地镀上了一层清辉,广阔的田野在秋风里散发着干爽清冷的气味。大地无言,正是秋与冬、暑和寒更迭的季节。马路上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这声音越走越远,走进了夜幕深处,终于在回忆里盘踞下来。
我的家毗邻218国道,在我的童年,一年四季,黄昏和夜晚总是在歌声的飘扬中到来的。尤其是夏天,黄昏时分,从农田下工回家的男女老少,走路的,骑自行车的,赶驴车的和坐车的,即使疲惫的身躯沾满灰尘,传出的歌声依然高亢嘹亮。夜间的歌声更是热闹,好像一切没有睡下的人都在歌声中寻找自己的依托。那些此起彼伏的调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耳朵。每当夜深人静,当月光隔着窗子把葡萄叶的影子洒在我脸上的时候,歌声婉转而来,我虽然听不懂歌词是什么意思,仍然能分辨出唱歌的是浇水的还是扬场的,是赶路的还是乘凉的,是喝醉还是谈情的,更不用说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喜悦的和悲伤的。
印象最深的是深秋时节,伊犁的夜是寒冷的,赶着马车拉煤的人在星空下唱出忧伤苍远的旋律。你想啊,路太长了,看不到尽头,又冷又饿,走夜路怎么能不放声歌唱呢?
这些赶马车的人都是壮年的维吾尔汉子,通常三五个人结成一队,也有独行的,从秋收后就开始出发了,日夜兼程。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在放学路上见到的赶马车的汉子都是一样的,脸色黝黑,戴着皮帽子裹着棉大衣,脚上穿着毡桶和套鞋,腰间扎着绳子,棉大衣和马车上的煤块是一个色系,整个人都像是从煤坑里刚爬出来的。
马车上码放着大煤块,煤块摆放齐整,缝隙很小,可以看出干活人的精细。除了装馕的布袋,军用水壶,几捆草料,马车上再没有多余的物件。赶马车的汉子有时候斜坐在车架上,任由马慢悠悠的踱步;有时候精神抖擞地步行,与马并排,时不时拍一下马的脖子,像亲密的伙伴在同行。更多的时候,在黑夜里,赶马车的汉子手拎着一瓶白酒,喝上几口,从口腔里传出被酒浸润过的歌声——他唱起来了,其他人跟着合唱起来,唱着青春的流逝,唱着生活的艰辛,唱着亲人的思念,唱着姑娘的眼睛。
夜幕里,赶马车的人高声唱着歌从国道上走过,歌声隔着白杨林、隔着院子、隔着菜园传入我的耳鼓。《黑黑的眼睛》《故乡》《沙枣树下》《奶茶歌》《伊犁河的月夜》……歌声时而沙哑,时而高亢,时而舒缓,像一个个波浪涌起又落下,包含着希望、企盼、离弃而又不甘心沉默的坚持与痛苦。他们嘶哑的、呼喊式的歌声,常常使幼小的我无端地落泪,还有比落泪更沉重的心灵的战栗。常常,我在欢愉的旋律中睡去,又在孤独的嘶喊声中醒来。在那些童话一样灿烂而神秘的夜里,我沉迷在歌声的气息里,它来自生命深处的清冷和哀恸感动着一个不懂音乐的孩子。
一年又一年的秋冬,一队又一队的赶车人从国道上走过,从我的视线和耳膜中穿行。那些拉煤的人走在遥远的路途,漫长的黑夜,歌声让他们温暖,让他们期盼,让他们感觉到家离得不远,苹果树下的泥灶上炖着骨头汤,妻子在巷口等着呢。到煤矿拉煤是个苦活,那些人都是养家糊口的忠厚人。我知道巷子最东边的阿布都拉大叔就是其中之一,白杨树叶开始泛黄,苞米杆子堆到巷子里的时候,他就一趟一趟地给巷子里的人家送煤了,我们年年冬天的炉火,就是他挨家挨户堆卸在大门口的煤块点燃的温暖。阿不都拉大叔收钱的时候,谁家有小巴郎在跟前打转,他就出其不意地伸出黑手调皮地在小巴郎的脸上抹一把。他手里的钞票,都是皱巴巴的、粘着煤灰的。他也喜欢唱歌,有一副好嗓子,每当雪后初晴,他带着孩子们上房顶扫雪,第一声嘹亮的歌声就是从他的喉咙里唱出来的,孩子们也跟着唱,邻居们也加进来,哄笑的、跑调的、打口哨的、隔空喊话的都插进来,时断时续的曲调里,房顶上的雪哗哗地落到房背后的水渠里。当主妇们仰着脖子喊着下来吃饭,一场轰轰烈烈的扫雪劳动才算结束了。那些在路上行走的车夫,在我眼里都是阿不都拉大叔,我与他们感觉如此亲近,他们和我的父辈一样,有责任,有叹息,有各式各样的经历,有各式各样的情感,有各自的爱,眼泪和梦。
有一年冬日的下午,家里的大人都去参加巷子里一位老人的葬礼。我一个人在家,屋子里炉火红彤彤的,一壶开水咕嘟嘟冒着热气,炉灰里埋着洋芋,散发出香味。有一个赶马车的维吾尔壮汉走进了院子,棉大衣被煤灰掩盖了原来的颜色,脸上也是煤灰粉尘,露出一双蓝灰色的眼珠。我一点也没有惊慌,撩开门帘让他进屋。他在炉子旁坐下,搓着黑手烤火,我感到了他身上散发的寒气。我兑了一盆热水,做了一个让他洗手的手势,他的手伸进去的瞬间,清水就变得混浊墨黑。我沏了一碗奶茶递给他,又切了几块馕,抹上酥油和蜂蜜,放在洋炉盖子上烤,屋子里弥漫着腥甜的香气。他吃完以后,拿出水壶递给我,我给他装满热茶,又从煤灰里刨出两个烫手的洋芋,用旧报纸裹上塞给他。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回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至始至终,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三十年以后,当我留下孩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一定会叮嘱一句千万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并没有忘记自己在她那个年龄曾经在严寒的冬天打开房门,用一碗奶茶温暖过一个陌生的赶路人。那时候,人和人之间是友善的,没有戒备的,这样的事比比皆是。可是,面对她无邪的眼睛,我无法向她说明白三十年的社会变化,就像她的童年与我的童年注定是不一样的。她住在城市的水泥堡垒里,从来没有见过赶马车的夜行人沧桑的背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星空下的歌声多么动人心魄。
成年以后,我去过很多地方,那些有着各种各样地域文化和千年传说的名胜古迹依然吸引着我。可是我词不达意的文字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伊犁,伊犁的土地上有粗犷丰厚的生活内涵,伊犁人有一双粗粝的手,一副挺直的身躯,还有一颗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多情的心。这是来自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些夜行人的歌声给予我的启蒙和教育。阿布都拉大叔去世两年多了,有一次我陪妈妈回乡里参加巷子里邻居女儿的婚礼,遇到了他的大儿子,他右手抚胸向我妈妈问好。那一刻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四十多岁的他和他的父亲真的太像了——那卷曲的头发,那调皮的笑容,当然穿的要比他父亲光鲜多了。马车拉煤的年代早已过去,从我年少的光阴里走过的那些赶马车的人也都很老很老了吧。他们在星空下唱出的那些欢欣与哀愁的,那些忧郁和神妙的,那些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的,那些不屈与梦想的歌声在我的记忆里沉睡,又时时刻刻提醒我,擦掉眼泪放声歌唱吧,生活像苹果一样香甜!
失去星光的明澈和滋养,大地的夜晚该有多么黯然冷寂,那住的像天边一样遥远的伊犁人是何其幸运,他们诞生在一个多么智慧的民间啊。这片土地即使地域荒远,文明被阻隔,他们依然用歌声与苍穹对话,这是只属于边疆的一种生活方式——走夜路的时候,干活的时候,聚会的时候,出嫁的时候,失意的时候,离别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放声歌唱,他们不需要舞台和掌声,山坡、田野、桥头上、水渠边、葡萄架那是多么舒服自在的舞台,高耸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滔滔的伊犁河,杂花和野草,鸟雀和羊群,亲人和邻居……都是听众。前方的路那么长,四季轮换不停歇,地种也种不完,麻烦今天解决了明天还有,在那巨大的空间里,如果不唱歌,卑微渺小的人儿怎么确认自己呢?爱情和力量又从哪里来呢?
下一篇:城市边缘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