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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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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鞋子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50      更新:2014-08-08

       2002年6月22日,在汉江边的安康电站码头租了一艘小船,行驶一个多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到现场一看,才知道整个水域见不到大船,而只有短距离间行驶的小船,原来大船被统一调配到这里,阻拦河道漂浮物。
       汉江还是原来的汉江,瀛湖还是原来的瀛湖,碧水蓝天,波光粼粼,阳光照耀下,云雀停歇在松枝上,牛羊和青草闲散地聊着天。可今日的汉江与昨日的汉江相去甚远,今日的汉江多了一道浮桥。浮桥是舟桥部队和当地民众共同搭建的,由正规浮桥和民用船只、旅游船只绳索相连组建而成。
       长河清水之上,远远地横亘着色彩斑斓的浮桥,桥的上游为茫茫褐色,看不见江水,看不见汉江上游本真的颜色。曾经水草飘曳的汉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像从远古走来一般,厚实密集的褐色漂浮物——涨满了河道,涨满了目力所能触击的浮桥上游。首先见到的漂浮物为树木,完完整整的树木,树干、树根、树枝一应俱全。唯一的缺陷是没有树皮,巨大的树木没了衣裳。在水里,在树的兄弟姐妹之间,是光洁的,细腻的树的裸体。
       镜头对准一扇木门,红色的。我给了它一个特写。盖上镜头盖后才发现,门上有把锁,拳头般大小。锁着的,铁锁。我把目光投向别处,别处依然赶回我的目光。再次注视门板和它的锁,新的发现又一次把我的心往下拽。铁锁发着光,油亮亮的光。门板发着光,红色土漆的光。在阳光下呈现着众多的物什,房屋的柱梁,檩条,方木,桌面,凳子,木柜架子,木床框子,棺材板子,油桶,木碗,篱笆秆子,玉米秸,枯草碎叶。
       在长达二十多公里的河道上,被漂浮物困在河中的船只不记其数,气势磅礴。一开始,被困的人们待在船上干着急,接应的船开不进去,一动螺旋桨就被卡住,掉不转船头。被困的船开不出来,人们就在船上睡觉打牌,忍饥挨饿,还不能饮用船下的江水。待漂浮物积得越来越厚以后,被困的人才从船上走出来,踏着漂浮物,一步一晃走到岸边。
       就在这万恶的,积满河道的下流物中我发现了一只只鞋子。皮鞋,凉鞋,大鞋,小鞋,黑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每看到这些,赶紧收回目光,生怕碰撞了什么,我不敢直面这些东西,不敢把镜头对准它们。它们不是鞋子,不是帮人走路的工具,而是眼睛,一双双眼睛。惊愕的眼睛,恐怖的眼睛,明亮的眼睛,浑浊的眼睛,白内障的眼睛。
       无处躲藏,无处安置呆滞的目光。镜头定格在一只张着口的橘红色塑料凉鞋上,鞋为半高跟塑料凉鞋,鞋口朝上,宽宽的鞋带仰着头颅,直指天空。随着鞋带的指向,我看见天空依然湛蓝,白云依然飘飘。那年我十九岁,穿着一双橘红色的凉鞋从秦岭褶皱处的宁陕县城经过。小溪从县城中间急促而去,溪边是窄窄的街道,街道两边是参差不齐的房屋,房屋的木格窗玻璃窗就抵着高峻伟岸的秦岭。秦岭的树木好多好多,秦岭里有山泉,有熊猫羚牛老虎和渡假村,有穷人也有富人,还有数不胜数的野果画眉,有毛楚雄烈士纪念碑。在宁陕的街道我买了几串青葡萄。那时的宁陕没有紫葡萄,宁陕有的是青葡萄和白葡萄。卖葡萄的女孩和我穿同样的鞋子,橘红色塑料凉鞋。街上许多女孩穿着这种鞋子。抱小孩的,背背篓的,卖面皮的,背书包的。一个女人把一块抹布擦完桌子后又擦拭流出的鼻涕,然后用力一甩搭在肩上。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知道是否应该给那个我一直想着的人送去葡萄,如果送给了,会不会被人发现,要是被人发现该咋办?那时的我心里只回荡一句歌词:我望着流云想起了你,我望着流云想起了你。
       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爱唱歌啊,多么爱望着一个地方发呆,有时站在家乡的吊桥上,一站就是一下午,任河水从脚下流去,任风在身上撒野。把自己对对方的想象想成对方对我的念想,把自己的徘徊想象成对方的徘徊。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与我不一样的感情,不一样的生活,想象中的我把一切都想成跟我一样。我思念,别人也思念,我哀愁,别人也哀愁——对我的哀愁。不知道世间万物还会有距离,还会有千差万别。我的鞋子和别人的鞋子一样,我走过的路别人也走过,我经历的喜怒哀乐别人也经历过。任何人和我一样,都会从山外走进山里,也会从大山深处走到广阔天地。时间是最好的证人,时间告诉我想象是靠不住的。
       现在的我,怎么也想不起青葡萄怎样被大家瓜分的。只记得秦岭深处有许多绿,许多和我穿一样凉鞋的女孩。橘红色的,温暖的,青春的,活泼的,无忧无虑的。此时,又见到那种鞋子,橘红色的塑料凉鞋,十九岁穿过的鞋子。我知道这些漂浮物从何而来。从秦岭深处的宁陕佛坪而来,从山之精灵的溪水旁,从高耸入云的山崖上。暴雨、泥石流、山洪暴发对于平静的世界是灾难性的,如同干旱、地震、沙尘暴、饥饿、瘟疫。
       何况又是清爽的秦岭。灾难就是这样产生的,就是这样挤进人们平素生活的。年轻的鞋子就是这样遗失的,从城镇、从乡村,从山花烂漫的女孩的脚上,从卖葡萄的女孩的脚上,从跳皮筋的女孩的脚上,从我十九岁的记忆,流淌到这里,流淌到汉江——南水北调重要的水源上。
      谁都向往外面的世界,谁都不愿以这种方式走出山外。十九岁的鞋子走出来了,走出来了,就回不去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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