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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地

作者:周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6460      更新:2015-03-23

莱州湾南岸,有个靠近公路的小村子,叫小赵家村。村北有一大块麦地,地南边有一口井是甜水,地北边也有一口井,提上来的水却是咸水,当地老百姓叫它懒水井,艰涩难喝。人们才明白为什么南边的麦苗长得好,绿油油的一片;北边的麦子出苗不全,像癞蛤蟆头,黄一块绿一块的。直到胡岳来寿光县区划办任职一把手,才彻底解开了迷底:原来这是咸淡水的分界线,人们才明白了地下有一条线,这条线的一边是海水,另一边是淡水。这条咸淡水分界线从东到西在寿光境内约有40公里,穿过小赵家村的麦地,横贯东西。把这个县里的土地自然分成两部分。
胡岳大学毕业后留省城工作,无论他多么努力,一直是个科员,觉得有些屈才。恰在这个时候寿光县新上任县委书记广拢人才,就有了一系列新的人才政策,县里大大小小的头脑去省城办事,特别是吃饭的间隙就把这一政策落实了,到各地挖一批人来,委以重任,其中就有胡岳。
胡岳就在盐碱地里出生,大学里学的专业就是土地规划设计,自然成了是这方面的权威,胡岳人长得很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斯斯文文的,很认真很严谨,凡是很讲科学,有人叫他胡科学。
这天一大早,县委书记的司机开起车来,和往常一样,围着县城转悠。县委书记王为民有个习惯,上了车就闭目思考问题,司机也不敢问去哪里,等他思考好了,说咱到哪里去,马上就往那个方向走。这一天,司机发动车,还没出县委门,王为民说,今天去大家洼。大家洼就是这个县最远的路程了,司机才发现后面跟着几辆车。王为民带着胡岳等18个人要到北部大洼镇去,他收到一封人民来信,非处理不可。
走到咸淡水分界线处,王为民要求大家下车,谈谈马上开始的寿北开发认识。因为寿北开发的主战场就在咸淡水分界线以北1200平方公里的范围内。
大家正在发表自己的高见,却听见“嗤”地一声,一辆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下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秃顶男子,阴沉着脸,扑通一声给王为民跪下了。
王为民正在和大家讨论得起劲,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见一个人忽然跪在眼前,本能地退后一步,以为是本地上访的农民喊冤。不料,等那人抬起头来,却是县物资局局长李胖子。王为民说:“李局长,你这是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一个大半百的人,一大早的,为何事给我下跪?”
李胖子早已老泪纵横了,王为民更加摸不着头脑。李胖子抑制住哭声,气愤地蹦出一句话:“书记,咱叫人欺负了,您一定给孩儿们做主!”
其他干部看到此景,脚底抹油早溜了。害怕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惹一身骚。李胖子听书记这么一问,迈着四方步,返身从车上抱下一堆衣服来,扔在王为民面前的。
大伙不知什么时候又聚拢来看热闹,扔在地上的是女人的花上衣,乳罩,还有一件男人的裤子。原来昨天下午李局长的儿子告诉媳妇,自己出发了,晚上不回来,不要等自己吃饭了。谁知爷们儿杀了个回马枪。晚上十一点钟,李胖子和儿子偷偷地去了儿子家,把儿媳妇和工商局长郑旗堵在了床上。李胖子二话不说,指挥儿子抱着一堆衣服就走了。所以一大早李胖子就去了县委,得知王书记出发到大家洼,他立即去追。
难怪出这件事。李胖子在位多年,家境好,从儿子二十岁就发话,一定要找个全县最漂亮的女孩子做儿媳妇。结果如愿,一个长得像四十年代上海滩挂历上的美女一样的招待所服务员,只是小学没毕业,经别人牵线,嫁入李家。当年儿媳妇就被提拔为客房部经理,县里开会,乡镇上的干部住宿,都是由她安排,一来二去,聪明伶俐的媳妇,出了此事,儿子要死要活的,自己颜面无光,令李胖子悔青了肠子,如果有个地缝,他肯定会立刻钻进去。
王书记很同情他,说:“李局长,唉,怎么会出这事?我最看重的是寿北开发,你是准备物资的,头绪繁杂,你可不能有情绪呀。这件事,我立刻叫纪委去查,从重从严查处,符合哪条处分,我绝不姑息。”
李胖子上车回县了。王为民一行18人继续北上。今天王为民要去的这个村子叫双河村,在大洼镇中部,地盘全在盐碱地内,没有可耕地。这封人民来信是寿北开发项目发出通知后收到的第十二封人民来信,都是反映征地问题的。
过了分界线,大地寂静起来,就像一个时光老人,在默默地见证着几千年不变的大地。在这块空旷的大地上,很少看见像样的庄稼。公路两侧起初还是白杨树,走着走着眼中的植物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变成了黑黢黢的四处伸张的荆条。年年欠收的庄稼,秋冬季节,长着长着苗就干枯了,等到授粉时只能拿三成苗,地里白一块绿一块,这样越往北走,植物便越少,再走下去就只剩白花花的一片碱地了。用指头抿一下土地间隙白花花的粉状东西,放进嘴里咸咸的,这就是老百姓口中的盐碱地。大地上平时白花花一片,上潮时一片汪洋,寸草不生;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潮间带,有浅海滩涂。到处是水洼,芦苇,芦苇丛里有蟹。站在水边,看白鹭伸着腿掠过芦苇,看长脚飞虫在水涡里点水。
大片的地空旷起来,偶尔有一片坟头,坟地的旁边往往会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诠释成一堆黑影。
九月的北方平原上,到了中午还是酷暑难耐。连着走访了两个村子,到大洼镇地片后已是中午,陡然有个奇遇,平地上突现了三棵的胳膊粗的小槐树,让过路人眼睛一亮。这里的槐树都长不大,三年五年的就死去了,原因是盐碱地,树扎不下根。不会像县城里的槐树那么根深叶茂,动不动就有“张飞勒马看古槐”之说。王为民又看到这三棵小槐树。三棵槐树间有座土房子,约有四间,是养牛的地方。见王为民一行人往这里看,走出一个老汉,六十来岁,头发花白,和王为民像老熟人那样打招呼。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座土屋也是过路人很好的避雨场所。
养牛的大爷佝偻着身子伸着头看,见王为民身后还跟着一大队人马,心里无底,怯怯地不敢多说话。王为民说:“大爷,我们要到大洼镇双河村的村委去,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我们大伙想在您的树底下吃个饭。”
“好啊,好啊!您来俺村肯定找支书,您吃着饭我去叫他。他是我的一个侄子。”王为民说:“您吃过饭了,就去,没吃,就不用去,吃过饭我们再过去找他。”老汉边走边说:“吃过了,吃过了!”
小槐树的北面是个池塘,满塘的芦苇,抽出雪白的芦花,算是盐碱地里的一处风景。人太多,屋子里是进不去的,他们来湾边树下,拿出自带的火烧、咸菜。刚要吃,双河村的支书来了。支书说:“王书记,知道大伙来,我一直在村委等着,知道你们不去大饭店,就和村里的小饭店说了,给留了两个桌,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我就出来看看。碰上俺叔说你们来了。”
支书提着一壶热水,大伙就喝着热水吃火烧。支书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书记会不会发火,那封信是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只好一壶又一壶地提水过去,大家都在开水泡火烧。村支书说:“你看,王书记,俺村的小饭店有咱盐碱地的特色菜,有卤腌小虾、扎子酱。”
王为民说:“知道有好吃的,但咱们人多,村委没钱,增加老百姓负担不好,在路边吃个火烧,这样更好,省事,你就别愧疚了。”
村支书等着知道信的内容,更想知道县委是怎样处理的,心里一个劲地猛打鼓。终于王为民看大伙都吃饱饭了,就说:“这几天,我收到了几封信,都是反映规划中不合理做法的,其中有一封就是咱村的,反映的问题很重要。所以有关部门都来,现场办公,一旦通过,咱们的大会战马上开始,都快进入十月份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天冷了,民工受罪。村支书头轰得一声,心想,这么严重,坏了,王书记要开始批评了。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心咚咚地跳。不料却听王书记心平气和地说:南河卧铺也有这种事,我才处理下来,走,大伙看看咱村的地,支书领着跑跑,看看群众说的对不对?大伙就跟着支书深一脚浅一脚看地去了。
约莫一个来小时,大伙陆陆续续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些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顿时牛棚边热闹起来。原来按照规划,双河村1600亩土地,大部分适宜建盐场,规划小组全规划成了盐田,群众知道后不干了,给王为民写信,要求留下250亩土地种粮食,保证全村人的口粮。
18个人跑完了双河村村前村后的所有土地,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大家都说信里群众反映的是实情。王为民当即同意了群众的要求,说:“这样吧,250亩留给你们做口粮田,县里再无偿地送给村里两副盐滩,给村里安排60名合同制工人。拨付给你们20万斤统销粮,同时带救济款。”村支书心里轻松了,当即脸上露出了笑容。几个跟过来看热闹的老年人也夸王书记就是和老百姓一个心眼。

王为民其实最看重老百姓的评价。大洼镇的镇长李红妹为什么这么佩服王为民,和她爸爸有关老李有关。她爸爸老李也是个乡镇干部,已经退休了,在王为民手下干过,他佩服王为民,每每对李红妹说起王为民干工作的事来,就滔滔不绝。他说:“那里的老百姓都说,王书记看打扮可不像个当官的,穿的和我们村里人一样,鞋是胶底的,打着掌子。多数时候穿着一双黄色解放鞋,不穿袜子。可是开会时,一开口说话就不一样了,很有水平呀。头发长了,到支书家里,叫支书随便理理。没有肥皂,用清水沾沾,凑合着理了。所以王书记的头就是农村流行的模糊头,没个发型,只要短了就可以。几年如一日,从不变样。”
王为民是个出了名的为老百姓着想的人。他的口头禅是: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我就去干,免职也不要紧。恰恰这样,为民着想,上级一贯肯定他的成绩。麦前,青黄不接,他去县里要返销粮,一趟不行两趟,怕饿着老百姓呀。当时镇上有一个一千多口人的大村,从老辈子里就喝不上干净的水。村东一个大湾,下雨后,厕所里的水也往里淌,可是人做饭还得去挑水。后来也打过井,都没成功。王为民来到这里干了镇党委书记后,帮着村民打了第一眼深二百五十多米的钢管深水井,当年正遇上大旱,湾里水少,村民说幸亏打了井,同时五根管子上水,村民吃上了好水还及时种上了棉花。
李红妹的爸爸当着李红妹的面,常常说起王为民的一些典故,一方面赞扬王为民,一方面勉励女儿做个好干部。他说:“王书记这个人不愿听汇报,只看行动。他要看一个乡镇的浇地情况,自己先到地里去,到地头上问问老百姓,再问问支书,最后才轮上镇委书记汇报,镇委书记如果说外行话或者说假话,他当场就指出来毫不留情。”时间一长,没有干部敢撒谎。
前任县委书记走时,向上级汇报,一定要破格提拔王为民,说这是难得的好干部。他再三推辞,无果,只好上任,正式任命的第二天,他哪里也没去,一大早坐着辆旧吉普车到最贫穷的乡镇──大洼镇去了。那里喝水也很困难,那里有他关心的问题。

王为民坐在吉普车上,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近一个小时的路程,他和司机一句话也没说。到了镇委,镇长李红妹恰好也刚到院子里。太阳刚刚从盐碱地的薄雾中挣脱出来,最多也不超过早上八点钟。李红妹吃了一惊,王书记可是刚上任两天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小元快步跑出去,毕恭毕敬地把他往镇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领。王为民看了一下手表,对李红妹说:“把你们的党委书记叫下来吧,天不早了,我从县城来到这里用了近一个小时,我们还是到外面转转吧。”李红妹答应了,边和王书记说起话来。镇上没有人能够猜得出新任县委书记上任第二天就到荒凉偏僻的大洼镇干什么。以前,新上任的县委领导,一般情况下,是先到四关城里的富裕村调研,最后才转到这里。他们都想知道这次王书记调研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镇上的其他干部以为王书记是来开会的,争着去党委会议室。一听不开会了,又争先恐后地挤出会议室,要看看新县委书记。王书记微笑着向大家摆摆手,让其他干部上班,他就领着大洼镇领导班子出了镇委办公室,直截了当地向盐碱地深处的一个村子奔去。王为民十分清楚盐碱地里的农村现状。麦收时节,一个五口之家种植的小麦,两个成年人一上午就能轻松地收获,捆在自行车上带回家,一年中半年的日子只好用野菜充饥。没有甜水,只好喝又苦又涩的咸水,下雨的时候大盆小盆地接雨水,留起来给客人喝。地里到处白花花的,一辆新买的自行车不出十天辐条会全部生锈,家里凡是水管、把手一类的铁件全是锈迹斑斑。谁也想让北部的老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他也知道多届县委政府都把眼光移到过这里,下过决心治理盐碱,但因条件都不成熟,没有结果。
空旷的盐碱地,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村子。走在土路上,鸭蓝子(学名云雀)在空中盘旋着,拍打着小小的翅膀,在空中做着短暂的停留,突然一个猛子扎下来。这时留着寸头的小孩子追过去,鸭蓝子单腿蹦着走了。那小孩子会在方圆3米之内寻找,就会找一个帽子大小的草窝。往往在一棵篓蓬或者黄蓿菜底下,寻过去,会有三到五个圆溜溜的鸭蓝子蛋安静地躺在草窝里。跟着找到鸭蓝子蛋的小孩子走进村里,李红妹原以为王为民当了县委书记到乡镇转转,只是例行公事,没想到王为民调研得非常仔细。李红妹领着他走进大洼村最东户,说这户人家住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王为民看到房子是四间大北屋,很宽敞很亮堂,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里也是空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一盘土炕,炕下是一口大锅,几根棉柴堆在那里。有个荆条编的粮食囤。很多农户家只一口土坯屋,没有院子。“心酸呀,咱们的老百姓最好的户过着这样子的日子,那穷困的会是什么样呀……”王为民一边看一边感慨地对镇干部说,“多少年了,北部的老百姓,守着大片的土地,却祖祖辈辈与贫穷、饥饿打交道,咱们当干部的,要想尽办法改变这种情况。再说这是革命老区呀,抗日战争做出了巨大牺牲和贡献,说啥也不能再让老百姓过苦日子了。”王为民说着说着眼睛有点湿,他仰起头,抑制住眼泪,心想:不为群众干实事,当干部还有什么意义?
李红妹和随行的干部们一个劲儿地点头。整个莱州湾畔的地势低洼,河沟狭小,无力容蓄排泄大量的降水,过去自然灾害特别多,不是旱就是涝,大雨连绵的时候多,所以涝是一个北部碱场地里常遇上的事。民国初年,当地的农民想了一个办法挖沟掘土,撒在田里,经水冲压,变成良田,叫台田;沟里水多了,种植蒲草,蒲草喜水,夏秋季节,禾黍油秀,蒲草繁茂,各有效益。刚建国不久,寿光就在两块洼地治洼改碱。第二年的冬天,人民公社时期,十个公社开始河网化基本建设,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排卤沟等,面积达十余亩。1964年,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洪涝大灾害,县里在北洛洼里成立治洼指挥部,修渠到800多条。一些公社希望用水种稻子,可这里的水,忽多忽少,只好变为旱田。
王书记把北部的盐碱治理历史读了个透。他近期头脑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回头对身后的吴秘书长说:“今天我不走了,立刻把北部五个乡镇的干部叫到地头上来!”
他知道其中盐田是非建不可的。全县境内海岸线32.5公里,北部大海和广袤寂静的平原有一块白茫茫的潮汐地带,这块人烟稀少的不毛洼地,却蕴藏着丰富的盐资源,从而使寿光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最富庶的海盐产地。中国产量最大的是海盐,占世界第一位,其次是湖盐和井矿盐。
盐区滩涂属于沙质平原海岸,土质良好,气候适宜,发展盐业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西周时期,姜子牙治理齐国,就大兴渔盐之利。管仲做了齐国的丞相,首创盐铁专卖,实行“官山海之策”,富裕了国家。使齐国富兵强,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管仲被尊为盐神,自此以后盐成了历朝历代国库收入的重要支柱。
夏禹时,盐就被定为贡品。
王为民从小记得一副对联:万般行业农为先,千种滋味咸居首。也记得一个俗语是:卖盐的老婆喝淡汤。说明盐是很珍贵的,人们一顿饭也离不了。
胡岳从小和盐打交道,现在又研究盐,说起盐的事,滔滔不绝。王为民与他很投缘,两人这一阵子只要见了面,三句话不离盐和盐碱地。
莱州湾咸咸的风掠过苍茫的盐碱地刮过来,哪些蓬蒿疾速地扭着身子。王为民就想到了这块土地遥远的过去。王为民向胡岳请教有关西周青铜器上有“锡免卤百樽”、唐朝有“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的说法。
为了活跃气氛,胡岳给比他们年少一旬的吴秘书长上课,李红妹也凑过来听。胡岳问:“吴秘书长,听说你很爱看书,我问你,中国最早的制盐技术是谁发明的?盐宗是谁?”
吴秘书长说:“知道,叫煮海为盐。盐宗是管仲。”
胡岳哈哈大笑说:“亏你还是大学生,王书记,该你告诉他了。”王为民笑了笑说:“管仲是盐神,盐宗就不知道了吧?盐宗是夙沙氏。这里有个煮海为盐的故事,我也是听胡主任说的,权当复述一遍吧。看来真是艺不压身,人掌握的知识永远没有多。”
王为民是这样讲述的,传说五千年前的神农氏时代,有一支靠打猎为生的部落生活在寿光北部盐碱滩上,部落里有一个强壮又聪明的首领叫夙沙,他臂力过人,善使绳索。一天夙沙在海边煮鱼吃,他和往常一样提着陶罐从海里打半罐水回来,刚放在火上煮,突然一头大野猪从眼前飞奔而过。夙沙见了岂能放过,拔腿就追,等他扛着死猪回来,罐里的水已熬干了,罐底留下了一层白白的细末。他用手指沾点放到嘴里尝尝,味道又咸又鲜。夙沙用它就着烤熟的野猪肉吃起来,味道好极了。那白白的细末便是从海水中熬出来的盐。
这大约是炎帝时候的事。
胡岳顺便讲了“盐”字的来历。说最初文祖仓颉造“盐”字的传说也来源于夙沙煮海。寿光人很爱提仓颉,原因是仓颉的墓就在寿光,有仓颉双井古迹,有新建的仓颉祠,说起来很自豪。胡岳说,仓颉结合夙沙氏煮海过程及身为炎帝之臣等多重含义,就造出了“盐”字。他张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比划着,这个盐字有“臣”“人”“卤”“皿”四个部分组成。“臣”代表盐是由人在监视卤水煎盐,“皿”则说明煮盐所使用的器具。
吴秘书长哪敢插话,一个劲地说佩服佩服。
五个乡镇党委书记很快来到了。王为民说:“咱寿光有个传说,汉武帝在这个洰淀湖岸上耕种,教当地老百姓学种田,古代封建帝王都知道爱民。如今解放多少年了,有些户还吃不饱,孩们上不起学。唉,咱是共产党员,当着干部拿着工资,不挨饿,不受穷,可咱的父老乡亲还在受穷,咱们惭愧呀!咱要想个办法,让老百姓富起来,有饭吃,有钱花,孩子上得起学。”
王为民很清楚,盐碱地搞开发,重头戏就在大洼镇。
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辆辆吉普车、半截头车开进盐碱地里来了。他们都是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这一队人马跟着王为民走走停停,围着一百多万亩的盐碱地转。千百年来,这广阔的盐碱地任野菜自生自长,也许除了历史传说的汉武帝躬耕巨淀湖、唐王东征等大人物入过这里,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干部。
走着走着,他们被一条河拦住了去路,王为民认出了这是大洼镇西部的一条人工河,当地人叫它营子沟,这里地势南高北低,河流由南往北,经羊口,流入渤海。他们站在河东岸,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只见在茫茫盐碱地里,有万亩左右高标准的条台田。王为民眯着眼睛约摸着这台田南北长一百米,东西宽五十米。他走近一步,目测着这条田沟大约在一米宽,上口或许有三米左右,深最多一米的样子,放眼望去,直如线,平如镜。有沟有路有渠,全面配套,能做到旱能浇,涝能排。如果天一下雨,雨水就渗到沟里,因为沟沟相通,雨水最后流到营子沟里,盐碱就随雨水冲下去,盐碱地很快就变成了粮田。这里多数种棉花,正是秋季,棉花挂着硕大的桃子,白嘟嘟地吐着富裕的信息。王书记兴奋地对大伙说:“这里能搞条台田,别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搞呢?咱要让能搞条台田的地方都搞好!”
大伙附和着,表示能搞。王为民领着大伙继续向北去,一直到了一个叫老河口的地方。老河口算是寿光最北的地方了,它位于潮间带老弥河入海口,大伙子眼前出现了白亮亮的一万亩虾池。
波光粼粼,无数个小虾池排列着,每个池子边都有一个小屋子,是养虾人居住的地。旁边都有一个扬水站,每月要给池子换一次水,每个池子边还有一条小船,是用来喂虾的。王为民手搭凉蓬望过去,船上有两个人,一人撑船一人投饵,嘴里哼着悠长的歌谣:海水波澜,弥河浩渺,拓我万古心胸……见王为民过来,那哼歌的渔民快过来和他拉呱。他过来握住王为民的手不放:“哎呀,老书记呀,你为俺做了好事!大伙忘不了你呀!”
“老哥!现在你这里亩产多少公斤大虾了?”王为民问。
“大约在一百公斤以上吧。”船上投饵的人直起身子说。
王为民说:“收入还可以呀!看来当年投入了三万人的劳动没有白费呀。”这个地方王为民太熟了,这些虾池就是他做道口镇委书记时领着建成的。
王为民领着他们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他们发现在羊口镇的南边路西,有一大片整齐的盐田,每排制卤池和结晶池的边沿全用红砖铺了。红白相间,非常有秩序,这是省盐田的一万亩样板田。
李红妹和其他四个乡党委书记跟在王为民身后走,非常羞愧,话不敢多说一句,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却对这些熟视无睹。王为民一边看,一边用步子量,还掏出随身带的卷尺,量出数据,记在小本子上。一天时间他和五个乡镇的干部们对盐碱地上“三个一万亩”的奇迹挨个看了个遍,晚上,王为民现场办公,立即在大洼镇召开座谈会,围绕着这“三个一万亩”是谁搞的?什么时候搞的?用多少人?花了多少钱?群众还愿意不愿意再搞这些?要求大家一一进行调查。
这时五个乡镇的领导们才明白过来,王为民要把整个北部盐碱地搞成三个样板田的模样,哎呀,这个可是一般人连想也不敢想的。

咸淡水分界线以北,包括大洼、道口、卧铺等五个乡镇,面积占全县的五分之三,三十万人口分布在涝洼、盐碱、滩涂之地,很贫穷,等待脱贫。他要搞一次全县规模的大开发,这个开发工程一次得上20万劳力。要建盐田,建虾场,压碱,种棉花,这个念头如盘旋在心头的一股气,搅得他一刻也坐不住。
一定要在各方面考察论证后,觉得合理才能上马。王为民决定再讨论讨论,与大自然打交道必须讲科学,要实事求是,要从盐碱地里找切实可行的东西,这是他多年基层工作中得来的经验。
在盐碱地里,他信心百倍,恨不得明天就开工,可是一回到县委,回到办公桌上他心头的兴奋点迅速下降。现实给他的打算泼了不少冷水:现在改革开放了,不是当年的计划经济时代,他想知道农民还出不出义务工?都87年了,包产到户也有五年时间了。如果不出义务工,就要付给老百姓工钱,可20万人的工钱掰着指头一算,天呀,是个天文数字,从哪里来?财政没有呀。
再说了这盐碱地怎么治理就出成效,他思忖再三,不能蛮干,得有个方案,可是方案又在哪里呢?干部们先得统一思想最重要。他逢会必讲北部开发的重要性,他的意思就是先让干部们把这个开发的事过过头脑,民意是最关键的。干部是领头羊,让干部从心里认准这个事,他们才能领着干。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是吴秘书长给他送材料。他对吴秘书长说:“吴秘书长,下个通知,明天召开一次常委扩大会议,让区划办的老胡参加,让北部乡镇分管负责人和一部分老干部都参加吧。”
知道有事来说,大家都很兴奋,到得也早,没到早上八点,县委会议室已坐满了人。王为民坐在会议长桌的一侧,他说话不绕弯子,也不打官腔,开场就问大伙:“今天,请大家来,商量个事,咱们来个北部开发行不行?”很多人不知道县委书记葫芦卖得什么药,不敢轻易接茬。
王为民启发说:“北部这么大的地盘,荒着实在可惜,可是这么大的一片盐碱地,单靠一镇一村来治理,是不可能治理好的,力量太微薄了,只有集全县人民的力量搞一次大会战,才会改变北部现状,向盐碱地要粮要棉,改变北部老百姓祖祖辈辈缺吃少穿的穷苦命运。”一听是这么个话题,很多人的眼睛里却闪出了光亮。“大伙都好好寻思寻思,谁有好谱就拉拉!”
王书记看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老胡嘴一张一合的,他就说:“老胡,你是搞区划的,也是盐碱通,你先说说,给大伙引个头!”
胡岳听到王书记点自己名,心里有些紧张。胡岳知道工作上准备不充分就意味着挨批评,王书记是个黑白分明的人,想在王书记面前胡弄过去门都没有。唱高调更不行。有一回一个干部晚上同书记聊弥河治理的事,让他好批。那人建议说:“咱治理弥河,先干县城这一段,顶多十公里,搞得档次高一点,上级领导来县里,都走这个地方,一定会受到赞扬。下了功夫有看点,出成绩快。”王为民当时脸就拉下来了,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是给多数人干的,不是给少数人看的。不搞面子工程!”所以老胡要考虑自己怎样说才让书记和大伙满意。
开门就讲,听得出胡岳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激动又有些紧张。他工作认真出了名。全县哪个地方水位几米、是甜水还是咸水,哪块地适合种小麦还是种棉花,都在他心里装着,沉甸甸的,有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会就像给他准备的一样,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
胡岳自从被委以区划办主任这个位置后,一头钻进业务里,天天手里拿着一张寿光地图研究,做了一大摞笔记,在上面发表了几篇分量很重要的论文。这次可派上用场了,他走上前来,稳稳神,抖抖地展开一张图,别人帮他粘在墙上,胡岳就用一根教鞭指着图,压抑着激动,很有条理地说:“我还是从咸淡水分界线说起吧。”胡岳面貌清瘦,中等个头已界中年,算是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这片黄色的地方是滩涂,适合养虾,面积有近二百亩;浅灰色这一块,地下卤水储量达四十亿立方米,适合晒盐,搞盐化工……再往南这一块,呈红色,是粮棉区,压压碱就是粮田,有八十多万亩……”
胡岳一讲完,王书记腾地站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胡岳讲得好,很不错,和我想到一块了,大家再说说,还有更好的办法没?我们搞北部开发,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富起来,有钱花,大家不要有顾虑。”讨论结束后,王为民和几个常委议论了几分钟,当场读了县委的决定,由副县长、政协主席负责全面规划,任命他们为正副组长,下面又分设了虾场、盐田、条台田三个实施小组。
在这次县委常委扩大会上,王为民当即拍板形成了北部开发的计划:滩、田、路统一规划,旱、涝、风、潮综合治理。农、林、牧、渔、虾、盐全面发展。开发近海滩涂,发展养殖业;开发盐卤资源,发展盐化工;开发荒草场,发展畜牧业;开发盐碱地,发展种植业,同时要建起防潮坝,挡住海水南侵。
春节一过,镇上收到的第一份县委红头文件就是搞规划测量学习班,要镇上拿出两到三人参加。规划测量学习班就设在离大洼镇很近的洰淀湖农场。
这天是正月初八,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李红妹就带着三个年轻人来到了规划测量学习班学习。县里要进行北部盐碱地大开发。李红妹心里揣着一团火,她意识到,县委每一个动作都与那件大事有关,一定认真对待。进入作为教室的大仓库,李红妹感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向她涌来。有人同她打招呼,她看到来学习的人员多是农业、水利、盐业、水产等方面的专家。到了上课时间,李红妹却看到先是坐前排的站了起来,接着一片一片的人站了起来,并且发出吃惊地欢呼声,李红妹这才看到是王为民书记进来了,只见他跺跺脚上的泥,上了讲台,原来他给大家上第一课。
王为民说了几句拜年的话,转入正题:“县委决定要向北部盐碱地进军,做好规划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国庆节之后,忙完了秋,我们就准备上阵,大战盐碱地,能不能准时上阵,关键看你们的工作,你们工作量很大,工作任务非常艰巨,必须振奋精神,日夜突击,精心测量,一丝不苟,才能完成任务。规划中要注意三个问题。第一,先把盐碱地、潮间带和浅海滩涂三个层次的边界搞清楚并埋桩定线,计算出虾池、盐田、条台田的面积。第二,在全面规划的基础上,哪一个乡镇干不了,需要有全县干的工程确定下来,今秋先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其它工程后年大后年各自为战,村自为战。要把这些样板研究透,都按样板的标准规划,不准走样……”规划小组整整干了八个月。


这期间,王为民对群众到底支持不支持还是不放心。一有空,他就到老百姓中间问。
王为民走到哪里也谈这个话题,就他担心的事到处问人家。单干已经很多年里,再组织出义务工,真拿不准。在一些干部群里,有人说:“一家门口一个天,别说组织20万人上阵,就是组织三千人撇家舍业的,到北大洼安营扎寨,一住一个月,也拉不上去。“就是上去了,吃住都这么苦,工程量大,活又累,也不一定能干得下来,弄不好是半拉子工程,劳民伤财的。”
他叫来吴秘书长问这几年国家或者省里有没有关于义务工文件?
吴秘书长给他找出了三份文件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王为民看到有一份是省委的文件,有关于“每年每个劳力投15个义务工”的规定;一份是国务院的文件,一份是潍坊市政府的,关于“凡农村劳动力的十八到五十五岁的男性公民和十八到四十五岁的女性公民平均每年都要投入十个至二十个水利劳动积累工”的规定。他兴奋地对吴秘书长说,今年咱把这些义务工水利工都用了,每个劳力出工三十五个,乡镇村一律不准使用这两个。
吴秘书长答应着。
还有一个问题是大部分的劳动力来自南部乡镇。南部乡镇是什么看法,王为民想弄明白。那天是胡营大集,集市上人来人往,在头上蹲着一个卖菜的老头,戴着斗笠。王为民买了老头的一个大南瓜,顺便把他的两把豆角也称了称。这老头一高兴,和王为民拉起呱来。拉到一定去处,王为民问:“开发北大洼,咱南部的愿意出夫吗?”
那老汉说:“怎么不愿意呢?县里帮着咱们抓市场,帮着咱发展蔬菜,咱南部的老百姓口袋里有钱了,也不能撇下北大洼的兄弟不管呀。”
王为民说:“我们划地,哪个乡镇建成,属于哪个乡镇,收益五年,五年后返回当地村民。”
老汉说:“别说还有受益的事,就是让咱帮工,也得好好干一场。”
王为民听了心里很踏实。
他想听听南部乡镇领导们的意见。于是他和司机到了寿光最南部的赵庙乡,赵庙乡的党委书记到外地参观了,一个武装部长在家值班。武装部长是个老资格的人,比党委书记大得多,差不多称得上长辈了,一辈子就在这个乡镇干。王为民对他说:“今年,南部乡镇帮着北部乡镇建台田、搞盐田,明年,北部乡镇帮着南部乡镇治理尧河、丹河、弥河、桂河等八条河流,达到什么程度呢,要防洪排涝、全面配套,还要整修道路,植树造林。实行换工几年清的办法,谁家也别吃亏!你看怎么样?”
武装部长说:“一定很好啊,我很同意,又不吃亏。”
正说着话,这里的孟乡长回来了,王为民和他拉起了补偿问题,说:“南部乡镇可以到北部盐碱地一股份制的形式建农场、林场,在潮间带可以建盐场,在滩涂可以建虾场,大体先给南部20个乡镇规划5000亩盐田和虾池,这样有积极性吗?孟乡长笑了说:“可好了,乡镇可增加点收入。”
傍晚,王为民回到了县委,正碰上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他谈起给征地老百姓的补偿问题,他说:“新建的盐场、虾场,可以五年内免税,银行部门优先贷款。”
两人谈如何调动大家积极性?王为民说:“咱们对干部、知识分子和其他技术人员,要重奖。提升、晋级、记功等。你看如何?”副县长说:“知识分子很爱荣誉,我看你说的这几项,什么也包括了,效果肯定好!”

王为民想知道寿北开发物资准备的怎么样了,忽然记起了李胖子儿媳妇的事,忙问纪委情况。这空挡,石油公司的总经理来汇报汽油柴油的准备情况,他说:“工程上多少人,上多少机械,上多少车辆,需要多少油料,县委开会,我们就有了数,这一次,总共需要1、2万吨油,我们早做准备,我们把计划内的指标,全部拉进来,以免油料不足,在计划外采购,我们为了计划外采购,跑济南,跑北京,跑铁道部,天天跑,跑直了腿,磨破了嘴,最终把油料购足。王书记,多亏您和我们一块去北京汇报情况,人家觉得县委书记出马了,确实有困难,一下子批足了数。寿北大战,油没问题了!”
王为民很高兴,叫吴秘书长再问问银行贷款的事。吴秘书长汇报说:1500万贷款,跑了一个冬天,五次去济南,四次去北京,请上面三级行长,信贷处处长,来北大洼,看了盐场情,没问题了。吴秘书长说:“王书记,你可把行长感动坏了,他那天住了院,是你亲自安排的,一天一个电话问病情,医院里拿着当最重要的病人,他只好用做好工作来报答你。”王为民说:“我就是希望大家都干好工作,别无所求。”
王为民说:“电力部门这一次可出大力了,建了老河口千伏变电站,围绕寿北开发建了六个变电站,人家一年建一个,咱是三个月建一个。打破常规,分几路人马,搞土建的,管设备的,管安装的,分兵把口搞物资的,一起上。很好!”
解决好了农村上访问题,物资准备基本充分,该一心一意上战场了,想不到的家里出了一件事。上天似乎要考验王为民的意志,他刚打算提前去指挥部,第二天一早出发。可是小儿子在中午就出事了,说是倒了车子,碰到了路沿石上,已经住进医院了。王为民脑袋“轰”的一声,如果坚硬的路沿石磕着后脑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急忙来到医院,进了病房门,他瞪着眼,刚要批评小儿子不小心,妻子和医生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原因:中午放学路上,十岁的小儿子贝贝骑自行车放学回家,快要走到家属院门口了,一辆自行车飞速过来,他有意避开,可是那个叫猛子的同学,平时喜欢找同学茬,飞快地赶上来,故意用右脚往贝贝的车后圏上一蹬,贝贝人和车子瞬间倒在一边,撞到在路沿石上,右臂骨折,幸亏有放学的老师路过,送到了医院里来,又通知了王为民的妻子。
老师和医生们说一定叫猛子的家长赔偿,妻子侯红也同意,要不真的很窝囊。王为民一瞪眼说:“赔啥呢,人家肯定已经很害怕了,都是孩子,不懂事,咱就不计较了。”别人听他这样说,也不敢再插话了。王为民说:“真不巧,我明天就去北大洼。”侯红十分着急,她说:“我一个人在家,要给两个上初中的孩子做饭,没法陪床。”王为民说:“明天,我是一定要去的,那就叫贝贝他爷爷来,让他替着你给孩子做饭。”侯红只好答应。一个电话,七十多岁的老人下午自己就坐公共汽车来了。
一早,妻子侯红做好了饭,与王为民打招呼,要去医院替老人。王为民觉得昨天的事很不好意思。他掏出50元钱给侯红,让她给孩子们买点苹果,别让他馋别人家的东西。说完弯下腰将钱压在茶几的玻璃杯底下。昨天儿子馋人家的苹果,吴秘书长看到了,自己花钱买了一个网兜苹果,给了他的儿子,不料王为民大发脾气,给吴秘书长退了回来。吴秘书长虽然觉得没有脸面,过后也释然了。他知道,王书记从没收过人家的东西。曾经有一个农户听了王为民的主意,在村里种了桃树挣了钱,以村里名义送了两筐桃给王书记尝尝鲜,王为民当即让办公室给送了回去。
刚要走,被撤职的工商局长郑旗来了,他低着头,不敢看王为民的眼睛,昔日的风流倜傥、诙谐风趣全不见了,像一个蔫了的茄子,无奈在挂在枝子上摇晃。他小声地说:“王书记,对不起呀,对不起呀!”
王为民说:“唉!怎么说你好呢?咱县要大力发展市场经济,我觉得工商局分量很重,调你来这个位置,是觉得你年轻,有作为,想不到你这么不争气!你没个感情克制力?君子对待男女感情要发乎情、止乎礼。你?”王为民暴躁的性情克制着,摆摆手让他走了。
郑旗一句话也不敢说,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想想自己真是不争气呀,才从乡镇提拔起来进城一周,就遇上了所谓的爱情,把自己事业给毁了,愧对部队多年的锻炼。
王为民咨询了纪委,纪委说,可以警告处分,也可以免职。纪委本着从严的原则,下了个免职处分。王为民说:“免职就免职吧,不过这是个人才,让他去管工程质量吧,他是盐校毕业的。”


王为民提前三天来到了县委指挥部,指挥部就设在三棵树旁边的牛棚里。
三棵槐树在空旷无边的盐碱地里,是一处风景。树下的土屋,虽然是又矮又小,却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建筑,是雨天路人最好的栖息地。见他到来,屋西边那间拴着的四五头牛朝他哞了两声,似乎是欢迎他到来。养牛的老汉从屋东头走出来,眼角堆满笑意,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王为民和老汉已经是老熟人了。
吴秘书长把王为民的铺盖、自己的铺盖和胡岳的铺盖都搬到里间,在最外间安了一张旧办公桌做了办公室。
这是大洼镇双河村的地盘,大洼镇镇长李红妹和大洼村支书魏大勇来领任务。
魏大勇说:“王书记,这是四间屋,也没个窗户,到时候我找村里人给安个窗户。”王书记说行,他抬头一看,门外竖着一杆大旗,挂上了喇叭。屋内一张桌子上安上了一部摇把子电话。“这是我的办公桌了?”王书记笑哈哈地问。吴秘书长说:“是呀,条件太差了,你看屋子连个窗户也没有。”
吴秘书长说:“路西20米处,还有一个机井屋子,六平方米大,里面按了一张床,门糊着塑料纸,你就在那屋休息吧。没办法,条件太差!”
王书记走出屋子,空旷无边的盐碱地里人们都在挖地扎帐篷。这是一块靠近海的地方,高处是平整的沙土地,略微低的地方显然泛着鱼鳞似的白碱,一条又一条深不可测的细沟没有规则地刺在地面上。
他指着不远处正在掘地窝子的民工说:“一点也不差,咱的民工比我住的还差,他们全住猫耳洞呀。”
王为民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大洼地片,这是一片相对较高相对平整的地块,就着一块涯岭,挖起来,不一会就挖了一尺多深的地窝,支起几根竹竿几根木棒,盖上块塑料薄膜,厨房师傅老赵从车上拖下一块席子,两块草毡子,弄点野菜棵子压一压,周围用土培一下,就成了猫耳洞。在它的旁边埋上四根木头柱子,撑起帐篷,就是伙房,老赵很满意,忙着放锅灶。到了下午,在伙房的周围,猫耳洞一片接着一片是民工的宿舍。
入住的第一个夜晚,风在漆黑的夜里吼叫,王为民翻来复去,一边听着东间里老汉的如雷鼾声,一边听着牛倒嚼的声音。他爬起来,从旁边的箱子里摸出一瓶寿春香白酒,倒上一茶碗,昂起脖子,一饮而尽,辣喉喉的,他擦擦嘴,倒在床上。以前他当文字秘书期间,为写好稿件,落下了失眠症,实在睡不着了,他用白酒当做安眠药用。
太阳刚刚升上来,两个年轻人来到指挥部,从车上下来,卸东西,吴秘书长说:“王书记,县水产局给指挥部送来了30斤鲜鱼,100斤虾酱,表示慰问,他们觉得咱们和民工一同吃饭,怕受不了,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
王为民一看,忙摆摆手。说:“都让人送到伙房去,民工们出力比我多,让他们吃吧!”
王为民一直和洛城的民工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就咸菜,吃大锅饭,从没单独开过小灶。
吴秘书长说:“那天伙房给你盛了一碗羊肉,你不吃,端回去,给民工吃,伙房师傅都对你不满意了。”
王为民不高兴了,说:“民工们很苦很累,我怎么能争他们的嘴呢?”
正说着,大洼镇的人来了,带来了一箱子大虾,还没放到地上,王为民拉长了脸,说:“赶紧放到车上,拉回去!”扭身就走。吴秘书长催着来人快回去。
吴秘书长知道,在这吃饭的事上,王为民没搞过特殊,那天到了马店乡工地上,已经中午了,坐下来吃饭,端上来的菜好了点,他的脸就阴了,说:“端回去,给民工吃!”爬起来就走。一个随行的党委书记,好说歹说劝住了他,只留了两个青菜,几个人边吃边谈工作,吃完饭,工作也谈完了。
见吴秘书长不说话了,王为民开导说:“咱是党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话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不多说了,快给伙房送过去,吃过饭我还要去转转。”
秋末的太阳,无遮拦地照在这块荒滩的沟沟坎坎上,那稀稀拉拉成墩的篷子菜,已变成了黄土的颜色,在风中瑟瑟着。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白云慢慢地移动,地上便游弋着一块一块的阴凉。苍茫的天穹下,盐碱地里到处是拖拉机、地排车、小推车。随风劲飘的小红旗,红得耀眼,像古战场上的对仪,二十万奋战的民工像蚂蚁一样搅动了沉睡千年的盐碱地。
王为民书记登上黄球鞋,挽起裤腿脚,同过去一样到工地上转。他很少坐吉普车,一般顺着大坝走,哪个地方是重点工程,他就多到那里去,碰上活干活,发现了问题就一同研究解决,有好的经验立即推广,走到哪里住到哪里,嗓子累哑了,有时就讲不出话来。有时遇上一些有趣的事,他也和大伙一样开心。那天在大洼地盘上,一块地方马子走在上面像打鼓,人们以为有啥宝贝,却挖出了些大坑,全是草木灰,听说是古代的十八支炉。传说十八支炉是唐王征东时打造兵器的地方,人们怀疑打造兵器应该有铁屑铜屑的,怎么只是些草木灰呢。找来找去,有人说捡到了护心铜镜,也有人说捡到过耳坠,都不能说明是唐王的部队。相信那是远古的事,现在的山东人多数洪武年间从洪洞县迁移过来的,也就是几百年的历史,只凭想象很难说这块土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这给寿光的历史又增添了些资料。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半月有余,这天早饭后,国家农业部的林部长和一个副省长来寿光视察,按常规去了县委大院,院子里出奇地静,值班人员说,县委书记去寿北工地了,县府那边县长在值班。
他们要找县委书记,就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北大洼工地上。工地到处是推车子掘土的民工,也没见到闲人,也没看到干部模样的人。于是大家来到工地,四处张望,非常焦急,不知道县委书记在哪办公,忽然省长远远地看到一个满腿泥巴、挽着裤腿,脚穿一双解放球鞋的人从窝棚出来,省长上前问道:“民工大哥,你们县委书记在哪里?”
他说:“我就是呀!”
农业部长站在一边,吃惊了,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上前紧紧地握住了王为民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他望着眼前这位泥腿泥脚的县委书记,对着省长非常感慨地说:“一个县,有这样的县委书记当领头雁,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寿北工地经受着大雨的洗礼。
王为民从潍坊开会往回走的路上,天还在哗啦啦地下雨,这场秋雨已经下了接近一天了,吴秘书长劝他回家,说:“王书记,你来工地上快四十天了,今天下雨,在工地上很冷,嫂子和三个小孩子在家里不容易,你每天都在工地上,也不差这一天,借开会顺路回家看看,大伙也不会说什么。”
王为民很烦躁,他不知道大洼工地上下的雨大不大,民工简陋的窝棚里进不进水,接近四十天了,民工的情绪怎么样?他一刻也等不及了,恨不得立即去民工窝棚去看看。他打断吴秘书长的话,说:“咱是指挥员,指挥员不能离开战场,应该坚守岗位,制度是给大家定的,自己都不遵守,还怎么去要求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天不好,听说工地上有什么困难了吗?”他问。
吴秘书长说:“很多乡镇的伙房找不到生火的干柴。有些民工想回家拿点东西。”
看来民工情绪不稳了。他很焦急,就催司机往北大洼工地赶。在柏油路上,车子还往前走,一到了泥路上,车子就开始打滑。走走停停,有时要下车来在泥窝里走,到了一个盐场的场部,他决定将车子扔在这里,走着回去。他们拿着手电筒,迎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在泥窝里奔走,直到晚上十一点钟才走到指挥部,衣服也没换,晚饭也没吃,就带着吴秘书长去了民工窝棚。
有的窝棚确实进了雨,又冷又潮。王为民问一个党委书记:“民工有回去的吗?”
党委书记说:“有,他们说要回家拿东西,不让他们回去。一回去,他们肯定就不会回来了,我们正好缺人呀。”王为民说:“愿意回去的,就让他们回去。我不走,乡镇党委书记就不走,村支部书记也不走,村支部书记不走,民工也不会走,就是走了,也会回来的。”
他一个窝棚一个窝棚地转。民工们有的哭起来,他们说自己的难也说领导的难。在一个窝棚内,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原来是女宣传部长的孩子,部长嘴里有溃疡,吃东西疼,脚又扭伤了,在工地上一瘸一拐的,七岁的儿子想妈妈,想得直哭,丈夫就搭车过来,让儿见妈妈一面,不想遇上了雨,打算在窝棚里住一夜,等路好走了再回去。女部长是常委之一,县里共有十一名常委,有九名常驻工地。
王为民正和民工们说话,党委书记王大龙浑身淋得精湿进来了。民工七嘴八舌地和王为民说,大龙书记把吉普车让给了基层干部和群众了,这不又组织着把乡镇指挥部的面粉给村里断粮的送去。
王为民一个窝棚一个窝棚地走,他遇到一个镇书记因胃疼,晚饭没吃,在地铺上躺着,吃点药,坚持着。还一位党委书记正在打吊瓶,病了也不回去。赵庙乡的孟乡长,父亲病危,叫了三次,都没回去。他很苦恼,他说:“我在全乡是个领头的,怎么能离开工地呢?”
在漆黑的夜里,王为民几乎跑遍了各个乡镇的窝棚,多少漏雨的,多少潮湿的,多少做不熟饭的,他心里有了数。连夜往县委值班室打电话,要求组织力量,集中物资,支援工地。
第二天一大早,雨还在下着,一开门,李胖子跟着车送物资来了,王为民站在雨里,也没打伞,看着一车一车的东西,眼里有了泪珠。李胖子说:“王书记,我们县部门和各乡镇主持机关的,组织了一支援寿北大战突击队。各个饭店的油条、大包、馒头,都不卖了,全装在车上运过来了!各个企业伙房还在继续蒸馒头,这几天你们不用做饭了,反正点不着火,都有我们突击队送。衣服、雨伞、雨布、篷布都有。还有三辆车没进来,链轨车正在拖呢。
李胖子说话像打机关枪,王为民一个劲地点头。民工们过来拿食物,李胖子看着他们吃完,急着回去。王为民说:“我算着你五点就往这儿走了吧,吃过饭了吗?”李胖子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嘿嘿笑了两声,说:“回家再吃吧!”

庞大的工程就要结束了,很多村里来了车拉民工回家。这时,老家的支书,一个叫王为民大叔的人来指挥部和他道别。这次支书脸上有了笑容说:“为民,工程合格了,我们都要先回家了。结束工程后你也抽空到咱村里看看!”。王为民答应着,说:“快回家吧,天气预报大海潮要来了,会有大雨。”就在三天前,支书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来找他,王为民热情地说:“大叔,急急匆匆的,你有啥事?工程快结束了吧?”支书红着脸急躁躁地说:“正要找你呢!咱村的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验收组长一个叫郑旗的人非说咱的质量不行,要咱村返工!咱村里很多人都等着早回家,你给说说和。”王为民一听是这么个事,他很严肃地说:“大叔,这个我说了不算,得听验收组长的。”支书一听扭头就走。
王为民认为质量是第一位的,要求县里专门训练了一只2900人的技术员队伍,成立了10个验收小组,人员多是水利和盐校毕业的学生,工作接近十年了,培训了10天,他说:“你虽是党委书记,但在质量上都要听技术员的。技术员说返工,党委书记要服从。验收合格与否,都听验收组长的,这是铁打的纪律,谁也不能违犯。”
王为民老家的支书刚走,胡岳就回来了,他说:“李红妹指挥民工重点加固了防潮大坝几处低矮工段,护篷布、打木桩,用麻袋装泥土,他们下决心护住大坝。”
1987年10月29日这天中午,异常地燥热。连续四五天的西南风,陡然转换成了强东北风。潮汐是由于月亮和太阳的引力而产生的水位定时涨落现象。一日两潮,涨西南,落东北。春秋两季,海潮常造成灾难,寿光历史上曾发生多次大海潮,威胁当地老百姓生活。大海潮要来,王为民心里很着急,他知道大家洼镇修的第三虾场拦河大坝还没合拢。
下午,14时40分,天气骤变,电闪雷鸣。
指挥部那座土屋前的三棵槐树,被狂风似乎要连根拔起。狂风一阵阵拍打着指挥部窄小的门子,一股股污浊的雨水顺着变了形的门框挤进来流到了屋地上。王为民站在门口,外面大雨如柱,才下午四点钟天已经暗得看不清东西。望着阴暗的天空,心情异常沉重,他清楚地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海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六千人十八天的血汗将被海水冲没。
桌子上的电话骤然响了起来,吴秘书长接了,他皱着眉头焦急地说:“王书记,各乡镇已按你的命令撤离,可是刚才大洼镇来电话,还有十七个民工没来得及撤就被大水围困了!”
王书记腾地转过身来:“什么?还有十七人没撤出来?快再问问具体情况,赶紧求援!”
王为民说完,焦急地跑到电话旁边,一把抓起电话摇把子,向在家的县长要求,赶紧调集精干力量来抢险!
接着向济南空军求援。
济南很快来电:阴天,飞机无法起飞。
转而向驻潍的解放军求救。
来电说:“先自救,我们马上派冲锋舟赶过去!”
王为民心急火燎地坐上吉普车,带着吴秘书长往出事地点赶去。大雨如注,路上泥泞不堪,车轮一个劲地打滑,开不快,王为民他一个劲地催促快走,恨不得一步跨到出事地点。谁料越急越出事,车子陷进了泥里,车轮打着滑不往前走了。王为民跳下来车来,一脚泥水,他和司机说:“我俩推,你把好方向盘!”车子打滑,雨水进了眼里,睁不开,他低下头,一二三、一二三,车子呜呜地爬出了泥洼,王为民抖抖沾在身上的泥点子对吴秘书长说:“只要死了一个人,我就写辞职报告!”
这一年王为民四十二岁,一双眼睛里蓄着焦急。他尝够了大饥饿缺吃少穿的滋味。大专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第二年便入了党。那晚,在油灯下,他的父亲一边缚扫帚,一边说:“为民呀,你姊妹六个,你是老大,如今成了党的人,就要为党做事,什么时候咱也要上进呀!”
寿光是个农业大县,无论父老乡亲多么勤劳,走到哪里都是一个“穷”字,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人们富起来,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这种压力时刻伴随着他,他一天也没有忘过。当上县委书记后,这种压力更大了。王为民想,当了干部,就想着为群众做些好事。眼下老百姓就盼着过上吃不愁、穿不愁的日子,有劲就往这上面使。
工程基本完工,谁知最后老天爷用这场大海潮来考验我们呢?
四点三十五分,县委王为民书记赶到了现场。
县公安局带报话机来了。
县医护人员来了。
邮电大楼话务班密切配合,迅速传递消息。
潍坊公安局通讯科当即开通大洼镇边防派出所——寿光至潍坊无线电联络保持通讯联络畅通。
王为民用报话机焦急地报告着情况,请求上级赶快支援!
海天一色,海潮汹涌!风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看来已达到九级或者十级大风了,人的声音被咆哮的海风吞没了。
一股绝望之情笼罩着人们。
这个时候谁能比王为民心里更难受?北部大战是自己主张发动的,一旦有这么多人失去生命,他将……
寿光舰队来电:因水位不够,救险船搁浅。
羊口人报告:抢险船受阻。
人们又一次陷入绝望之地。
王为民掩住焦急的心,商定方案,派人带着绳索游过去,然后拖,漂浮救人。大洼村民兵连长李吉领着会水的两个民工跳下去,可没游过七八米就被推了回来。
五点三十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潮水还在肆虐,孤岛上的民工看不见了,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再也不能等了。
王为民让打开所有的车灯,照着让会水的三个民工游过去。一会儿,在大雨中,车灯暗下来了。
李吉拿着三节电筒,三人背上绳索,下了水。
大约过了一刻钟,闪了三下微弱的光。证明民工还在,人心稍稍稳定了些。
六点钟,潍坊市的领导来了。
九点钟,驻潍部队来了。
“王书记,部队来了!”老赵大喊。王为民看到一辆军车开过来了,人们心头有了一丝希望。
一群年轻的身影迅速从车上下来。这里面有要退伍的战士,领章都摘了,一听说有情况,二话不说,爬到车上来抢险,还有的战士怕来不了,藏在冲锋舟里过来了。
冲锋舟、橡皮舟很快被推下来。
连长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探索路线,冲锋舟被迫前行。
公安局的照明车和通讯车来了,照明灯的光柱能照出两三千米,它划过夜空,穿透大雨,照亮了孤岛上和岸上6000多人的心。
师长亲自指挥,连长跳下了水,冲锋舟紧随其后,两个小时的往返,至零点十分,十七个人全部获救。岸上一片欢呼声。
王为民看了看表,正是零点十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在他旁边的大洼镇长李红妹自己发现牙齿冻得咯咯打颤,嘴唇都咬破了。
包括大洼村支书魏大勇在内的十七人全部脱险。

盐碱地的历史从此被改写了。然而在胡岳的记忆中,他参加了无数次的总结表彰会,却没有一个会议比寿北开发表彰会令他这么难忘。那是1987年12月9日的一天,县委县政府五大班子成员、县直部门委办局、村主要负责人,1500多大大小小的一把手都参加了,王为民是这个会的主角,他作报告,表彰有功人员。后来,他站起来,向台下的人群三鞠躬,然后开始了自我批评。他说:“同志们,这三项工程本来打谱干20天,最多干25天,但有于对工程质量和工程难度缺乏准确的测量和估计,原测量1700万方土,实际2400万方土,当发现土方测量不准确时,又不能半途而废,留下半拉子工程,就提出,不管工程量多大,难度多大,非干到底不可,这就造成了工期拖长,干部民工多受了累,多吃了苦,多花了钱,这是决策上的失误,指挥上的失误,责任在我,我已经好几晚上睡不着了,请民工们和同志们深加谅解。事到如今,我没有办法弥补这一失误,只有奋发图强,拼命工作,尽上我的所有精力和能力,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寿光人们办好事,为寿光的振兴,多使力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检讨,赢来了长达五分钟的掌声。王为民哭了。会场上很多哭声。
胡岳寿北大战后,得到重用,成为盐业公司总经理,他的属下,从仅有的一处国营盐场,增加到县营盐场卫东岔河两个,县乡联营盐场4个,乡镇联营盐场7个,151个村子从事盐业,寿北成了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王为民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查出胃病,做了两次大手术,每次胡岳都去看望他。胡岳这几年不时地听到当年参加过寿北大战的干部群众得病的事,有的得了胃病去世了,有的正处在病痛的折磨中。大洼镇镇长李红妹心脏病手术很成功,她是让海水冰的。魏大勇得风湿关节炎就算小事了,像他这样好的人不多。但是有付出才有收获呀!退休后的胡岳每天读书,写一些关于盐业方面的论文,他和盐的感情是不可分了,他干脆在北部盐场的月季花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把自己的书房搬了过去。每当早上太阳升起,胡岳喜欢围着盐池散步,一座座盐坨像起伏的山峰,看那一片片方方正正的盐池里盛满了无数个金色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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