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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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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 尴尬事(一)

作者:刘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11      更新:2013-11-13



胡同深处的人
 

       和许多城市一样,我生长的地方,也有数不清的胡同。长大了才知道,这个词是蒙古语的音译,只是小时候完全没理会过到底为什么有这怪名字。我们的胡同很长,跨两条街道,从滨江道到长春道,在主干胡同的两边都各携八条小胡同。所有的住户都分布在各个小胡同里。虽然不是大杂院,可那么多的胡同套胡同,人员密度是惊人的,每个很窄的小门里,都有很多人住着。我的许多为人处事的方式,追究起来,和那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胡同里人多了,格色的也就多起来。比如,我们对面的胡同第一家,住着一位姓希的奶奶,个子不高,我长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到她的头顶了。有意思的是希奶奶的右手上套着戒指,翠绿翠绿的,狠狠地箍着她的手指,而且据说从来没有摘下来过,说是“长死了”,我那时已经看很多时髦的人戴戒指,可没有人戴绿的,都是金光甑亮的,就认为那绿的一定很差劲。有一次楼下的娘娘说起来才知道,那个绿家伙可以买好多金光甑亮的,就奇怪那是个什么玩意。胡同里孩子们是在一处玩的,希奶奶不喜欢我们聚众玩“藏扑克(也有的地方叫捉迷藏)”,“踢罐电报”以及一切会引发声响的游戏,经常会在我们玩到兴头的时候,怒冲冲拐出来,小脚一步接一步的,用她沙哑的声音骂我们,要我们回家去。当然,她通常是白费了力气。我们怎么可能听她的呢?十几个孩子,聚的快散的也快,反正她谁也不可能抓到,还不是嚷上一会就回去了,所以对策很简单,就是她出现我们就跑,她累了我们就回去接着玩。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当年毛主席对这种斗争形式有十六字方针。我佩服的是我们自己,游击战没人教我们,我们无师自通,早就运用自如了。
       又过了些年,我早就不再胡同里玩了,当年和我一起玩的伙伴早就不知道各自在奔着什么了。有一天,对面胡同的墙边立着一个花圈。我记得很清楚,就一个。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希奶奶去世了。那个花圈是居委会送的。后来才听说希奶奶有个孩子,是养子,早就和希奶奶断了关系。也是那时才知道,希奶奶的经历很有些复杂,曾经是旧社会的很红的ji女。我当时吃惊不小,一来没想到那个小老太太曾经有这经历,更无法把又矮又皱的她和红ji女联系在一起。那么可怕的一个人,也有过美丽的时候吗?又不由得想起来她永远不会摘下来的戒指,那翠绿的没法子的戒指,是不是也是某段旧事的物证呢?我当时其实很想问问,那个翠绿的戒指,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什么人拿到了那个紧紧箍住了希奶奶一生的物件,而这个人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吗?

        他在他之外

        胡同里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中,“藏扑克”排第一,“当庄的”面朝墙,把脸埋在举起的胳臂里,口里喊着“一,二,三-----”,其他人四散立刻去找自己藏身的地方,要不给“当庄的”找出来,坚持到他喊着“都出来吧,这把结束了”,才展着胜利的笑容从某个谁也料不到的地方现身。那是本事。让所有游戏参与者都佩服的,多半这样的地方是不会去第二次的,因为下一把“当庄的”会第一个搜这个地方。李洋是我们都服的,他找的地方,谁是“当庄的”也找不到他。有一次又玩了“藏扑克”之后,我们在一块拿着冰棍正吃呢,他嗦咯了一下手里的小豆冰棍,说:“你们找不着我,我去的地方你们没人敢去!”
我们使劲问他是哪,他就不说,直到大部分人都回家吃饭了,他才把手里的冰棍棍一撅两半,得意洋洋地说,“我去疯子那,他们没人敢去。”
       我立刻呆住了,从和胡同里的孩子第一天在一起玩,我就知道“那是疯子,神经病,离他远点”,李洋敢去他那藏,太不一般了。那胆大的,天了去了。那一刻,我看李洋的眼神,简直和看银幕上的“李向阳”差不多。
      “那人没打你?”我以为李洋去那里,是不是也和进鬼子炮楼的境遇一样啊。
      “他打我?我不打他就不错了!”李洋的铿锵有力的话让他的高度又长了几分。随着话音,他已经消失在他们家的门洞里了。
       有了这次的谈话,我也就注意了那个疯子。他出来的很少,阴天下雨是不可能看到他,就是晴天也要是很晴的那种天。他家在大胡同中间的小胡同尽头,门是朝阴面的,没有院子,直上直下的两层楼,墙上开了扇门。多半是下午,他会出来,也不和什么人搭话的,就在刚刚出小胡同的墙边上,站上一会。
       现在想来,那人的年纪也就三十多岁,很文气的,头发有些偏分。都说他是神经病,可没人看到过他发疯。我们都是一看到他就躲,有时玩的忘了他站在那,藏来藏去时忽然记起来,往往会引起大声的尖叫。大人们也不理他,只有我们小胡同里的娘娘,看到他会问一句:“你妈上班了?”他也会回上一句:“是啊,今天早班。”
       光我看见他们打招呼就不下十次,又有一回我们玩完了“得方宝”之后,我和李洋探讨了疯子的事情。自从知道他的秘密,我就觉得和李洋亲了好多,可他好象不是这么想的,有一次明明是为了他好我撒了谎,可李洋自己把底揭出来,弄的我特没劲,好几天抬不起头来,也不想出来玩了,以为李洋会找我,他也没来,还是自己又讪不及的出去。后来于艳说漏了嘴,“李洋说你上赶着他”,我那个气啊,明明是他告诉我的秘密,我哪赶你了。可有些日子没好好理他,除了在一块玩,我再不去他们家找他了。
       那回还是李洋说起来的。
       “那疯子,搬走了。”
       “我说怎么最近看不见他了。”
       “说是要结婚了。”
       “你傻了?谁和疯子结婚?”
       “我妈说的,有个‘老坦’(乡下人)愿意。”
       “她缺心眼啊?”
       “那能白和神经病结婚?说给办户口。”
       “什么是户口?”
      李洋的小眼睛上下翻了翻,“可能就是以后能到粮店买米了。”
       “那粮店不是天天开门?哪天都能买。”
       “我妈说的。”
      李洋的形象,从那天就矮了好多。就为了能去粮店买米,有人和疯子结婚,编瞎话也不能到这个份上啊。可那神经病确实再也没见过。
       又过了好多年,我已经明白到粮店买米是种权利,有了才不是“老坦”。也明白了确实有人会为了这个搭上一辈子的。那些在我们看来天经地义的东西,可能是人家花好大力气才能达到的。我常常想,那神经病的老婆是什么样的呢?肯定不是特难看的,那样疯子他妈也不会要啊。疯子和他妈一样,都是挺周正的人,要不告诉你他是疯子,和好人一样。而且,据说就是因为搞对象,才疯的。多少年后,又听说为了搞对象,一个人不仅疯了,还拿斧子砍了侄子,那是武疯子,和我们胡同的文疯子不算一类。

       娘娘

       帝制早就没有了,此“娘娘”当然不是皇帝的太太。我们这里,比爸爸大的哥们叫大大,大大的太太叫娘娘。曾经我以为和苏州杭州一带的“嬢嬢”是一个意思,考证了一下发现差的很远。
       胡同里的娘娘是特指的,所有人都叫她“娘娘”,好多大人也这么叫。也有人叫的时候把她老头的姓带上,“唐娘”。唐娘不一般,是胡同里有名的人物,她敢和神经病说话,别人都不;看见胡同里的事不大对头,她往往就站在胡同口说上那么一说,也不大着急,拖着尾音,慢声慢气的,把个道理也讲了。尤其赶上两口子打架,从家里打到胡同里的时候,唐娘多半应群众之请出面了,给双方掰扯那么一个够,就都服了,满天云彩都散了。说起来,那时候没和谐社会一说,不然她就是个稳定因素,肯定受表彰。
       唐娘有威望,那不是没原因的。人家是老工人,八级工,粉碎“四人帮”前就是了。那时候八级工什么概念,比“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工资都高。我爸爸拿每个月56块的时候,人家唐娘已经拿80多了。唐大大也不是盖的,也拿好些钱,所以虽然家里有俩儿子俩闺女,可人家的日子过的满富裕。经常是拿着个碗,装上冒尖的鱼啊,饺子啊,去哪个家里不富裕的人家了,给那家的孩子改善一下。那是那家孩子的节日,可能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个满满一个肉丸的饺子,香啊。所以,唐娘虽然不是居委会成员,可威望高多了,居委会有个任务下来,还先找唐娘问问呢,商量着怎么办才好。有唐娘答应出力,事情就成了一半。居委会主任不止一次说,等您退休了可一定到我们这来。唐娘总是挺为难的:“你看吧,要说也到岁数了,可工厂就不让退休。”那时候都讲忆苦思甜,工厂每逢新工人进厂,都要唐娘把旧社会的苦忆一下,教育他们不能忘新社会的甜。效果都不错。
       粉碎“四人帮”转过一年,我上学了。觉得自己可以从此不听胡同里的人再说这个那个了,见人爱搭不理的,小下巴扬老高的天天上学,高兴坏了。有一次刚刚进胡同,身后传过来:“这个孩子,人五人六的。看把她能的。”唐娘说:“得机会我说说她。”我的嘴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撇了那么一下。
       赶巧有一次又进胡同,不知道从哪掉下来几块砖,正好摆胡同口正中,我抬脚跨过去了,就听唐娘声音:“你怎么不捡起来?那些砖一会把人绊着。”我不服啊:“又不是我闹的,凭什么我捡?”“没说是你闹的。你看见捡起来不就没这事了。”“我捡不着。”“你这孩子,说你是为你好。”“用的着你为我好?”唐娘真气了,声音抬了几度:“你也上学了,老师就这么教你和大人说话啊!”我一听提起老师了,气焰弱了那么一弱,转身走了。背后还传来唐娘的声音:“下回看见他们老师,得告诉他好好教育这孩子。”
       有好多天,我看见老师就躲。老师就住前面,和唐娘特熟。也奇怪了 ,老师还就没提过这事。
       又过了些年,胡同里搬家开始多了,我们楼下新搬来一户,有四个闺女一个儿子。这家人一搬来,就和唐娘亲的不行。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二和唐娘的小儿子搞上对象了。我妈妈是从来不多说话的,尤其是别人家的事,可那次她说这家的丫头不能要,太恶了。唐娘那么善,要挨欺负。我当时特奇怪,唐娘那么大的人,怎么会挨欺负?还有,她怎么知道这家的丫头恶呢?问了她,她也不说,到是问起来这个月期中考试的事,立刻就让我忘了唐娘和老二姑娘的事情。
       眼看着热热闹闹办了喜事,我们也去吃了喜宴,忽然一天早上楼下传来了嘶心裂肺的哭声,大人们的声音杂在一处。我从窗户上看,原来是新三嫂子在撒泼,唐娘白着脸浑身哆嗦,说不出话。直到我去上学,还没闹完呢。从那时起,三天两头的,他们家起事端,消停的日子往往长不了。后来,小两口就搬出去了。
       我家也在80年代末离开了那个胡同。有一次在繁华商业街碰上了唐娘的老姑娘,说起来才知道唐娘做了手术,胰腺炎,人不能吃不能喝的,瘦的很厉害。又过了几年,在步行街上坐游览车,刚巧碰上唐娘的小儿子,问起来才知道,自从做完手术,唐娘就没缓过来,上一年,人已经没了。

        1976 破与立

       后来我经常会想,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成长的一瞬间”,换言之,顿悟发生过吗?
       在无数次追本溯源之后,停留的点仍然是1976,那个龙年。
       年初,穿着军大衣的爸爸推着自行车的臂膀上,是黑纱,冷的空气中,间或传来的收音机的广播里,哀乐声成为熟悉的旋律。坐在车大梁上的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只在经过副食店的时候,照例要一筒巧克力豆。那是我一周的小灶,它被悄悄地带入幼儿园,藏在厚重的棉衣口袋里,晚上趁老师不注意,会拿出来吃上那么一、两颗。仿佛得了多大的便宜,带着满足感睡了。
       幼儿园是不放假的,但是7月28日地震的头一天,我也没去,因为发高烧到39度多,我第一次吃了一种叫“紫雪”的面面,很管用,下午吃的,晚上七点多,在多吃了块西瓜之后,我就退烧了。然后,居然在转天早晨开始的长大两个月的临建棚生活中,没再反复过。
       第二天凌晨我醒来时,周围全是黑的,房子在跳舞般上下窜着,然后是木头之间的彼此拉扯声。那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所以不知道害怕。好多年之后,我听说了“无知者无畏”这句话,以为太对了。而且有些沮丧地发现,当“知”变的越多的时候,往往也是恐惧和痛苦弥漫的时刻。
       那一天的插曲是我本来有可能改变生活轨迹的,在逃出房子的时候,我和父母失散了。高一脚低一脚踩在各种碎砖上,我一点也不恐惧,熟悉的胡同变成不熟悉的摸样,我差点欢呼。终于跑到了胡同的一头,才发现没了父母。那时也奇怪,周围那么乱,怎么就听见了胡同那头传来的父母招呼我的声音,还找过去了,于是一家人团聚了。从那天开始,临建棚成了家。
      “啸聚山林,占山为王”的意思,我们那时就懂了。胜利路上连绵的临建棚,被我们瓜分成若干的小块,每个地区都有不同的孩子头,每当新户进来,大人们主动互帮互助,我们要做的是先分辨这家的孩子服不服我们。没少打架。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渐渐找到了合用的套路,都成了动手的一把好手。队伍的不断壮大,让我们这块儿的孩子,非常有名。如果不是后来各自被大人带离了临建棚,我们本来可以有机会坐镇一方的。
       肯定是意识到了胜利成果将被悔于一旦,我们对离开临建非常痛恨。越来越多的孩子在被大人带走的时候,和家人发生激烈的冲突。我们家走的比较晚,看着大人搬各种各样的东西,一趟一趟推着车送回家的时候,我就不痛快。等拉我的时候,我就是不走。先是劝,然后是数落,后来是直接上来拉我。我当时已经有经验了,几下子还真抓不到我,后来我的脖子上留下了青紫的掐痕,这下我服了,太疼了,而且好象那样一来,我也对得起围观人群中的小伙伴了,大家的眼神告诉我,我已经努力过了,和大人走也就不受指责了。
       我们家临建搭的不错的,当时我就想过,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要拆呢?因为没等到最后,所以我一直以为它给拆了。大约到了十一月中,又一次大的余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棚子还在。周围在下雨,我们躲在其中,听水从棚子的下面流过,而父亲则在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我小小的脚丫伸到暖暖的被子里,很快睡着了。能再回来,能再和以前的伙伴玩,我憧憬着明天可以大闹一场。
       天亮了,跑出去一看,没一个认识的,从大人到孩子,而且不止孩子之间很冷漠,大人们也谁都不理谁,只是做自己的事情。为什么短短的几个月之间,有那么大的变化,我不明白。没有土壤,我的想象成了画饼,这一次要离开的时候,我居然帮忙拿家什,让父母很是意外。
       这一年,我没上学,因为地震,学校开学的日子延后了,而我父母在去了学校几次也没看到人之后,就认为学校今年不招生,我的学子生涯就此被拖了一年。许多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或多或少地和这个有关。大约一年后,胜利路不叫原来的名字了,它从那时起叫南京路。没有了胜利路,我的那段生活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一年,几大领袖逝世。于国于民都是大的了不得的事情。赶上地震,有一小撮人就传出话,说是死的人是给他们殉葬的。被批判。
这一年,“四人帮”被粉碎,举国欢庆。拨乱反正开始了,原先在台上的现在可能要说清楚,人被彻底地查了一下。好多人可以扬眉吐气了,当然也有人就此一蹶不振。可国家的确是从那时开始走上了振兴之路,一个以前没听说的小地方——深圳,成了广播里的常客。后来,成为很多人发家的地方。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记得电影〈〈金光大道〉〉里面的一个镜头,那个偷偷摸摸发家的委琐小人物,被高大全式的人物指责的样子,以至于刚刚听到什么人成了万元户,就以为这人是该挨批判了。
       怀疑一切,成了我的习惯,很长时间都是如此。

       滑出轨道的瞬间

       这件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据说,从小,我就非常好动。从会走路起,就在奔跑。而且,经常因此让自己的膝盖鲜血淋漓。妈妈给我做了长过膝盖的短裤,试图遮住伤痕累累的腿,过肥的裤管,让我的活动受限,那也不能阻止我跟在比我大的孩子们后面,丈量院子的脚步。
       时间是改变很多东西的巨手。我的那天的起因就有两个版本。
       之一 :和姥姥去买菜,她的小脚完全不是我的小脚的对手,我 从副食店狂奔,而她没能抓住我。所以,我丢了。
       之二:和表哥在院子里玩,没人注意到我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当想起来找的时候,已经不见踪迹了。
       后来,我是从一家警察的家里找到的。
       据说,我被发现时,站在护城河的桥上,手里有一只鞋,哇哇大哭。那桥离我应该呆的地方,至少有一公里。那个地方,现在很繁华,当时非常冷清。没什么人从那里经过,是个警察的妻子把我抱起来。带回家。
       家人去接我的时候,我的手里有两样东西,月饼和苹果。其时中秋刚过,看来是限量供应的月饼没有吃完,为了哄我,给我吃的。
据说,那家没孩子,他们也想过自己留下我,可身为警察的妻子,她还是报了警。也就是说,我也许不再是今天的我,而成另外一个人也说不准。
       总之,那一天,我在我的轨道之外。
       那一天,我回到了该在位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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