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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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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让我们变得如此沉默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48      更新:2014-01-24
文/傅玉丽

这栋五层楼房已经有些年纪了。红砖裸露、楼梯狭窄,没有电梯,算起来有三十多年历史了。现在还没有拆除也许得益于它在这个地区的角落里。楼下的煤棚拆了一些,空出了一块地面,晚上一群妇女在那儿跳舞。
看见她们中的几位年纪大的,感觉既喜又悲。这些你曾经的邻居,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对这些家庭妇女微笑过,她们的脸上身上过早地涂上了沉重无奈的印记。她们手脚在动,无论怎么变灵活,脸上、眼神却松快不下来,身体与脸、与内心自成系统,难以统一。

应该说,铁路地区从来都是最封闭的,因为自成系统,从来都是把非铁路的称为“地方上的”。这个小镇依铁路而生,傍铁路而长,原来除了铁路就是火车,在你心里,她是那么令人流连难忘。只是不曾想,多年之后,走在这里,你无法抑制地发现,自己的家乡已经不觉中在走远,与你当年离去时的背影一样,渐行渐远。仿佛一夜之间外面有的东西这里都有了,跳舞只是其中一项。眼下的一切,如果不是还有这些认识的老邻居,你真会怀疑,家乡与你如何相认。

楼道还是那么狭窄,转弯处还摆满了煤巴、木材、不用的东西……上楼时她正在下楼,矮胖的身子一手扶扶梯,一手扶着卡着腰间的盆。你侧着身冲她笑,阿姨好。回来了,她声音有点拖,前半部与后半部明显脱节,似乎由开心拖成了平淡。嗯——你回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感觉自己,不,双方都在回避着某种东西。
她的女儿个子不高,留着短发,园园的脸庞,皮肤很白,嘴角有些上翘。原来偶尔会看到她趴在阳台上往下张望,表情空朦,一丝淡淡地忧郁和矜持。因为年纪比你小,你们没有直接的交往。若干年后,当回去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时,你特别吃惊。她才二十多岁,还未结婚啊。传闻是因为吃药(吸毒),毒瘾发作,无钱购买,向父母要钱无果,几经挣扎,用刀割腕而亡。
一朵花儿还未绽放就如此凋谢,这样的消失令你愕然。
“如果某某向你借钱,你可离他远点。”说的某某,他每次借钱都不借多,十块或二十块,他叫你看着办,好像掌握了人们的心理,钱不多,不好不借。但借出了就别指望还了,他拿去吃药了。走在路上,人们就怕被他缠着,像被吐出的口香糖粘上了,扯都扯不掉。
像个幽灵,涌现的吃药者令空气都发生了改变似的。就像那天,那个男孩子远远从你面前走过,他个子高高的,脸色苍白,却抬头挺胸,神态超然而高傲。看上去瘦得厉害,却精神百倍的样子,像根高高的电线杆。你不敢喊他,因为听说了他在吃药,已经好几年了。他完全一副沉浸于自我世界自我享乐的样子。但细看之下就可见出,虽然样子精神,却好像是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
你怕听到他的消息,现在也不敢问他情况,想起一种深深的绝望与窒息会抓住内心。因为如果不是别人提醒,你真不能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同学。
铁路地区正卡在大山之中,上班下班,一直以为铁路的人非常规距,自足、优越。可何时起,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记忆。“哗哗哗——”如同下小雨声,不管白天黑夜,不用走下楼,也能听到这种声音,若四处转转,更是不绝于耳,完全成了生活的底色。“精武馆(麻将馆)”的慢慢兴起,令你瞠目。你以为会自动消失,却不料它如同潮水来般势不可挡。
楼下是个公用厕所。边上盖满了人们自己盖的房子,高低不平,走向错乱,只要有一点空间都利用了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厕所的味道。别看干上了工人,家里住房都是非常紧张的,若有几个男孩的,长大了到哪儿住呢。砖头、水泥、木料、沙石……能自己盖房子还是一个人的能耐。下了班的工人利用一切时间、空间和利用的材料盖房。一个工程单位也在边上盖起了住房,因为打山洞,打了好几年,留下了许多人。
他们那边房子整齐,还有澡堂,你们会过去洗澡。那时总有些职工晚上神神秘秘的,三五成群,低声议论,一个人怀里像揣着宝贝,其余几个袖手耸肩地跟着,相约到一间屋子里去。隐约听说他们是在看录相,黄色的。这引起了你无限的想象。能搞到黄带子就是本事,从湛江一带走私的,不是谁都能搞到的。流动单位走到哪儿一干就是几年,人生地不熟的,晚上的生活几乎就是与这个一起度过的。
是不是有了精武馆,录相受了冷落呢,你不知道。但你不得不承认,相对于吃药,打牌还算好的。

照父亲的说法,这些人不打麻将干什么呢?以前他们年轻时没事就上山,打鸟、钓鱼,现在谁干这个呢。网吧、录相厅、精武馆这些不是比那些好玩。要说起来录相已经不新奇,没什么人看了。有了互联网,什么看不到呢。也没人像以前那样去看录相了。再说了这里要看什么都能看到,要找什么也能找到。按摩店、泡脚馆、洗头屋,屋子小小的,灯红红的,光晕晕的,一些穿着时尚暴露的女孩子坐在门口或里面,半公开不公开的,人们也接受了这些。那些女孩子都不是本地的,脸上皮肤粗糙,描眉画唇的还显得比较生硬,但十个指头的指甲上却异常鲜艳。刚来时表情直接,有点愣愣的冲劲儿,后来就变得懒散、暧昧不明了。

你自己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的事儿。天太热,你坐在菜场朋友家开的小售货亭边,边上就是闹轰轰的菜市场。突然你看到了以前的邻居叔叔,他也看见了你。平时这个邻居特别和善,每次都与你打招呼,但那一刻,他张了下嘴就闭上了,有点吃惊,眼神一下黯了下来,盯着你看了几秒,眼神不屑而迅速地离开了,没有理你。你不明白为什么,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那天你穿了件吊带短裙,白底红花的。从来没有在家乡穿过,也从来没有在外面穿过的。显然,他以为你是在做什么生意。
朋友的小售货亭很小,不时有女孩子来买东西,卫生巾、餐巾纸、香烟、口香糖、葵花子、方便面、皮筋……她们不太买白的这种卫生纸,还要买黄草纸。也是,太节省了。朋友叹了口气,充满了同情。
对于此地来说,她们就如同一群蝗虫,突然之间飞到了这里。
朋友的老公是列车员,那段时间跑四川。他告诉你,经常碰到她们,她们会坐车回家,在车上会碰到。女孩子们以四川和贵州两省最多。“大哥,你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吧。”开火车的兄长不止一次地遇到车下的女孩对他央求。他没有带她们,她们还是出来了,来到了这里,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找钱。
在这里她们开始了自己的另一种人生。她们就在朋友家那儿租房子住,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拖着拖鞋,披着头发,穿着时尚廉价的背心或短裙。五块、十块,她们都会干,当地涌入的民工特别喜欢找她们。来钱快啊,朋友说。怎么办呢?自己吃干的,总不能不让别人喝稀的吧,朋友的话让你感觉到周围人的看法——人,总要生活下去啊。
她们成了她售货亭生意的大主顾。无数个夜晚,“踏踏踏”地声音在这里响起,过来,过去,南站的铁桥上来回响起这种声音。警察来了,她们跑来跑去。一次次抓了、放了,放了、抓了,彼此之间好像在进行一场好玩的游戏。
邻居叔叔是个特别勤劳的人,一家人中巴车开始盛行时,就开中巴挣钱,早出晚归;立交桥菜场建起了,又开始在那儿卖鸡。他们的一分一厘都是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看到你这副从来没有过的这个样子,想必以为你也成了那些女孩中的一员,所以带着惊讶与鄙视地走开了。

只是这样的邻居太少。

能找到钱,就是本领,就是大个(老大)。当地人把赚钱叫找钱,很有意味儿。找老婆,找工作,找对象,找情人,现在是找钱,随着时代产生的这个词语把一切都挑明了似的。原来这里只有一条街,街人人也不多,可突然一下似的,来了许多人,卖水果的、开三轮的、开摩的的、挑东西的,插着水工、泥工、木工牌子蹲在街边的,还有就是几个铁路单位合并,从外地来的铁路工人。像挤在山里的草似的,到处是人。

就像他们进城一样,去贵阳找钱也是当地人的向往。原来院子里的孩子除了在铁路的,其他都上贵阳找工作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院里阿姨的女儿长大了,去贵阳上班了。她现在可发财了,找了个台湾老板,还买了房子呢。那个小女孩比你年纪小多了,留着长长的头发,平时不太说话,土里土气的。可女大十八变,看到她时,你眼睛不觉亮了一下,完全就是个美人胚子。身材苗条高挑,眼睛大大的,脸上像熟透的桃子,白里透红。女孩的爸爸,一个铁路工人,似乎更高兴,作为工人,一辈子没有出息过,现在女儿找了老板,脸上也有了光。
女孩没有考上学,成绩一般,可有什么呢。有钱!这两个字让人有了底气似的,管他什么钱,有钱就行!管他什么人,有钱就行!几个老哥们议论时,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和羡慕。
小妹妹看见了你,从段上到家里的路是夹在铁路中间的,就一条,谁都得走。只是她像不认识似的,抬着头,端着肩,挺着胸,她的胸饱满园润有着与身材不相衬的成熟丰韵。你也没叫她,似乎是两个陌生人。可你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忧虑。

时间证明了你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又过了些年,再回去时关于小妹妹的版本换了,那台湾老板走了。而那房子压根就没她的名字,也被卖了,她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你没有碰到她,不知道当初她的父母问了女儿没有,不知道他们心里是否真的像别人看得那样。但希望小女孩不至于这场经历下来,什么也没得到。

好混时间,又能找钱的,看来只有精武馆了。就在你家住的那个窄窄的小三角里,竟然有十多家“精武馆”。当然名字都叫老年活动中心,或老年娱乐中心。一方面去的是老年人,另一方面去的不是老年人,有的基本都是年青人。打麻将好啊,老年人打了腰不弯了,背不驼了,脑子也不糊涂了;活动活动手指,就等于活动了头脑,一个晚上就过去了,打发时间快啊 ;还能增长智力呢……
总之,打麻将好处多多。而最好的莫过于可以一下子赢很多钱。
对于拿死工资的工人来说,什么时候能像报纸上、电视里看的那样,一下成为富翁呢,输了想赢回来,赢了想再赢,麻将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血战到底”、“血流成河”……夏天有凉快飞转的电扇,冬天有热汽腾腾的火炉,还有人送茶、递水,甚至免费吃饭——一碗面或一份盒饭,既享受了又不浪费机会,每间“精武馆”人满为患。如果哪家生意不好,倒不论是其他原因,别人一定会说,老板不行,不会做人,没有人缘。这也是考验人的一个地方呢。
你进去了两次,里面烟雾腾腾,没有人大声说话或喊叫,一点也不嘈杂。但感觉杀声阵阵,风声鹤唳,真有种血战到底,血流成河的味儿。

在那里,你碰到了一个女孩子,她是你的小伙伴,也是邻居。秀气的小脸上有几颗雀斑,可看上去脸就像风干的土地,一点水分也没有。笑的时候皮肤就像一张皱起来的纸,没有一丝柔滑和润泽。她是麻将馆的常客,因为这个婚也离了。打来打去,没钱了就借,借了再打。不曾想,借钱的都是要求高利归还的,还不了就得押房子。最后房子也没有了。没办法还得继续打,想着在牌桌上扳回来。
她还算好的,还有的只好去做鸡,她好歹还有个工作。有人悄声说。听到这样的说法,你哭笑不得。

如果说,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工人当初还有一些优越感的话,现在这种感觉也正在消失。因为周围的农民富了,就在那里,当初你们玩耍的山里,他们还修起了一座少数民族村寨,高高的寨墙,大大的寨门,铺了水泥路,成了旅游景点,进去就要收钱,收门票。而西南环线的建设,让这个地区出现了大拆迁热潮。许多被征了土地的农民一下子得到了巨额赔偿。
买房、买车、离婚、找小姐……一时间农民有了翻身做主人的感觉,也玩起了时尚。可不久,他们又穷得精光,从最厉害的纸牌“叨鸡”,到后来的“打板子”、“斗地主”轮翻上阵,越输越玩,越玩越输,赌博的风潮盛行,“翻报纸”、“搬点子”……什么来得快就来什么;什么让人兴奋就来什么。几番下来,到手的钱成了人家的。没有了土地,没有了钱,你看见他们的人和眼神如同游魂,伤痛欲绝。

越离开得久,回去就越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沉默的气息笼罩着你。一年又一年,越来越浓,越来越强。回家时,坐三轮车,原本一块的一下变成了五块,对方开口就提价。怎么回事儿?你问。你以为我是外地人?见你说本地话,那人软了下来,原来他以为你是外地人,不宰白不宰。久不回家,离家太久,难道自己真的成了外地人?!你心里止不住地发问。
而这些年你突然发现,家乡的人和你一样,除了谈钱,彼此间都越来越沉默了。那天照镜子时,你看见自己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川字纹,如同被河流冲刷的印记。不仅是你,周围的人额头上都有这么一道纹似的。这让你十分诧异。
难道岁月真是一条河,时刻在冲刷着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这样一想,你突然怀念起了一张脸——最初打破你对男孩感觉的脸。洁白、干净,那种洁白已经超出了男孩子的感觉,有一种洁净与超然之感。脸上线条分明,轮廓清晰,眼神亮丽,天然的俊美。你没料到还会碰见他。
只是再见时那么令你震颤。还是那么英俊,没有中年人发福的累赘,轮廓还是那么清晰,嘴唇还是那样向上,只是当初的脸,如同瓷器上有了裂纹,额头一道川字纹,像个相同的记号,一下令你有了心理的相通。
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像挂上了一道黑布。你不能想象,因为十多年前,你接到过一个电话,一个与他相关的电话。
当时声音显得很遥远,模糊,你抬眼看见外面细雨泛着微微的光亮,闪闪烁烁。尢如他的话。我……不好找别人开口……你知道我姐姐们都认为我没用……我要开个……想向你借点钱……当时你在江西,他在贵州,那晚你在办公室与一位朋友聊天。正吃惊,电话断了,如同被黑暗和风吹走了,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打来。那么远,怎么来借钱?朋友阻止了你打过去。愣了半天,你犹豫了。不敢相信是他来的电话,不确定刚才是不是他?是否真有过这么一个电话。在你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跟你打电话,根本不可能打这样的电话。

虽是一个院里的,但他比你年龄大十多岁,属于长辈了,你们没有一起玩过,你读书时他已在工厂上班了。上中学时,有“考工”的说法。就是一种招工方式,对要工作的年轻人通过考试录用。当时是解决待业青年的一条光明大道。记得有一次和一位女同学看见铁中的教室里有“考工的”时,就偷偷跑过去看的情景。
都是些年轻的男孩。正好碰到一个同学认识的。
他向你招招手,帮我做一下这道题。他低声说。你一看,是物质的三种形态是什么?怎么这个也不会?!你感觉不可思议,他可比你大多了。也就是那次之后,你再也不想去看他们,找他们玩儿了。而他和他们可能都是同一批人,下乡回城进了父辈们工作的铁路。

他有时到你家,跟父亲聊天。跟你就是打个招呼,几乎没说过话。但你长大之后,相反有几次来往倒印象深刻。比如那一次——也是印象最深的:那是你上大学时。回家后,正好碰到他。听说你学的是中文?他问,又问了下你的学习情况,随后向你推荐说自己家里有泡菜,可送些给你。当你跟他去取时,他在橱房装好泡菜,突然进屋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箱子。
这都是我以前抄的,你看,有这么多。我下乡时很喜欢找书看的……
那是他的日记和笔记本。他翻动着,灰尘飞舞,有股陈旧的味道。我很喜欢文学的……他语速很快,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分享秘密的人。当时你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上了大学,又学的中文专业,而铁路家属院里就出了自己这么个大学生,才要告诉你这些的。此前对他你一点也不知道。但他给你的印象很好,有别于别的男孩。
修长的身材,白晰的脸庞,是他区别于院里他们男孩的最大特点。他的脸线条分明,非常英俊,走起路来背挺腰伸,头也抬得很上。而周围的男孩总是脏兮兮的,狂奔乱跑,到处玩着打游击或上山的游戏,你没看到过他。当然也是因为他比你们大得多的原因,不可能跟你们一般大的玩。可与他一般大的,也跟他不一样,在童年的记忆中,他让男孩的形象产生了变化,原来是可以干净、整洁的。
他谈恋爱了。穿着白衬衣,与女朋友走过院子时,你感觉一对壁人儿如一道光闪过,照亮了家属院。
这次之前还是之后,不记得了,反正有一次你回家时,他还送了几个月饼过来。可正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妻子来了。一个脸很黑,身材粗胖的女人,声音更粗壮。她叫他回去,粗俗的漫骂从她口中喷出,不想办法找钱,天天乱跑……她看上去年龄纪并不大,非常年轻,如此的吼叫让你吃惊不已。他什么也没说,脸上很难堪,马上起身,对你说了句再见就跟她走了。四楼的走廊里还不时传来他妻子的骂声,似乎他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儿。
当初他第一次结婚后,就离开了院子,到贵阳去了。你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若干年后,他又回来了,住在父亲的房子里。听说他离婚了。当时的说法就是,人家老婆家里香港有人,要去香港了,谁还会要一个小工人。再以后,又听说他办了提前内退,走了。那时候改革开放初期,似乎一出去就能赚大钱。而他那次来过家里,与父亲说话,你亲耳听到的就是,太受气了,我不想干了。
因为此前几年你刚听说,他又结婚了,娶了个十九岁的妻子。刚给了你一些美好的想象,现在想象全打碎了。

一直没见到他。可他的传说却能听到。他第二次结婚了,而他第一个妻子又来找他了,要他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你一直没弄明白,只知道这个前妻并没有去香港,而是似乎嫁了个修车行老板。一次修车行了来小偷,一天晚上将所修汽车全偷了出去,老板一赔公司就倒闭没钱了,所以前妻来找他了。联系到他第二个妻子那晚的蛮横、漫骂,正疑惑两人的感情,没几年,又听说他们也离婚了。现在他要支付两个孩子的抚养费。
……开茶馆、跑运输、卖车票、还想弄点小姐来做生意……种种传说在飘浮。直到他打来借钱的电话。
这个电话似乎把许多不确定的传闻固定了下来,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对于来自家乡的借钱者,你不好拒绝。只是此前一个老师借了,走了,再也无法联系了。你没有打过去,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打来,仿佛刚才的事儿不存在似的,你便没再理会了。
这次再见到他时已是十年之后了。那是在医院,父亲住院。 他来看望。
人们形容一个女子脸部皮肤时,会想到一只饱满的水果或一只精致的瓷瓶,如果有许多裂纹时会让人心里非常难受。而他就是那样的,脸没有变大,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胖,但上面皱纹拉开了从前的平整。川字纹里里面似乎藏着无限的悲苦和无奈,当然还有倔强。你感觉自己心里涌上一丝歉疚。
你们没有说话,你也一点心思也没有。我走了,只是临走时他说了一句。你们对视了一眼。你感觉有什么事儿没做,应该是留电话的,他留给你,或你留给他,但你们谁也没给谁留。

你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他和你一样好象已经不再为什么开口了,生活已经让你们变得沉默了。和你一样,都成了越来越沉默的人。作为你的长辈,如果不是你自己也这么大年纪,在外地,而且经历了一些变故,他可能还是什么也不会对你说的 。对于他的生活,就像十多年前那个晚上的电话一样,时断时续,传说与现实支离破碎,无法成形。而回去没多久的一个晚上接到他电话,你感觉特别意外。
我听说了你的事儿……希望你多保重,一切都好……他说自己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是费了些劲才找到你电话的。这些年你自己生活、工作屡屡变动,冲击较大,弄得人很抑郁,听着他的话,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马上转移话题,询问他的生活情况,电话里你知道他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月两百元,自己有套经济适用房也没装修。他已五十多岁了。他的第一个前妻也快退休了。他说到儿子声音有些欣喜。大儿子都工作了,在单位,当上了个主任,干到了中层,二儿子也快上大学了。
你问他,怎么没成家?
找不到合适的。他这样说。你没有再说什么了,他也一样,都匆匆挂了电话。你心里很难受,似乎不说,不提更好一样。生活每天都在继续,一个人的内心只能自己保留,任何人都不便介入,打扰的。他的关心已送达了,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也一样。

想起自己在外地的时候,碰到什么事儿,就会想到家乡。有家乡为自己打气,作支撑似的。感觉到可以还有一片让心安放的地方。可现在的屡次返家,令你产生了怀疑。真难以相信,自己的家乡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了,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哪里不是在发展呢?不发展怎么行呢?可发展得让你不敢相认,让你有难言的隐痛和挽惜,这是怎么回事儿?到处都崇尚市俗的流行成功学,而有钱就是成功、有权就是成功,和你在外地碰到的一样,你感觉回到家乡却好像被迎面击了一掌。

来自自己亲人的变化更令人惊心。早年间去哥哥家吃饭,那天哥哥的老婆在餐桌边就嚷开了,我爸是厂长,我妹调动三天就办成了。那意思,你们家不就是个工人家庭,什么也不是。而对哥哥评论就更绝了,你哥一个跑车的,一个月一千块钱,我哪儿找不到一千块钱的?……一张嘴如同机关枪,令人咽不下饭。此后你再也不去他家了。而那次借钱的事就更叫绝了:因由中间人交给,中间人叫她写个借条。她叫了起来,还写借条?一万五千块啊,我卖身都还不起啊。中间人向你转述之时,非常难堪,好半天不知如何表达。面对金钱,完全不要尊严,一副不要脸的泼妇、无赖相,谁不震惊。“我们要成功,我们要成功,我们一定要成功……”每次开车听到这个音乐节目的序曲,你就会关掉,不能忍受一群病人或疯子在狂呼乱叫。你上了大学,有文凭,怎么也没弄个官当当?这话曾让你哑口无言。感觉只有自杀的份儿。不能说世界完全变了,自己不是也是变吗?

那栋五层的红色楼房你不会再去了。就像你现在越来越少回家一样。还好,还有舞跳,全民都跳的大妈舞、广场舞,对于那些六十多岁的老邻居来说,能够跳跳舞该是多大的享受啊。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多说什么,哪个人心里不是满满的。这家的孩子吸毒,那家的偷窃、还有的在卖淫,吸毒的被抓起来,抓一次就是七八千块钱,对于她们来说,太难承受了。谁也不说谁了,都差不多;谁也不能评价谁,谁不是一套难念的经呢。
也许跳舞的一刻她们就在让自己放下、放松呢?这是属于自己的这个时间啊。
这仅有的一些光亮怎么能放过呢。所以你上次回家时,做了件事——带本书给他。他显然有点意外,这么多年了,和其他人一样,他不知道你在写作。而你每次面对他们时,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写作。因为写作并没有成功,面对他和其他人,若说自己在干这个,就像在说自己没干正事一样。

你记得他用手摸了一下书,好好,嘴里说着,嘴里夹着的烟抖了几抖,几乎要掉下来。他把书放在茶几上,转了下身。屋子不大,几乎没有装修。这套经济适用房还是那次电话之后,他才简单收拾了一下住了进来的。他告诉你,里面的椅子也是别人送的。他抬了抬两只手臂,想伸展一下的样子。我现在在翁安打工,一个老板在那儿修路。你想象不出有多苦,连菜都吃不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
你出发时犹豫了一下,要不是送书给他,电话中你知道他的生活中现在没有书,只有碟片。最后还是坚定了想法。杂志是看过的,不过还可以看。他的高兴有些掩饰不住,同时一丝窘迫也同样掩饰不了。你真怕刺激了他。曾经的文学青年,曾经的梦想,如今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你又为什么要再刺激人家。可反过来,就因为他曾经也拥有梦想你才这样做的吧。
你小孩好吧?你没话找话。
好啊。大儿子上个月都结婚了。你看都这么大了。自己成家了。
那好啊。
他……他声音顿了一下,就是结婚没有通知我……话音低了下去。
他吐掉了烟头,似乎想吐掉刚才的话儿。可你听见了,那低下去的声音里一股深深的悲伤和无奈涌了出来。想到不管是借钱,还是被妻子骂,他都没这样过,你感觉自己不该问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虽然后来你们说了些话,可就跟没说一样。你知道再也回不到见面时的氛围了。

他什么也没有成功,根本就不要来往。他没资格。排除掉来自母亲方面的影响,相信他的儿子很难不这样想。连自己哥哥的老婆都这样,还能要求别人。你感觉心里一阵酸痛、胀得难受,一股气在周身流窜。可有什么用呢。这种孩子宁可没有。
他和你都一样。属于越来越沉默的人。而周围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是不是他们也跟你、跟他一样?社会怎么看、怎么想你们没有办法,可一个家庭怎么能如此。反正你不能多想了,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感觉自己不合时宜,简直没有了活路。对家乡的情感日益加深,已刻进了血液,面对家乡的感受也愈加深厚。这种谁也无法阻止的情感一次次令你神伤,令你半夜里落泪。
铁路家属区,不,整个铁路地区,可以说都以流行成功学为标准,人们对此的追求和向往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也到了令人哑然的程度。曾经的家乡都留在了记忆中,而你才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直都是在过滤。滤掉的是你不愿面对的东西,留下的是自己相信的美好与温馨。对故乡,越来越像对他乡一样,喜忧参半,难以面对。
一想到这些,那天在楼上看到的一幕就会再次映入脑海。

“老子有钱,老子有钱得很。”声音粗壮中透着沙哑,如果不是看见本人,谁也不能相信,这声音出自一家庭妇女之口——音量与音质都是男性的,与她五大三粗的身躯非常相配。她在另一栋楼底摘菜,边摘边与旁边的妇女说话,她的女性特征一直没有表现过,从小你就没见到过,身体宽大平展,像块大洗衣板,嘴里刁着烟,边走边骂人。她的丈夫倒是个和气平静的人,不知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以前经常听到她的声音,不是骂孩子就是和别的女人吵架。现在丈夫走了,儿女也成家了,她估计也有六十多岁了,摘菜时说得不是儿女,而是争论有钱没钱,用自己粗大的嗓门为自己撑腰似的。
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如同飞絮,好像在带着她飞起来,而身上灰不溜秋的过时衣服又显得那么沉重,仿佛重重地拽住了她。她弯腰站起来,声音就喷了出来——
“老子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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