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说家
写到这个年纪，他终于
明白，自己是用
肝脏，肾脏，心脏
生殖器，舌头，皮肤
写作，而不是医学上的
大脑。用全身力气
塑造人物，而不是
形而上的“气韵”
◎一位艺术家
进入自己房间，他就
脱掉全部衣服
让全身的所有
收集感受，包括毛发。
恍惚儿，他发觉拖鞋
还让脚隔着地，从此
他光脚走路。再后来
他发觉长发长髯
还让头脸罩个帘子
那以后——
他的发型是光头
◎一位快要老去的画家
他的手艺，从肖像
转向女性人体
画面的焦点，从
女诗人的眸子
转向梯子般架着的
模特中段的
那枚
石菊
◎一位读书人
有那么几年
除了活着就是读书
一种干瘪中的饱满
杂沓中的纯粹
无望的积累
不知何用的储蓄
在书中，没有自我
放下书，以为死了
或，可以死了
现在，她几乎忘了那几个年份
或因纯粹，轻而淡了
或骨头长在肉里
致密或疏松，并不自知
◎一位女书写者
四十岁向外走的夏天
女书写者修订自己的旧稿
十五年的灰尘重见氧气
纸张胶片般卷边儿
《生活史》始于分娩那年
句子冗长拧绕，充塞过多的意象
文句的节奏，随肉体的安静
稳定
意象的涌现，随大脑的平抑
减少
丰满的水，盛在容器
枯水期的大河，流在河床
他们说她成熟了
她自己知道，是
肉体
老了
◎一位业余文艺爱好者
我们挑剔地寻找咖啡馆，选择阳光照在
桌上的方向，桌布的式样，小盆景的水葱度
咖啡的品种和饮器的式样。然后
相互观察时间的证据
你瘦得像少女，穿得波西米娅，包子发型坠坠
每个时代，你都能穿出文艺青年范儿
"在卖衣服女孩身上，发现最前沿的潮流元素"
你跟踪的另一个前沿是：书，电影，演出，展览
书的信息来自中产阶级文艺沙龙，微博上流窜
偶尔听某名人提起的。比如十年前的卡佛，现在的《2666》
你不看进口大片，至少不承认看过《变形金刚》
你只看碟，网络上的文艺电影，比如《爱在巴黎落日时》
你只听香颂，蒂朵的歌，诸如《忧郁星期天》这样的音乐
你已经看不起自己掏钱的音乐会、话剧，但要去
索要节目单、宣传册，揣着节目单
夜行“新天地”，仿佛现场表演已经看过了
你坐在我对面，木窗把阳光割成三角
满脸雀斑的脸浸在鲜枇杷膏般的稠黄色彩里
（我明白了你选这个位置的用意）
你说你从不谈论疾病和养生，对某位仰慕的作家
百分之七十的话题是养生、中医愤然茫然
当然你也没什么话题，当啃完《2666》
别人的话题已转到布罗茨基、辛波丝卡
你对"生命之轻"颇有感悟，而别人谈论的是
“形而上的流亡”。现在——
你无法与职业文艺者交谈，也无法呆在
业余文艺爱好者中间。他们耻于谈文艺
你耻于提及闹文艺的当年
你有五部"抽屉文学"
既不相信自己能"干"出一件作品
也不相信自己真就放弃"干"出一件作品的梦想
你极消瘦，认定自己是膨胀时代被淡忘和消弱的
那个个体。你穿便宜而奇特的衣服，进贵的咖啡店
讲究阳光射进小窗的角度，桌布、盆景、茶匙的花样
你的脸，像时代一样破碎
对了，你还珍藏一个话题，就是痛揭
八十年代末留下的伤疤
你近五十了吧，穿得浑身都是翅膀
却自认为从没起飞过
也从来没有着地过
从年轻时打造作品到现在打造自己
活成一个虚构的形象
用奇装异服和玉米须长发
甩给世界
一个零余者的背影
好吧，喝咖啡吧……
◎一位女文学编辑
你一直为自己仿佛消化不良的
面色难堪。为到哪里都不适应局促
在多于三个人的场合，你会突然地
就无法开口
你的口语过于书面化，口气
滑稽地肯定，总像宣布一个真理
你为自己不安定、也让周围人不安
而惭愧。从前你以为是别人世俗
现在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你冷眼看着自己漂离人群
同时等待这一切带来的惩罚
你认同一些远方的人，比如那位萨义德
认同一些说法，比如那句"永远的批评者"
你穿着拖鞋，围着旧毛巾被
在九平尺的黑屋，做没完没了的
形而上的流亡
却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这一切，无人知晓
◎一位慌里慌张的逝者
你的前半生，在一个时间点
关上了一道铁门
把自己，关到了胜利者的对面
你的后半生打开所有门
把癌症也放了进来
你“嘭——”地放手
对正确的考究
你的命，随下落的惯性
也滑出你的手
◎ 一位女诗人
1
你连续七小时谈论
自己。我。我。我
帛裂般的才华，从
“我”爬出去
2
你用衣饰区分于他人
硬梆梆的民族筒裙
窗帘般装着你
你的胳膊像松了钉子的木俑
打滑似的、全是否定手势
你蹙着方眉头，故意地
张牙舞爪。吃饭这种事
一会儿不值一提，一会儿
又是鉴人标签
3
你爱自己的乳房和名声
舍不得撒给任何男人，又为
某个秃顶腆肚的，耽误多年
你没有婚姻，没有爱情
一年两次胡乱性生活
你防范陌生气味
担心被抛弃，又孤注一掷
准备远嫁海外。你谈论
旅馆收费的安全套
一时间突然翻起床铺
查看前面旅客留下的痕迹
你谈论父母、父母的性生活
谈论自己逼仄的处境
你只热爱诗人，为另一位女诗人
不辞车马劳顿。但很快就
心生厌倦，受不了她的好脾气
以及身上熟果子的气味
你爱自己的笔名胜于自己的诗歌
说着它，就像吟诵胜者的英名
4
你披头散发，喉咙里卷出
黑火焰。它们是寓言，是
流传后代的句子。是
精子和卵子，是孩子
是幼芽，树，连片的森林
以及子子孙孙
你自诩光华都在上半身
“有嘴、大脑就够了！”
胸脯是自爱对象
头发是标新立异的道具
“你不要看我的下半身
它们不值一提!”
4
你自称是土
“贱如鞋底之物”
方可制泥胎
胎加火，可煅陶
加高火，可煅瓷
哎呀勒——
许你锻土二十年
可冀悍然而成
青花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