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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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孳生

作者:黄素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88      更新:2016-01-28


        那时我读高一,语文老师是从某高校中文系下放的教授,人很清癯,羸弱的身体让一米七多的个子有些罗锅。教授很少正儿八经的站在讲台上给我们上课,也不点名,上课铃响过第二遍才慢悠悠的带上宿舍门向教室这边走来,时常还会错走到其它班折回来。我们发现,无论他从走廊的哪边走向我们教室,都是从靠近学生课桌的半边门蹩进。进门后,只走两步便停在第一组飘头的第一张桌子二号位前,挪一挪干瘪的臀部,坐到课桌上,弓着腰开始讲课。是的,教授就是这样一幅满不在乎、落拓不羁的样子,坐在我的课桌上,教了我高中两年的语文,他身上浓重的汗馊味、烟草味也薰了我两年,四溅的飞沫还喷淋了我两年。但真正让我反复加深对他记忆的并不是这位失意教授的特立独行,而是“孳生”这个词。
  凭良心讲,我对语文的兴趣也是那两年奠定的。读小学的时候,有位洗脚上田教书的民办老师总爱说:“头脑简单可当不了老师,给你们倒一杯水的知识,我得有一桶水的储备。”所以,那时我觉得这个语文老师储备的知识犹如一条滔滔不绝的江河(当时我还没有海的概念,不懂得用知识的海洋来比喻他),尽管他从不备课,却连满口喷射的唾沫星子都是同学们渴求的知识。有一天,他突然停下兴致勃勃的讲解,脚一垫地离开课桌走到黑板前勤奋地板书。板书内容的大意是:大水后的世界满目疮痍,恶劣的大陆到处都是积水与沼泽,毒虫肆虐,蚊蝇( )( )。然后坐回我书桌一角不屑地问:“你们谁能把后面的两个空格填上?”同学们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目光盯着黑板佯装思考,没有人象往常一样积极响应。教授转过身体低下头看着我说:“你、就你,能不能?”他知道我是他的学生,而且是比较乖的学生,但他好几次都没叫上我的名字,我都不相信他能真切的记得哪一位学生的名字。我迟疑地站起来,胆怯地走上讲台,在“蚊蝇”后面的两个空格里填上“孳生”两个字。
  教授如同初次出山的老农不相信黑白电视里没有藏着人的真身一样,不相信我土楞楞的脑袋里藏有“孳生”这个词,示意我站在讲台上别下来,又一次勤奋地走上讲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低着头对我说:“知道吗?这是一道高考语文试题。”我想,下一句应该是“你居然能够做出来!”从此,“孳生”就长久的孳生在我的心里,无论是否恰当,我都时不时的拿来玩味一下。比如眼下就运用到了教授的身上,每次他“味道”过重或者飞沫过密,课后我都会向同桌抱怨说:“也不知道高脚叶(教授姓叶)的吊儿郎当样是什么时候孳生的。”当然,公允来讲,这里应该用“养成”而不是“孳生”。
  让我疼痛无助的孳生是陪伴男友走出人生低潮、筑底小阳线之后,在没有任何征兆、任何解释的情况下,传说他有了新欢。翻看那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每一封落款都写着“永远珍爱你的×”,真无法相信另一份“永远珍爱你的×”已经孳生。漫长时间医治后,我如同医生诊治病人那样无关自己痛痒地问:“你什么时候孳生移情别恋的?”这虽然是疑问句,可是此时受问人与提问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把疑问句当成叙述句来听了,所以,受问人答非所问的回复道:“用错词了好么?应该是萌生而不是孳生。”
  我好友夫妇一向恩爱有加,共同进退,和他们在一起,你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的阳光和温暖,我从不怀疑他们爱情的中坚、婚姻的牢固。一天中午好友约吃饭,我还没落下坐就听好友说:“我刚才去办了离婚手续。”淡淡然的一句话把我就要落坐到椅子上的屁股弹射了起来,起来后马上感到自己情商低下,因为无法接续好友的话,离婚已是当今社会正常的个人事务,显然不适于表现惊讶;这么淡然告知好友离异大事,显然已经过长久思虑,更不适宜安慰。我怔怔的又听到她慢条斯理说:
  “都安排好的,生活如常吧。”
  我不能再无语了,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孳生离婚想法的?”
  “酝酿很久了,也没有告诉亲戚朋友,知道你们会劝合不劝离的。”还是淡淡的语气。
  “谁先孳生离婚念头的?”
  “当然不是我。人家说在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心就热不起来了,只是一直努力保持温度。”
  社会文明发展至此,有多少看似幸福的婚姻,皆因不同的原因孳生着相同的离异之果,又有多少孳生因无力离异被掌控在貌合神离的幸福中。
  正是好友离婚的那天晚上,我在洗澡间滑倒了。跌倒的瞬间我就断定是脚下的木屐出了问题。
  那是一双饱含我对童年忆念的老式木屐,小时候我们村男女老少都穿统一式样,只是长短大小不一的自制木屐。我们那个村子,说是一个村,其实只有两所旧式大宅,两宅之间相距一到两千米,全村不到50口人,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寒冬夜晚,黑黢黢的山林时常刮过鬼哭狼嚎的朔风,而我,只要听到“滴滴哆哆”的木屐响起,胆子顿时就会壮大不少,因为木屐声带来了人气,冬天的山宅最缺少的就是人的阳气。正是这种木屐情结,当我在粤北村子看到这双刚刚做出来的木屐时,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毫不犹豫的在我那个层楼的家穿了起来。家人众口一词的反对没能阻挡我,我坚称木屐有利于脚裹的干爽,预防“香港脚”。
  意料不到如此珍爱的木屐让我重重地摔倒了,我跌坐在湿渌渌的洗澡间地板上,一把抓起已经有些腐朽的木屐。木屐阴暗面的凹槽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赫然入目,仔细一看,是叠生木耳!一股冰凉从头颅迅速流到了脚尖,与我天天肌肤相贴的这双木屐,竟然在我的脚下处孳生了一坨鲜嫩湿润的木耳!由于白天我上班放了木屐几个小时的假期,木耳伺机从蛰伏的凹槽向两端受力点扩张,从而使木屐遇湿打滑摔了我。此刻,一个犹如电影里的画外音不断重复着“孳生”这个词,让我联想人生、联想社会、乃至世界各种有形无形的孳生。
  万能的百度里,有人说孳生不是贬义词,孳生本意里也没有贬义。可恨又可怜的孳生,我一直当贬义词用,在我运用的语境里,是偷偷繁殖、暗自产生、不知不觉贻害了他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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