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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思里漫步

作者:顾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7650      更新:2016-10-12

 
一、女人与哲学


       女性很少有人搞哲学,古今中外著名的哲学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难道女人不具备哲学家的思想、气质和沉厚?我是一个比较喜欢哲学的女人,但离哲学家的距离还很遥远。在现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哲学之于女人,需要比男人有更大的勇气。因为哲学的枯燥使人望而生畏,有人将哲学称为“概念的木乃伊”,而哲学的魅力在于智慧的产生。智慧总是与痛苦相伴,其产生如孕妇十月怀胎分娩一样,阵痛似乎是每一个哲学家的必然之事。
       哲学家是痛苦的。然而对哲学的不敬又是全球性的。在普通人眼里,哲学家是不切实际、是迂腐的象征。可如果普通人在生活中有哲思,那么生活质量就会提高。尤其是女人,容易被家庭琐事纠缠着变得庸常和不可理喻。这时候哲学对她们非常重要。一个有哲思的女人,生活中随处都会出现智慧的闪光。因为生活是哲学的试验田,许多优秀的哲学家都是用其毕生的精力,去产生智慧的田地里耕耘。
       有人说:“生活即思想”。如果女人思想,一定不会比男人差。女人的生活是纤细的、可感、可触的,只是女人历来与“弱”字联系在一起。“弱不禁风”“柔弱无骨”,一个著名的剧本叫做《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所以在男权社会里,女人要成就一番事业比男人艰难得多。但有哲理思索的女人,女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希腊神话中的女人,她们不把希望寄托在侥幸身上。她们不甘寂寞、亲自出马,披挂上阵,参与到男人的厮杀当中。她们靠的是智慧、勇敢和哲理的思辩。而中国女人比起外国女人来,就要含蓄得多。她们不太会亲自冲锋陷阵,在众多的情况下,她们更善于利用男人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从妲己到褒姒,都是女人智慧和力量的成功显示。这种曲线施放,当然也是因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特殊原因。
       中国的庄子和西方的苏格拉底,他们一生身体力行,把哲学的注意力转移到生活上。庄子与学生出去时,看到一山民伐树,高大笔直的树都被砍倒,而歪扭的小树则幸存下来,庄子对学生说:“无用乃大用”。而苏格拉底却验证了“哲学家一生都在准备死亡”那句话,他在饮鸩而死之前还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只有神知道。”
知识可以传授,智慧却无法转让。尊敬哲学,就是尊敬人类最美好的东西。作为女人的我,觉得女人与哲学很重要。哲学虽然不是可感可触的东西,但它却能让人变得智慧。它很适合如我这样的寂寞女人。它是寂寞的。所以哲学不是诡辩,智慧也不是知识。真正的哲学无论哪一方面,它都会告诉你一种方法。


二、哲人的乐园


       若有人要问我世界上最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哲人。哲人天生与享乐无缘,痛苦的炼狱就是他们的乐园。他们深邃、辽阔的思想,在混沌的暗夜里亮起耀眼的星星。因此,他们的乐园也就是思想的天地。
       我漫步在哲人的乐园,哲人的乐园是超越时空的。在这里我与数千年的哲人们聚会,无论大声争论,还是小声交谈,思想是没有国界的。所以,只因生命是一个谜,哲人们终生不懈地追寻一个属于自己发现的谜底。生命的价值,因而闪现光辉。
       世界上伟大的哲学家,都让我深怀敬意。记得那年我到德国,第一件事就是拜谒黑格尔墓地。黑格尔墓在东柏林市区,穿过那些以著名浪漫派诗人命名的街道,如:施莱格尔街、蒂克街、艾献多夫街和诺瓦利斯街;再走过深深的幽静庭院,一排排大小不一,造型不一的墓碑和十字架,便如一件件艺术精品出现在我们面前。这种不一,恰如这些长眠者醒着时的个性、价值观念、生活方式、社会地位以及对人类所作出的贡献大小各个不同一样。
       我与同行的德国朋友穿梭在墓地。我们走过德国作家亨利希·曼(托马斯·曼的兄长)和布莱希特(著名剧作家)的墓前时,停下来默哀。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让我更加迫切地想找到黑格尔墓地。德国朋友奇怪地问:“作家来德国大多数总是去拜谒歌德和席勒的墓地,你怎么就偏偏喜欢黑格尔这个哲学家的墓地呢?”其实这也不为什么,只是喜欢和崇敬。
       黑格尔墓地并不容易找,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看来它并没有显赫的标志,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我们终于在墓地管理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了黑格尔墓。原来黑格尔就安息在布莱希特墓地的斜对面,一米来高的墓碑加上上面的十字架,没有任何华丽装饰,显得自然而质朴无华。如果不看碑上所刻名字,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伟大哲学家的墓地。
       我喜欢黑格尔哲学,更喜欢他在世时所信奉的一条准则:“最主要的事情在于始终如一地忠实于自己的目的,而不在于生活上独树一帜。”站在黑格尔墓前,肃然起敬的感情已弥漫了我全身。我确信什么样的生,便有什么样的死。哲学思维所获得的成果是思想体系的形成,而它的保存比大理石和纪念碑等物质媒介会更自然长久。黑格尔看重的是思想,所以身后潦草的墓地便是他的品质。
       黑格尔墓地上有灌木常青的植物,这仿佛暗示着他的哲学仍然朝气蓬勃地活着。尽管他的骸骨也许早已不存,但他一生的追求和热情通过他的著作感染着我。我相信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在黑格尔墓地的右面,埋葬着他的结发妻子玛丽·冯·图赫尔的尸骨。这个比她丈夫多活了24年的妻子,让他丈夫因为拥有她而格外得意:“我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女人总是给男性创造者以灵感,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天挥手告别公墓时,暮色里有几只白色的柏林海鸥在远处盘旋。我站在空旷的大地上,感到格外宁静。在这哲学家的乐园里,感受哲人的死,仿佛“对死”有了见彻的觉悟和成熟。于是此时的我,眼里噙着热泪,泪水里闪着梦幻。


三、雅典的早晨


       我的窗外有两棵玉兰树,风吹树叶飒飒作响,颇引起我的遐思。清晨,每当被窗外麻雀的啁啾所闹醒时,我就开窗望着一群舞姿翩翩的小鸟。它们的飞翔,把我的思绪带到遥远的雅典的早晨。那是两千四百多年前的早晨,当太阳从爱琴海的海面升起时,一抹嫣红洇湿了天空,而风吹醒了庄严肃穆的雅典城。这时候一名叫苏格拉底的老人,来到雅典中心广场,无论春夏秋冬,他从不穿鞋。古典的阳光照着他破旧的单衣,他心里暖暖的,以平民的身份参与公民交谈。这便是他的精神家园。
       我望着清晨的窗外,鸟儿们的啁啾,仿佛传来了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的苏格拉底的声音:“告诉我,朋友,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正义?”然而,雅典人已经被他问怕了。他们说:“你什么都知道。”苏格拉底这时候两眼茫然,摇着头道:“我知道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雅典的早晨,也有鸟儿们悦耳的啁啾。但那啁啾中,有一部分来自团团围住苏格拉底的青年人。他们为动乱、战争、温疫的雅典寻求一贴良方,以医治心灵的沉疴。于是他们尊称苏格拉底为:“人类的老师。”他们佩服这位老师的爱与智慧,更佩服他有非凡的耐力。然而当他们听到“人类的老师”说:“我一无所知”时,却茫然了。在他们眼里,这位曾经在北方严寒的雪地里打仗时,一件单衣,光着脚在雪地上行走,即使打了败仗也依然昂首挺胸毫无畏惧的哲人,怎么就“一无所知”呢?
       青年人不愿意有这样的结论。尽管他们也知道这是苏格拉底的虚怀若谷,但他们需要一个正确的答案。于是在一个雨天的早晨,有一位雅典青年人告诉苏格拉底说:“我已经问过戴尔菲的神谕——谁是雅典最聪明的人,神谕回答说是苏格拉底。”可是,苏格拉底并不相信自己是雅典城邦最聪明的人。他为神谕的旨意陷入苦恼,而他的思索又使他常常在广场上,一站就是一天一夜。尤其在暗夜里,站着的他就像一尊思想者的雕塑。不少雅典人知道这个一贫如洗的“怪人”,上察天文,下究地理,应该是个圣人。只是圣人也有圣人的烦恼,苏格拉底的烦恼是自己乐意的烦恼。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雅典最聪明的人,苏格拉底踏上了朝圣一样的艰难之路。他去拜访了雅典城邦有头有脸的人物。譬如:政客、诗人、演说家等。然而当他走遍了整个雅典城邦,访遍了每一位有智慧声誉的名人;他却发现那些所谓有智慧声誉的名人,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而且更有品德恶劣者。于是苏格拉底明白了自己的责任,他告诫人们:“每个人的智慧都是微不足道的,由此要潜心向善,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正是苏格拉底用来投向那些自以为有智慧的人的利剑。然而这利剑,最后也被与他有敌对情绪的人,反过来恶意中伤,并且导致他走向了不归之路。公元前399年的一个春天的早晨,苏格拉底再不能像往常那样来到广场与公民们交谈了。他要站到雅典高等法院的被告席上,接受那些昏庸顽固执迷不悟的陪审团的审判。这是一个雨天,窗外大雨滂沱,滴答的雨声就像奏着一曲生命的挽歌。这时候整个雅典城邦都在侧耳倾听——苏格拉底,是生?是死?当然,最后的答案是令雅典的天空一片漆黑。
       现在清晨的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瓦楞上发出悦耳的水滴声。我的思绪从两千四百多年前的雅典的早晨回来了。窗外那大珠小珠的雨滴,在一片云雾中透过一重水帘在瓦楞上变成了涟漪,莹亮莹亮的。在这个清晨,我的心里仿佛燃起了智慧的火苗。


四、思想者与社会


       从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当初我并不知道,能否一往情深地在文学这条崎岖艰难的道路上走下来。也许正因为不知道,便一直坎坎坷坷地走到现在。其理由只两个字:热爱。
       我一开始写诗,后来写散文、小说和理论与评论文章。那时候我不知道诗是什么,散文和小说又是什么?现在我仍然对它们模糊不清。我想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有助于我不断探索的勇气。我知道文学对我就好比亲人一样,它给我激情、希望,在我生活的另一扇窗户内发出灿烂的思想之光。所以,文学已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全部。它坚定了我的理想与信念。尽管理想在现实之中,会产生冲突和矛盾,但冲突和矛盾富于作家内心的是艺术激情。因此生活中多一些磨难,对个人虽是一种摧残,对文学却是可以促使成熟的催化剂。然而我相信大多数人如果可以放弃苦难,是宁愿不要文学上的被迫成熟,而去拥抱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幸福。
       我是一个热爱生活又容易伤感的人。在长年累月的内心生活中,并没有隔绝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关系。这让我一方面获得了灵魂的宁静,另一方面懂得作为一个作家对社会的关怀不仅着眼于一时一地一事,而且要对人类的现在和将来有一种真诚的忧虑与关怀。那种忧虑与关怀不是一般化的,而是要全身心地拥抱艺术和社会,以独立的心灵和独特的深情关怀社会。
        一个作家,应该是一个思想者。思想者与社会的关系,互为尊重又互相关怀。但最终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性关怀。我想我愿意牵着文学这双手,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因为文学的魅力在阅读、思想与创造的过程之中,过程就是最大的幸福与痛苦;而检验这最大的幸福与痛苦,便是最公正、最严酷的时间老人。
       人需要勇气、胆识和理想。有理想多么好,它使我总是处在冷静与激情之中,思考与探索之中。当然除了理想,更多的还是热爱、勤奋、敬畏和尊重。


五、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第欧根尼,我从未见过你。可我越来越热爱你。也许你不信,我活在世界上已经那么久了,曾缱绻于死的想象。但如今我明白死是不用去想的,那个必然会降临的日子,谁也不会错过。
       活着总要思考些什么。第欧根尼,我虽然不是一个哲学家,但我喜欢你创立的犬儒哲学。也许世纪末浮闹喧哗的噪音里,我感到更多的是一种踉跄,一种窒息。这种情绪常常缠绕着我,使我更加渴望你,第欧根尼,我多么需要你。
       有一个初秋的下午,太阳偏西但尚未低沉的时刻。我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望着窗外精致的花圃和一排在风中飒飒作响的秋树;我自赏到自己心里的健康和成熟。至于别人理解和不理解,肯定和否定,对我来说已不再重要。
       人是需要有德行的。
       第欧根尼,你对德行有着一种执着的追求;与德行相比,世俗的财富在你看来一文不值。为了这个目的,你住在一只大木桶或者一个大陶翁里,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你说,因为只有像狗一样活着才能拒绝接受一切人的习俗——无论是宗教的、时尚的、居室的、饮食的、服装的、礼貌的等等。可见世俗的观念,已经多么严重地改变了人原来与自然和谐地成为一体的本性。第欧根尼,你是一条智慧的狗、高傲的狗,沉思的狗;你与走狗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现在我的思绪穿越时空,看到你坐在木桶里晒太阳。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太阳。你对屈尊来拜访你的亚历山大,懒懒淡淡地说:“请你挪开一下,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是何等的有个性啊!同时也说明了你思想者的质量。
       第欧根尼,我望着你在木桶里的样子,想起我们古中国自汉代以后,除思想者司马迁外,大多不由自主地依附于帝王,他们没有了自己的声音,这多么让人悲哀。
       我们要听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今天街道上人与车的叫喊,手机与传呼机自豪而固执的呼唤,卡拉OK走调得令人晕眩的歌唱,以及股市门口众声的喧哗;这种外在的声音,许多时候淹没了人们内在的声音。某些人在追求、创造物质生活的舒适豪华时,难免要依附于权贵。至于自己的声音,也许没有想过,也许不敢去想。
       第欧根尼,你是和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人。亚里士多德是希腊最后的一个哲学家,而你却属于罗马时代。我不知道古希腊全雅典的人,老妇、醉汉、鞋匠、商人、小贩、艺妓,是怎么看着你坐在木桶里走向罗马的?!其实你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差,你完全可以过一种富庶的生活,可你宁愿放弃舒适环境,住在木桶里过一种自我满足的生活方式。你以你独特的行为,宣传你的哲学。当然你并不要求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住在木桶里。木桶不过是一只具有象征意味的东西,而你要说的是:即使环境贫困、艰苦,人仍能过幸福、独立的生活。
       罗马的上空总是蓝澄澄的。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坐在木桶里思想。也许只有经历了一系列灾难和苦难的人,才能理解你的“犬儒”哲学。尽管“犬儒”这个词,容易被引伸为玩世不恭的意思。但我想你创立它时,一定是非常严肃的。
       第欧根尼,让我热爱你、拥抱你吧!你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智者,你还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哲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二十世纪,是一个人类科学高度发展的世纪?你是不是早就想象到,我们二十世纪森林在消失,垃圾在增加,土地在变为沙漠;以及环境污染造成了传染病和癌症等各种病症?你也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们这个世界贩卖假药,已如同罗马时期流行的瘟疫一样?
       你固执地追求德行。
       我深深地认识到你的智慧和沧桑孕育的“犬儒”哲学,是多么的神圣、智慧、伟大。你向人类提出:“在一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幸福?”
       如今,金色的太阳又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第欧根尼,我已读懂了你富有使命感并且行为着的犬儒哲学。你的木桶世界从来不孤独,但我要走近你,听你千百次地说:“请你挪开一下,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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