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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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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的光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986      更新:2013-03-11

 
----为爱玲随笔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老人沉缓的叹息。雨雾中残留着的夜的昏暗,是我喜欢晨雨的原因。它缓慢地撕开白晃晃的黎明,缓慢地让夜晚怠尽,再慢慢将太阳升起来,使我来得及在回忆中慢慢苏醒,那些痛,也就变得迟缓了。这时,通常,我躺在床上,在窗外的冷雨和弥漫着的湿气中,裹好衣被,浅浅地阅读着。些许的光透过雨雾,在逝者的扉页里飘动,把我和这个坚硬的白天渐渐分开了,我的心里,就只留下她的目光:张爱玲,她,和写《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特和杜拉斯。她们曾在世界不同的角落遗留的芬芳 ,至今,那苦涩的香像匕一样穿透在我的心里。
       我就常常看不见周遭了。我举着伞,穿过晨雨去小邮局取我的一笔微薄的稿酬。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文章的所得。邮局的二楼,因为晨雨没有多少人。再下来买了一点青菜,就搭上公交车去前面交这个月的电费。白色的晨雨在车窗左右奔跑着,像披着长发裸奔的妇人。车上的司机和收银的是两位打扮得像美国嬉皮士的小伙。他们大声放着歌曲,一路调笑我。我心里不由切切地想:张爱玲如果生在西藏,她的后半生在这样善意的人群中还会那么凄凉吗?车子在年轻小伙的驾驶中跌跌撞撞地行驶着。我紧紧盯着街上的雨雾,像是紧紧牵住了爱玲那逝去的衣襟,一阵心痛中,我回想着那年,为了拮据的生活,她要远赴香港写一个剧本挣一点钱。她从上午十点工作到晚上一点,由于过于劳累,她的眼睛患了溃疡并且出血,不得不找医生打针,但她没有停止剧本写作,眼疾不但没好反而日渐恶化点。她的两腿因乘飞机时座位狭窄而肿胀,一直没有消退却没有钱买一双大一点的鞋,只好等到年底大减价时再作打算。她还需要一件冬装,一件夏装,一件家常长袍以及一副眼睛,总共需要70美元,可她没有钱支付----那是张爱玲绝别中国,孤身在美国的艰辛岁月。一个柔弱善感的女人,一个骄傲任性,才华横溢的女子,她竟承受了那么多的磨难。
       我去影院看了《红玫瑰,白玫瑰》,看了《色戒》又翻看她的随笔,那些画和《倾城之恋》-------我一遍遍回忆着她的寒冷,她的孤楚。我现在恨每一个享用她的书和电影的人。那一刻,有谁对作者心怀虔敬和一点感激了吗?
       回望中国的近代文学,在我的心目中,除了张爱玲还是辉煌的张爱玲.一场《色戒》,爱玲把女子的多情和政治的残酷以及人生的荒诞以她独一的角度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红玫瑰,白玫瑰》通过男主角把爱情的虚伪和由此而来的心灵的报应展示得那样深锐。我深爱她的文字,她的小说。似乎没有框架,没有设计的痕迹,没有刻意要引领读者思想的意图,爱玲以自己的语言文字,像是在人性的深处蛇一般蜿蜒,刀子一般层层深入。
       那时,在她创作的高峰,她青涩的青春的门扉,一直紧闭着,里面也许还反锁着,却比仍何一扇敞开的更渴望被爱情开启。我看到胡兰成就是在这个时候撬开了张爱玲的内心。
       胡兰成曾写道:“她仿佛没有受过人间七情六欲的侵袭,如浑然未凿的玉一般-----”可见,胡兰成再恶,当时却是因张爱玲的美好而升起爱的。张爱玲可以让这样一个政客、功利的小人心里产生出真爱,这就是张爱玲。后来,张爱玲漂泊异乡,她和贫穷、六十多岁年迈得可以做她父亲的美国剧作家赖雅结婚,是因为爱玲她的心太冷,她太需要温暖了。那时,她的道路在姑姑的辅佐下,暗中在沿着她母亲的轨迹前往。终于以不同于母亲的中国新时代女子的一双大脚走出了中国。于是,爱玲的第一次爱情,那个胡兰成不过是个文学爱好者。爱玲爱他,曾超越了政治和是非,把文学中的悲悯情怀深切在了胡兰成身上;第二次爱情中的爱玲已来到国门以外,她和赖雅,超越了穷困、超越了年龄和国界。爱玲的两场爱情,来去匆匆,怎样用世间的黑白和得失来衡量?又毁灭了爱玲内心的什么?令她从此把爱情和自心永生囚禁---
       然而爱玲,在这个世上除了爱情,得到过更广泛的爱的;我苦苦地想着。雨停下来了。太阳穿过雨后柔软的雾霭,在远天升起两道彩虹;有些像她的女友炎樱灿烂的笑容。还有,我扬起头远眺,张爱玲的姑姑、母亲、文友苏青以及帮助过她的胡适、麦加锡、宋淇夫妇以及赖雅------虽然不多,还应该再多些,但足够了。对于爱玲,在赖雅死后,她的余生在这些爱的反嚼中,无人能够体会她属于自己的最后的光阴.
       那最后的光阴多么漫长呵,竟长达33年。假如把美国比做自由的绿洲,爱玲的生活就像是在用33年的光阴在绿洲里建筑着沙漠。
那是爱玲留给世人的一个谜吗?爱玲曾在她的随笔中写道:“我愿意保留张爱玲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
       然而,她在人生最后的33年,却离群索居,远离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其实,当她这样一个柔弱的中国妇女只身来到美国,她躲过了国内所有的政治劫难,得到了美国对一位异国作家的关照和援助。爱玲是1955年11月赴美的,1956年2月就获得了新罕布夏州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的资助,在基金会庄园专事写作.1958年获加州杭庭顿哈特福基金会资助半年,在加州专事写作.1960年,爱玲顺利成为美国公民,从此她享有了思想和文学自由的法律保障,可以以不同的政治立场和个人倾向抒写发表作品,可以获得往返任何国家的签证―――――1967年,爱玲又获任纽约雷德克里芙女子院住校作家,1966年获任俄亥俄州牛津的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此间还接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支持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同时,位于麻省康桥的雷德克里芙大学中朋丁学院也向她发出邀请,希望她成为该学院的成员.1969年,爱玲获任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继续<红楼梦未完>的研究―――.而此时,当国内的广大知识分子和作家在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中惨遭迫害,命丧黄泉之际,美国著名的学院、文化和研究机构都向爱玲开启了大门;台湾、香港、美国的影视出版界也先后出版了爱玲的诸多作品.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女性和作家,她该是幸运的.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内心仿佛深藏着中国封建社会留下的创伤,在那么多年中并没有广阔地与更多美国友人交往,和中国同乡也不过是书信书稿往来.在没有友情的世界,她的心太冷,太硬,太暗,我为此流泪---
     我曾看过一部拍摄爱玲传记的影片.以倒叙的方式从美国冬季的寒雪开始,清冷的音乐中,初到美国的爱玲,在新罕布夏州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基金会庄园中孤单地写作着,她结识了年迈的剧作家赖雅,与赖雅相爱了。赖雅离开庄园后,庄园里还有其他很多作家,爱玲却是孤僻被动的,她甚至不去和作家们共进晚餐,更不参加作家们的活动.她的自我封闭从那时就显示出来了.虽然离开中国很远了,却时时沉溺在往事的创痛中,以至于一个慈祥的老人,一个得依靠爱玲生活的老人也能打开她的心扉,成为她的爱.
       而这个老人,在爱玲来到美国的那些年,把生活变得更艰辛,更灰暗了.为了生活,爱玲的哭泣令我心如刀割.终于,赖雅去了,但六年之后,爱玲移居洛杉矶,竟选择了漫长的幽居.那是怎样的一场噩梦呵.在小小的公寓,爱玲谁也不见,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台整天开着的电视,于是,面对爱玲33年的最后时光,连影视也无法再拍摄什么,嘎然而止了.
  爱玲在她的文字中曾写道:"我们的社会里,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想到爱,一定要碰到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脑,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她是出于这样的中国世故而停止了爱人吗?是在美国的文明里,陈酿着中国封建社会的人生吗?
       这时,快到中午了.我回到了家里的园子.太阳把草地里的湿气已经抬起来了,四处一片袅袅的白光。我走进屋里,合上张爱玲的书,那一刻,我像是看到爱玲在微笑,像是看到了爱玲全部的幸福与痛苦.我突然就感到释然了:我和爱玲,我们在各自精神的丛林里,在我们行笔以外,拥有七情六欲、酸甜苦辣真切的人生以及阳光和雨露;这是爱玲逝去多年后,她一生的道白,告诉我,比写作更为珍贵的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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