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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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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鸡记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496      更新:2014-11-15

       大概是八十年代的事,我约莫八九岁。具体到哪一年,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蜀南丘陵地带的虎榜山下的牲畜得了惨重的瘟疫,死的死,埋得埋,烧的烧,整个村庄烟雾沉沉,惨不忍睹,陷入一种被死亡笼罩的气息。
       在竹林里,我亲眼目睹一只肥砣砣的大公鸡在风中甩甩头,便像中了风一样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村里人的表情也因此染上了一层阴郁,故乡丘陵地带的天气原本不太明亮。
       那天正背着书包去上学,忽然被忙活中的哥哥叫住:“小六,今天不去上学了,跟哥进城去卖鸡。”没等我回答,哥继续道,这些鸡再不拿去卖,就完蛋了。我明白哥的意思,其实我是在替村里危险的牲畜们伤心,谁能拯救这些天性自然的生灵呢。哥只上过三年小学,算数也不好,于是进城的买卖总喜欢叫上我。
       我们这次去的不是平常赶场的小镇,而是一个名叫“贡井”的市区。印象中因为那天并不是小镇的逢场天,但我们家的鸡又必须急于卖出去,生怕沾染瘟疫后遗症,否则结局便如同其他人家的牲畜一样。村里去过贡井的人少之又少,惟有几个卖猪肉的屠夫。像我这样的孩子当时更多的记忆只是对贡井的想象。哥挑着一担色彩扎眼的鸡,埋着头马不停蹄地朝前赶,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背。我紧紧跟在后面,心里一直在激荡。我看着哥肩上十几只鸡的漂亮羽毛也在激荡,而面红耳赤的鸡比随风起舞的鸡毛更激荡,眼睛朝着大地不停转动。鸡们第一次离开村庄,去那么遥远之地,贡井等待它们的到底会是什么?
       或许它们兴奋的是总算避开了一场瘟疫。
       父母把我们从乡上的招呼站送上车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时他们的目光像那些进城的鸡一样兴奋。约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贡井的农贸市场。哇,这里真是人山人海,各种叫卖声混在一起不仅人声鼎沸,连牛鬼蛇神的声音也在这里尽显市井世俗,来来往往的买主也不少。为了争取时间,哥哥喊的价都低于市场,因此顾客很快便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哥只管称秤,报给我数量和重量,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忐忑不安地掰着指头给买主算账。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也因平时很少遇到算账的事情,所以速度很是慢。后面排着队的买主情绪很不耐烦,直催站在前面的买主。
       有的甚至直接插队,火速买好鸡就走人。显然,此时秩序混乱起来了。其中有几个不怀好意的鸡贩子在人群中有捣乱的行为,原因是他们想以更低廉的价一次性收购我们的鸡,而未得到我们的同意。于是他们有的提着我们的鸡,东看西看,什么也不说,便又狠狠地甩在地上,直甩得我心生生地疼。
       我心里止不住地那个慌啊。这时,又有一个瘦精精的男人在我们的鸡里挑来挑去,一会嫌这只太瘦了,一会又嫌那只太肥。男人问哥,你这些鸡是下过蛋的鸡吗?哥看着他,用沉默的眼神作了回答。哎哟,这不是最上味的鸡了。总之,他一时半会没有选中自己满意的鸡,仍在自言自语,婆婆妈妈地唠叨不停。我看着这个欲在鸡蛋里挑骨头的长舌男就来气,可贡井离家几十里,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咬咬牙,胆怯得一句话也没说。他哪里知道,我们的鸡这么便宜卖是有着巨大的难处呀?
       哥盯了男人几眼,说,要买就早点买,不要耽误别人买呀。哪知,男人哼了一声,提着哥哥称好的一只鸡转身便走人了。但他并没有走出哥哥的目光。哥几步上前拉住男人的衣领,你买鸡还没拿钱呢?男人转过身,一手指着我,那意思分明是把钱给了我。哥问我是否有这回事?我慌里慌张地摸摸身上的几个口袋,里面都是钱,我像个一脸无辜的哑巴不知可否地摆摆头。哥继续找那男人理论,断定他买鸡没有给钱就走人。于是两人便抓扯起来。
       劝架的路人越来越多,有老者听了哥哥的叙述,要为此事断一个公道。我守着那些还没卖完的鸡,悄悄蹲下身,看哥与人打架,心跳得很嚣张,生怕哥打不过那人。哥狠狠地抓住那男人的头发,转过身朝我蹲着的地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我的身子在颤抖,牙齿也在上下打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哥说,老子十五岁就在贡井混了,你们想欺侮我,来得太晚了。哥的胆量让我狂乱的心安分了不少。那男人在哥的手里,像只动荡不安的猴子。哥说,今天你必须说清楚,我弟并没有收你的钱,你休想在这里蒙混。
       男子诅咒发誓地说他一定是给了钱的。
       老者建议哥带着男人去市场管理处解决。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挽着衣袖的哥气喘吁吁地独自回来了。他说,市场管理处的人给解决了公道,对方掏了一半的钱。
       这期间也有人来买鸡,我缩在鸡身旁,像一只胆小怕事的鸡。我只能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卖了,不卖了”,算是回拒了买主。
       哥回到身边,我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直到下午,我们把剩下的鸡卖光,然后去店铺里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抄手便回家了。路上,我与哥盘算着每只鸡的重量与价钱。我把身上每个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交给哥。可无论怎么算,都多出七元钱来。我想承认,那个瘦得像猴的男人的确给过我钱,但又怕哥责怪我不诚实。最终哥接过那七元钱,看了又看,然后久久地望着我,忽然笑了一声,马上又严肃地收回了他的笑容。
       一路上,哥什么也没说,快到家时,他突然停下来,背过身迟缓地把七元钱递到我手上,说,以后不能犯这么糊涂的事了,冤枉人家好人呀。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里紧紧捏着那七元钱,哽咽的喉咙里爬满了蚂蚁般密密麻麻复杂的情绪。它们像买鸡人一样萦绕着我理还乱的心事——那个在我们的鸡里挑三拣四说东道西的男人成为了我的泪水。我无法容忍我们的鸡在城里受到比农村瘟疫更残酷的凌辱。
       还不到天黑,此事在我们村子里很快便像雾一样散开了。似乎人人见了我,都知道我和哥去贡井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他们不问详细的情节,但他们的笑声与哥一个样,刚笑出声,很快就又收回笑容了。
       那一刻,我只感觉天气有点阴,而我的心情太灰太灰,我替那些便宜进城却没好命的好鸡伤心,也替一年半载养肥鸡们的父母伤心!尽管心里有那么瞬间的复仇快感,可之后便是久久地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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