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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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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堡古城印象

作者:郭光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090      更新:2016-04-30
 
   文/郭光明

  没有任何理由,经榆林而南折,在吴堡新城下了火车,一翅子扎向吴堡古城。

  一

  之前,我曾有缘,踏一路星斗触摸过山海关,孤行一马平川踏访过玉门关,也曾不期而遇回望过雁门关。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花前月下、湖畔柳丛,也有少部分人,既为寻景,也为寻诗。但有多少人想到,凛冽的朔风中,曾经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还有身手头颅、血肉争战,不得而知。
  我是一个怪异的人。走到血色关口,既不寻景,也不寻诗,总想铺展开自己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地与古人扺掌言笑。但是,不管走到哪,真正的乡土不多。不知这儿是否还是历史的,还是古人的。
  因了这样的疑问,我搭乘一辆出租车,出新城逶迤向北,蜿蜒于沟壑山岭中。也许冬天的原因,褐色的红土,东一块、西一块地裸露着瑟瑟瘠薄;稀疏的枯草,碗一块、瓢一块地遮掩着萋萋荒凉;沿途的远山近坡,一派滚滚无边的黄褐,远远近近似有薄薄的初雪花花点点。偶尔几撮麦苗,紧贴着地皮,泛出淡淡的紫绿色,可以算得上秃岭中的一景儿。这样眺望,无以言传,或是少时萌生的愿望。
 汽车卷着呼啸的西北风,绵延在沟沟坎坎中,一会儿爬上丘陵,一会儿纵行,好在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崎岖中走得还是很顺畅。
  “伙计,那就是古城!”车停山脚下,司机师傅指了指前面的小路,说:“从那上去就是。”
  他的说话,朴讷,率直,高亢,不带一点拐弯抹角,听到出绝对是陕西汉子的口气。我付过车费,谢了司机师傅,裹了裹特意的大棉袄,开门,下车。谁知,刚走出车厢就觉掉进了冰窖,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一根根鼻毛竟冻成了极细极细的冰棍。
  猛烈的西北风,肆无忌惮,近乎抓狂,刮在我的脸上,就象扎进了无数根针。不知这座古城,究竟藏着什么法术,竟让我冒着严寒,迤逦独行。
  在别处上山,不好走的地方,都有人工凿出的台阶接脚。险要的地方,还辅于扶手。华山的苍龙岭,看起来胆战心惊,但因了是两根两指粗的铁链,却也有惊无险。而这里的路,比较苍龙岭,虽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黄土凝结的路,经过一个夏天,或者几个夏天、几十个夏天的冲刷、泥泞、板结,是一种坚硬、坳坎的真实。而这种坚硬和坳坎的真实,绝对是对路的悖逆和巅覆。
  路上,遇一拢着袖筒、背风下山的老乡。他见我迎风而行,主动打起了招呼,但他的浊音太重、地方话太浓,大致听出几个单词的意思是没啥看头,便入乡随俗、入境随音,仿着他的口音说:
  “俄一个外乡人,稀罕你这的石垯垯、土垯垯!”
  说完,又钻进了西北风。

  二

  毋容置疑,吴堡古城是黄河沿线西北边陲上的其中一个。
  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爬到了山顶。这个季节,大西北应是静默的,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不甘寂寞,它裹着大漠的沙尘,浩荡万里,直扑扑来,弥漫在远山近岭,惨淡了太阳,昏黄了阳光,让云朵负了重量。我踉跄几步,方才站住,四下望去,石城的轮廓孤独在眼眶中,而低头直下,眼帘深处是一条大河,黄澄澄、亮晶晶的,由山脚那边转来,又特意从山脚这边转去,拱围 了大半个古城,就象专门为这条河而来、专门为这条河而去似的。
  历史遥远,但城垣就在眼前。千年日升月落,千年风沙吹过,如今所看到的是城内荒芜、城外荒凉,石头砌垒的城墙、城垛、城门,让风侵蚀得早已扭曲、残缺、不成样子,但它依然兀自不卑不亢、处乱不惊,勾画着冷月城头的险峻、吹角连营的雄浑,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这段风干的历史,是历史的记忆,也是古人的曾经。尽管我们也会成为古人,但我们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与古人一起共同演绎永远不谢幕的历史大戏,值得现代人深思。
  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席卷而来,裹来漫天烟尘,似是挟着鼓角旗旌,裹来千军万马、绯袍皮鞾,冰凉记忆一下子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只是如雷的呐喊早已消声,如雨的马蹄声早已匿迹,如注的热血归了边塞诗人的诗行,中华历史的荒原早已山重水复、花草掩荫。眼下,天高云低,黄风肆虐。抬头看天,天是灰黄色的;低头看地,地是褐红色的。天地间除了荒凉,不见一丝蓝色,不见一丝绿色。有这样的风,有这样的地,才有这样的天。才有这样的地。独立在这样的天地间,巨人也会变成侏儒。
  走进兀自孤立的城门,抚摩印在石头上的两道深深的车辙,仔细审视,让我心中产生莫名的感动。似怨似艾的苍凉之音,让我听来,那是一代代封建王朝覆灭的绝响。烽烟不见,号角不闻,历史的尘埃落定之后,这儿剩下的,只有纯正的寂静和安详。也许还有孤魂一缕,难以回乡。
  石门楼、石马道已化为废墟,聒噪的归鸟不知躲进了哪个巢穴,让人看起来是名副其实的故迹,但干垒的石头缝隙中,一株株针茅,一丛丛白草,层层叠叠地从石缝中伸出大半个身子,在寒风中直伸天际,令人感到,这也是一种坚强。

  三

  国有利器,不示于人。道家思想体现在军事防御上,便有了瓮城。
  那天,我在瓮城的最高点,脚是站住了,但凛冽干寒的西北风,呼啸地穿透我在榆林特意买来的大棉袄,冻得我能够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从棉袄袖筒里,不情愿地抽出双手捧到嘴上,哈上几口热气,一边把热气捂到耳朵上,一边用力蹦跳几下,定下心来寻找高适、岑参、王之焕笔墨的诗意,却在坍塌的门楼下,大块石料券砌的城门上,寻得一块清晰的匾额,上书“迎恩”二字。尽管匾额有些斑驳,字迹有些脱落,横平竖直有些,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间,似乎告诉人们,这儿是通天的地方。
  诗文就是诗文。不管它如何淋漓酣畅、雕镂人心,终究都是一个迷离的概念。当这个迷离的概念落脚于《尚书》、《左传》、《国语》时,这个概念又回归于“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训诂。伸出21世纪的手去触摸石头雕琢的“迎恩”二字时,眼前铺陈的是令人惊骇的“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豪情,“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使命。而如今,它似乎完成了悲壮的历史使命,悄没声地苍凉了,荒芜了,坍塌了,唯有懊丧的荒草,年年疯长,让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到寒风中的荒草,肆意抖动的不是枝叶,不是躯体,而是悲怆、愤怒和哀怨
  一座走到哪都能见到的关帝庙,隐藏在衰草枯蒿中。有趣的是,别处的关公关,大都头戴青巾皂角帽,身着碧末追云战袍,但这儿的关公则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一幅协天大帝的模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地正气凛然地端坐在那里,似是时时提醒人们忠义君王,只是不知这儿的城墙下,深潜瓦砾之下、化为尘埃的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可否换回史官们的半行墨迹!
  踩着遍地的砖石瓦片,我在残墙断壁、荒草丛生中茫然前行。一只盘旋的苍鹰,在翔飞中沉思。我想,古城在它心中,石头还钢铁还硬。它的这种感觉让我从心里滋生出肃然,意象却稳稳地托起岁月的两端,我试图把这种遐想连缀在一起,一头是浩无涯际的时空,一头是风萧萧、草萋萋的寂寞古城,但心中满是时间的段落,眼中都是供作抚摸的风景,而脚下没膝的荒草、过腰的野蒿,不管个头儿大小、身子骨硬弱,躯体大都指向东南,甚至草梢都举向东南,甚是怪异、诡秘。

  四

  吴堡既为城,自有为城理由。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成语,用在这座古城身上,再也恰当不过了。沿南北方向的古街道,一直前行,街道两旁的明清古老石窑虽已残破,但被围墙圈起来还能依稀可见气派的门楼、方正的四合院,依稀可见石头上、砖瓦上雕刻的精致花纹,看起来排列的倒也有序,而作为政治中心的县衙、官署,作为经济中心的商号、店铺,作为文化中心的庙宇、书院,励精图治了几百年,却在80年前的一场战争中,轰然倒塌。走到这条古街道上,随处可见,零落的墙砖,破残的灰瓦,还有没膝的野草……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又一次裹来大漠烟尘,昏天昏地的,一下子给这座古城抹上一层凝重的色彩,让我依稀可见他的昔日繁华与昌盛。
  作为西北边陲文化冲突的前沿,这儿的石头长久担负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只是赋予它的历史命题比较单纯、简单,因而血肉之躯架起的坐标,在这儿都是一个小小的圆点儿。这个小小的圆点儿铺展开来,像干寒单调的黄土地一样,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记下它还算比较光彩的一面,只是这帙青史是由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石头组合而成的,太过简陋,未能支起右史的眼皮,入了左史的法眼,未能让史官们留下半行墨迹。只有掀开历史的面纱,才能读懂古城,读懂城墙内外的血雨腥风、金戈铁马:五代后周顺元年筑起了水寨;北宋元丰五年扩建成吴堡寨;金正大三年成为吴堡的治城,一直续延到80年前……完全可以想象出,短兵相接、械斗肉搏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可见自古以来,战争带给民众的,只能是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和无尽的心灵伤痛。
  当我裹一身呜咽的西北风,踩着荒草没膝的小路,象一位披头散发的苦行者,孤独地行走在大街小巷时,石头铺就的大街小巷,石头券成的民居店铺,石头错落出的庙宇道观,还有石头构筑的县衙书院,又可以想象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时,这儿曾经商贾云集过、晨钟暮鼓,也曾过花草掩荫……上演了一处处“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的喜剧。这让最清醒的头脑也会胀得发昏。
  千年世事沧桑,随阵阵烟尘渐渐消散,归于沉寂。一间间原生态的元明石窑洞,拥拥挤挤地蹲在残毁的“南北二道街坊”两旁。那原建形态的破损窑洞,不是少门,就是无窗,张着饕餮大嘴,饿极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喝着沙尘的西北风,而以前热闹的景象已凝固成历史瞬间。唯有废墟上俯身拾起的几块残破的宋代瓦当、明代碎砖,还在承载这儿曾经的喧嚣、烦扰和繁华,顽强抵抗时间的侵蚀,这让我想起榆林的一家小酒馆:一群西北汉子,蹲坐在白碴的木凳子上,撸着胳膊,一手端着粗瓷大碗,一手伸出粗长的五指:
  “一瓶子白酒三两三,一根子椽四叶子瓦 ,七个的腾八个的拧,八拉拉转转两碗面……”
  哦,十分豪爽!

  五

  奇怪的是,这儿还有专门关押女囚的牢房。十分醒目!
  率土之滨,还是王土。王土之上,不能没有监狱,没有牢房。这是王者的需要,也是发展的必然。但是,历史的必然是率土之滨的冲突和厮杀。这种冲突与厮杀是血腥的、是生死的,因而在古人留下的诸多训条中,其中一条就是“军中无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战争,让女人走开”。 那么,这个偏远的边城,何以建有囚禁女人的牢房,而且还这么醒目?思来想去的结论是这个古训的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在这儿,我触摸着扭曲的女牢门,忽然想起岑参的《玉门关盖将军歌》。看来戍边的将军们不管打不打仗,都是蛮 “幸福”的。否则,不会有“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的风情,不会有“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的暧昧。而这些侍婢的来头,诗人也做了交代,说她们是穿着军装的“苍头奴”。而人一旦为奴,如西汉司马大将军卫青,“人奴之生”,少年时代“得无笞骂足矣”,而作为“苍头奴”的女人,虽裹上青色头巾当了兵,但至死摆脱不了女俘的身份、罪女的身份,她们在边关除了慰藉官兵,就是供人消遣,若是不从,大牢伺候。
  当晚,榆林的朋友介绍说:1600多年前,南朝刘宋开国刘裕还是平北大将军时,经略关中,一不留神,让河西走廊的部落首领赫连勃勃抄了后路,俘虏了大批官兵,掠夺了大批百姓,并且“赐”给这些人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吴儿”,而之所以这些人称作“吴儿”,原因在于刘裕的家在“三吴”。在陕西,叫吴儿的村、峪、庄、堡、寨的很多。由此可见,西北边陲的冲突是何等的频繁。
  哦,原来如此!
  怪不得古城遍地的荒草,梢头大都指向东南,很是怪异、诡秘。我知道,那些不知为何而死的灵魂,临死的时候,脸,都朝向朔北的敌阵,而深埋异地他乡后,灵魂才会回过头来,翘首中原,遥望慈母的白发、春闺的暖屋,倾听稚儿的夜哭,然后给这片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宁静、悠远、深厚、绵长的目光。

  六

  这座古城,历经千年雪雨风霜,深埋于二十五史之外,它似乎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该坍的坍了,该塌的塌了,与我曾经看到过的要塞、关城相比,虽然沧桑,但却实实在在、原汁原味,不象有些地方的关隘,看起来像模像样、新修如旧,但咂摸不出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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