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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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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河街

作者:向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31      更新:2013-09-08
文/向琼

我上小学一、二年级那会儿,是不用父母接送的。清晨,小小的人儿背上小小的书包,临出门,母亲在身后撂下一句:“马路上车多,走河街。”便继续忙自己的家务,赶自己的班。出门,过了马路,就是那条老河街了。窄窄的青石板,娉婷的吊脚楼,沿溆水河一路逶迤而下。对于母亲的“走河街没有车”我却是很不认同的。我扎了短短的小辫,梳着整齐的刘海 ,乖乖的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却总有半大的小子蹬了载重的自行车,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斜刺而出, 再用一串清脆的铃声摇碎一地晨光,得意洋洋扬长而去。我无故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也只有噘着嘴,涨红着脸,继续走。
听老一辈人说,我打小走的这条老河街,早在明清年间,便是溆浦水陆交通,万货丛集的中心。当年,走的多是水路,船来船往,于是依着水,一溜儿的杂货铺,瓷器店,中药坊,绸布店和当铺,鳞次栉比。到了民国,这条街渐次有了金银首饰店,铁匠铺,铜匠铺。看溆浦县志,知道“元至正年间(1341——1368)为防陈友谅进袭,始筑土城。……民国10年3月,湖南省变卖营产委员会清丈溆浦城垣,自东门至西门,内外各7.5尺,西门至华盖山旧城遗址左右各5尺,定价发卖,由附城居民具价分买。”所以河街靠北面的店铺多建在旧城垣上。这些小手工业作坊叮叮当当将老街人们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敲得活色生香,也一路响在了我儿时的记忆里。
如今,走在溆浦县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是常常忆起曾经一墙之隔的老河街的。街还在,只是高楼林立,面目全非。“劫后余生”的几栋老木楼怎么看怎么寂寞,如同上了年岁的老妪,挤在一群衣衫鲜艳的姑娘中,手足无措。我更是常常坐在肯德基里想念老河街,因为我坐的地方,曾是老河街的一个入口。
在一个六岁孩子的眼里,老河街是神秘的。那随意铺就的青石板在清晨还濡湿在昨夜的梦里,我在上面蹦跳着,不只是 欢欣,还为了就着那些石缝里歪歪扭扭的花呀草的。石板路宽不过四米,窄不到两米,曲曲径径。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些老房子。靠北的因多建在旧城垣上,所以多是进门一个小小的厅,对着门,一架矮矮的木梯倚着城垣。拾阶而上,吱呀的木楼板在午后总有斑驳的光影摇曳,那是晾在窗外的衣裳隔了雕花的窗棂在张望。楼上若没有挑出有着精致栏杆的走廊,总有游龙戏凤流金溢彩的飞檐和嵌满花鸟虫鱼的木格子窗。木楼多是两层,不高,长大后,许多房子我一伸手就摸到了二楼的壁板。矮矮的檐下,有插了栀子花戴着银簪的老婆婆守着一张桌子,几张板凳,冬天卖甜酒,夏天卖凉粉。沿河而建的则以吊脚楼居多,且是房子的一半在地面上,一半支了粗壮的木桩搭在了河面。 房子之间是没有空隙的,一家挨着一家。梳了长辫,面如满月的女人,总是撩起碎花的衣衫当街奶孩子。佝偻着背的老人身后总跟着一只尾巴摇得正欢的大黄狗,待老人寻得一处向阳的地儿坐下,那狗便在老人的脚边趴下,尾巴却是不歇的,“扑扑”地将地上的尘土扫得四处飞散。有光着屁股的小孩挥舞着树枝,冲锋陷阵呼啸而过,大黄狗也只是象征性地撑起两只前腿,抬头在喉咙里咕噜几声,扇扇鼻翼,又趴下。街上许多人家还有着当街的齐胸高的古老柜台,早上,主人将柜台上面高至二楼的木板一块块取下,算是开了窗,望过去,靠里是占了整面墙的大货架,空落着,只放些日常的杂物。当年,那里堆的可是如水般滑腻的绸缎和来自常德,宝庆上好的胭脂水粉。那泛着原木光泽的柜台外便是挤满了粉腮香鬓的大姑娘小媳妇。很多人家进门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过道一边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往里会有一个取光的天窗,上小下大的锥形,上面盖了透明的亮瓦。小时候打门口路过,总忍不住往里张望,昏暗的屋内,天窗泻下的光束里,细密交织的飞尘永远都是一副你来我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场景。
老街门上镶了铜环的,便是大户人家了,讲究几进几出。门庭不大,进去却是别有洞天,通常都会有一个露天的小院子,大块的青石板铺地,置一口大水缸装天水,缸内放几尾红鲤,几丝水草。环院的两层木楼一间间厢房亦是迂回有致的木格子窗,乌黑的锁绊挂了黄澄澄的铜锁。楼上的栏杆精雕细琢,极尽繁琐之能事还是不够的,还要当院凌空挑出一个亭台来。若是搬个小板凳在对面坐下,那亭台便是戏台了。仿佛随时都会在一阵锣鼓铜钹的喧闹过后,从戏台上缓缓伸出一双微微翘起的兰花指,便有那千娇百媚的伶人,翠钿银翘,轻摇碎步。咿咿呀呀一曲“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老街里少有的青砖粉墙,更是当仁不让的书香门第或商贾宅院。那大门当然要修在几层石阶之上的,门庭之上少不了泼墨一副对联。上联“生意兴隆通四海”,下联“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吉星高照”。高高的院墙纵是被岁月斑驳得青苔丛生,自有那走兽滚珠的黛黑屋脊,色彩依稀斑斓的廊檐诠释着当年的奢华。从外墙剥离的一隅可以看到,那是一种极薄的青砖,层层叠叠,将墙内墙外的故事一一垒砌,以流年为序,讲述至今。
因了每天上学,放学的来来往往,我对老河街渐渐熟悉到如同母亲对我的了如指掌。我若是哪天不用母亲唠叨就自己收拾好了书包,且早上出门没有了往日的磨蹭。母亲必会把已跨出大门的我揪回来,从容的拉开我的书包,把一叠叠的玻璃糖纸,一捆捆的冰棒棍子亦或一本《聊斋志异》往外掏。我于老河街,也有了母亲的从容。每天去上学,没走几步,我总会被吸引到拐角那口摇井跟前。那根粗笨的长长的摇把,对我是一种挑衅。我扑上去整个人吊在上面,也只是把它摇下来了,仅此而已,水却没有摇上来。悻悻的弃了摇井,我开始为将要经过的那几栋木楼担心了。它们象约好了似的一起往同一个方向倾斜,岌岌可危。每每看到住在里面的人们若无其事的进进出出,总免不了捏一把汗。然而,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房子依然不动声色的倾斜着,并没有倒。我也终究一点点的放下心来。过了浮桥口,就是人们常说的匡家弄码头,红砂岩的台阶一直没到水里。边上那户人家同样是用桐油刷得漆黑的板壁,屋前却有一个宽敞的水泥坪。夏日午后去上学的时候,常常看到有一、两只通体澄黄,油光可鉴的四脚蛇在墙根晒太阳,一动也不动。我最爱的还是一户人家那两个往外推的大雕花窗。还没到过年,就早早的贴了大红的窗花。那窗户推开后,是要拿根细木棒撑住的。打小跟着父亲看了几页书,知道潘金莲的杆子掉下来是打了西门庆的。于是,每每从窗下路过,竟也惴惴不安的期待着,当然,我期待的不是那根撑窗户的木棒。那些晾在窗外粉紫,翠绿的小褂子在阳光下和着清风翻飞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飘下来一,两件。还有窗台上那盆火红的石榴,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总有瓜熟蒂落的一天吧。然而,我在窗下惴惴不安的一直走到小学毕业,也没落到什么掉下来。
自打那天在浮桥上看到,有人在自家的吊脚楼上垂下长长的丝线钓鱼,我便不再满足于每天早晚只在老街人家门口张望了。
之后没多久,我还真有机会走进了吊脚楼。而且,是那种非去不可,动静挺大的那种。我上初一那会儿,流行滑旱冰,周末瞒了母亲在旱冰场上接二连三摔了个够。回家吃饭胳膊疼得拿不住筷子,终被母亲发现。在母亲一路的训斥下,拐两个弯,就坐在了河街老中医家的藤椅上。老中医两鬓花白,有着宽宽的颧骨。过来端起我的胳膊拿捏了几下,并不说话,转身从白底青花的瓷罐里往一块纱布上挖黑色药膏,一勺,两勺……我四处张望,带着一种忐忑的喜悦。昏黄的灯光下,靠墙一个漆黑的大药柜,一个个小抽屉分门别类的贴了标签,抽屉的铜把手泛着诡异的光泽。旁边一个朱红大立柜,中间是镶了镜子的。再望过去,那敞开的后门外,便是吊脚楼了,淡青色的月光如潮汐拍岸,斜斜的,将栅栏的影子映在了楼板上。栅栏外,水天一色,那若隐若现的,不知是渔火还是星斗。
我正想着夜里鱼儿是不是还看得见吃饵,老中医过来示意我坐到旁边有高靠背的椅子上。我紧张起来,觉得腿发软。老中医笑了:“怎么,滑冰场上都摔一天了,还怕痛?”我终于从藤椅上站起来了,不过,不是挪向高靠背的椅子,而是夺门而出。不过几十米,被我惊起的犬吠还没歇下,我已被母亲捉回并按在椅子上了。还是笑眯眯的,老中医一手扶肩,一手抓起我的左胳膊,问:“是不是这只胳膊疼啊?”我还未及回答,就觉左臂一阵酥麻剧痛自下而上,稍纵即逝。我刚叫出声,老中医已经顺手拿了涂着膏药的纱布往我胳膊上敷了,开始一圈又一圈的缠绷带。“还好,没有骨折,只是脱臼。”最后,把绷带打了个结,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跟在母亲身后走出老河街的时候,我沮丧到了极点。我看过电影里被共产党击溃的国民党残兵——就是我这副德性。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上学不敢走老河街。似乎,我只要打老中医家门口过,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就会跳出来拽住我的胳膊拉我进去。“痛的又不是他,还笑!”我恨恨的想。
老河街还让我记住了一个女人,一个长着乌梅一样的眼睛的女人——青姨。纤弱清爽,脑后随意挽个髻,总是那样恰到好处的欲坠未坠。就住在码头边一个有着天井的宅院里,一大家子人。门口有一个过年打糍粑用的石臼。女人天天搬了板凳,在门口剥毛豆,择蒜苗。或拿了鞋垫,长长短短地扯着红红绿绿的丝线。累了,就倚着石臼静静的望着巷口。隔壁蹒跚学步的孩子问她讨要糖豆,含糊不清的叫着:“青姨,青姨。”
我也吃过青姨的糖豆。那是个年前暗夜里,我跟在一群挎着木枪,打打杀杀的男孩子后面,在老街呼啸来去。终于在两军对垒中被殃及池鱼——不知被谁重重地推倒在青姨门前的石臼上,连带倒地的还有靠墙而立的晾衣竿和竿头挂的几穗老玉米。一阵稀里哗啦之后,是我惊天动地的嚎哭。门砰的开了,是青姨。抱起我一番查看,确定我并无大碍之后,青姨象被激怒的母狮一样,捡起地上的几穗老玉米,追上那帮坏小子,逮着谁都狠狠的揍屁股。边揍边骂:“我让你欺负我们家丫头……”我被青姨的愤怒吓坏了,忘了哭。等我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抓着一大把糖豆,青姨蹲在我跟前,正用手背给我擦着眼泪:“乖,不哭了。”青姨那乌梅一样的眼睛蒙了一层蔼蔼水雾,她用手去拢刚刚散落下的发丝时,轻轻地擦了擦眼角。青姨送我到巷口,我走了几步,回头。街两旁板壁透出的昏黄灯光和着弥漫的夜雾,将青姨的身影衬得分外清冷而又寂寥。孩子是不懂忧伤的,只是觉得那夜的青姨是不属于满街的大红灯笼和喜庆对联的。
转眼年就过完了,冬去春来,老街的人们又开始扯了荠菜煮鸡蛋。阳光明媚,放学的路上我脱了棉衣,穿着暗红的毛衣鼻尖冒汗的走在老街。青姨还是天天在门口忙活,见我过来眼睛一亮,上前将我身上的毛衣领子袖口,四处摸捏了好一阵。我现在已经和她很熟了。第二天路过,青姨没有在门口剪鞋样,也没有过到对面帮卖甜酒的婆婆揉面。她抱了一堆粉红的毛线用四根竹针在织着。接下来的日子,青姨怀里的毛线由红到绿,又由黄到紫。毛衣,背心,围巾,手套,层出不穷。有时候还抓住我,拿织了一半的毛衣在我身上比划,自言自语:“起一百五十针怕是不够,等丫头回来穿不下了。”后来,我上了初中,便不再走老河街。再后来,我考上中专外出求学,便渐渐淡忘了青姨。
几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跟一个住在老河街的同学说起青姨。她告诉我,青姨的孩子早在多年前,带着去拜佛在熙攘的香客中走散了。那年,她的丫头和我一样,都缺着门牙。那一瞬间,我无语。我终于明白,青姨为什么要天天守在门口忙活,为什么总是倚着石臼久久的望着巷口,她不是累了,是痛了。给我糖豆,细细的卷起我的裤脚,边吹边往磕破的膝盖上涂红药水的那夜,我就是她望眼欲穿的丫头。时过境迁,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丫头回来了,站在面目全非的老河街,她是不是还找得到自己的家。
似水流年。 走着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变成了排列整齐,规划统一的青砖路面。走着走着,两旁的老房子悄无声息的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宽敞明亮,造型别致的高楼。黄昏时分,鸡犬相闻,老少爷们端了饭碗走家串户,家长里短的热闹再也寻不到了。仲夏夜里,老街也有了夜宵摊,将夜色和臭豆腐炸得悸动而又绵长。渐渐的,老河街的夜空已经窄得留不住清凉的河风。走着走着,吊脚楼没了,雕栏玉砌的防洪堤自东往西蜿蜒若长龙,只等天色暗下来,便飞花流萤和着各色的霓虹,将明初王守仁为溆浦写下的“溆浦江边泊,云中其驿楼。滩声回树远,岸影落江流。”和那阁楼上,团扇遮了含春粉面,眼波如秋水流转生辉彻底幻化成一场陈年绮梦。走着走着,我身后踉踉跄跄的跟了个黄毛小丫头,她也会在所剩无几的老房子前停下脚步,拽着我的衣角,好奇的往里张望——一如当年的我。我知道,她也爱那千折百回的廊亭和鎏金的飞檐。
老河街,一只打盹的猫咪。蛰伏于记忆的红墙黛瓦之上,就一段午后慵懒的阳光,酣睡。檐下,光阴自匆匆,世人自攘攘。偶尔,眯缝一下眼,不过伸个懒腰,翻个身,又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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