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翁钦润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经常会提到“建安风骨，魏晋文章”，从三曹、建安七子、二陆、竹林七贤，乃至“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将军”，到貌倾天下的潘安，以《三都赋》造成“洛阳纸贵”的左思，以一纸《兰亭序》名传千古的书圣王右军，魏晋之际以开疆拓土、治国安邦、功业见长的政治人物并不多，却涌现了一大批文才出众，风骨高逸而备受后人推崇的“风流人物”。
这里想说一说竹林七贤，这七位人物分别是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这里面为人们所熟知的大概有嵇康、阮籍、刘伶这几位。
先说说大名鼎鼎的嵇康，嵇康之所以为当时乃至后世天下文人所景仰，原因有四：
其一，嵇康长得超帅而且健硕。《晋书.嵇康传》称其“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说新语.容止》里山涛有云：嵇叔夜之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意思是嵇康这个人，象一棵遒劲的松树一样绝世而独立；而他喝醉的时候，其姿态就象一座玉山要崩塌的样子。对比大多数人喝醉 了就成一坨烂泥，嵇康之帅可见非同寻常，笔者窃以为史书上称赞男人容貌之超群再无出其右也。 嵇康还喜欢锻铁，就是打铁。嵇康经常跟自己的好友，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在自家屋后的柳荫下光着膀子抡着铁锤打铁。你想想，经常干这活，嵇康老大估计肚子上也是八块巧克力颜色的腹肌，手上的肱二头肌、三头肌，胸前的胸大肌，还有浑身上下这个肌那个肌，那绝对是杠杠的，堪称那个时代的健美先生。
其二，嵇康多才艺，一手飘逸峻秀的草书独步当世，诗歌文赋也颇有建树，且精通音律，抚得一手好琴，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改编整理了古曲《广陵散》，还创作了琴曲《风入松》，还有《长清》、《短清》、《长恻》、《短恻》四首琴曲，世称“嵇氏四弄”，与蔡邕所创“蔡氏五弄”合称“九弄”。
其三，嵇康放浪形骸，蔑视礼教，“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敢跟封建的所谓正统礼教叫板。文人嘛，最能彰显自己放浪形骸的就是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边喝还边学驴叫，谓之“长啸”，这还没完，接着就袒胸露乳，直接裸奔。所以现代那些好装神弄鬼的所谓行为家的祖宗，其实就是竹林七贤这几头驴。关于好酒的祖宗，当然是后面要提到的刘伶，这里暂且不表 。
其四，嵇康不独生得一副好皮囊，更有文人的胆气和傲骨，不趋炎附势，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屈服于统治阶层的收编，因此获罪于当权的司马氏，招来杀身之祸。有两件事可以说明嵇康是怎样得罪司马昭的。有一件还是跟打铁有关，有一天嵇康跟向秀哥俩又在嵇康屋后的柳树下叮叮当当地忙活开的时候，朝廷的一位高官—钟会来拜访他。谁知道嵇康根本不理睬炙手可热的钟会，也不停下来招呼一下客人，继续抡着锤子锻铁，把钟会晾在了一旁。钟会自讨没趣，临走之时，嵇康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悻悻而去。正是这一次嵇康把钟会给得罪惨了，后来也是钟会撺掇司马昭杀了嵇康。
另一件事是直接得罪了司马昭。也是竹林七贤成员的山涛出于让嵇康避祸的好心，推荐嵇康去当司马昭的官，嵇康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正儿八经地写了篇文采斐然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篇入选《古文观止》的绝交书。文章洋洋洒洒近千言说了自己不能当官的“七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说得极为决绝。其中第一条理由嵇康是这样说的：我这个人平时最喜欢睡懒觉，我要一当官，每天那些可恶的小吏就会早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不让我睡个痛快。我觉得嵇康老大这个理由绝对很充分，放在今天也是相当地有说服力。现在上班族的幸福宣言里面不是经常提“每天睡到自然醒”这一条吗。第二条理由是说自己喜欢没事抱着琴四处游荡，边走边吟唱，还喜欢到郊外钓鱼射鸟，如果当了官，手下的吏卒就会整天守着他，就失去了这些兴趣爱好。第三个理由就是说自己身上经常长虱子，虱子一咬就发痒，就老是要去挠，而做官在堂上却要正襟危坐，穿着厚厚的官袍，挠个痒也要隔着厚厚的衣服，挠起来也不爽。嵇康的这几条理由搁在他身上貌似也很说得过去。
嵇康还说自个时不时会说些非难商汤、周武王而鄙薄周公、孔夫子这些圣人的话，如果当了官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这些话早晚会传扬出去。这可能是最得罪司马昭的一条理由，司马昭是以名教作为工具来强化自己的统治的，嵇康这么说明显就是公开唱反调，而嵇康作为竹林七贤之首，在当时的士子阶层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和巨大的影响。如果默许嵇康这种不合作的态度，那司马师集团的统治权威将受到巨大的挑战。这篇文章表面是写给山涛，其实是写给司马昭看的，等于彻司马昭统治集团彻底决裂了，所以嵇康之死也就在所难免。
而即使赴死，嵇康也是潇潇洒洒，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抚一曲《广陵散》，曲终推琴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纵观古今，未有人赴死如嵇康之从容雅绝。
说到好酒，就不得不提一提刘伶了，这哥们人生最大的乐事就是喝酒，每天出去手里拎个大酒壶，走到哪喝到哪，这还没完，还雇了个人扛把锄头整天跟在他后面，嘱咐说：如果他喝多醉死了就直接刨个坑给埋了。好酒到这个程度，千古酒徒无出其右。他老婆看他整天喝得不醒人事，实在过不下去了，把家里喝酒的东西砸个稀烂，一把鼻涕一把泪对刘伶说：“君饮太过，非慑生之道，必宜断之。”刘伶哄他老婆说：“我这人自制力较差，必须得对着神灵发誓才戒得了酒，你赶快给我备些酒肉，我好在神灵面前发个重誓，把这酒给彻底戒了。”他老婆信以为真，好酒好肉备了一堆，刘伶扑通一声跪在神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完，把酒喝个精光，又烂醉成泥，把他老婆气得七窍生烟，但也拿他没办法。
这老刘喝大了，就在自己屋子里脱得赤条条裸奔，好友来了，他也不管，朋友实在看不下去，对他稍加讽刺，老刘眯着醉眼说：“我以天地为屋，以屋为衣裤，你们几位为何跑到我裤裆里来啊。”此话一出，当场把几位好友雷倒。
下面要说的阮籍，来头也不小，他老爹就是“建安七子”里面的阮禹，他侄子阮咸也在“竹林七贤”里面，好家伙，一家子个个都是文学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阮家里面，阮籍名气是最大的。
阮籍也很好酒，因为听说上林苑的厨房里存着几百斛美酒，而掌管上林苑屯兵的是步兵校尉，于是赶忙屁颠屁颠地申请去当这个官，结果还真当上了，因此后世称阮籍也称阮步兵。因为是冲着美酒去上的班，上班的工作就是喝酒，等酒一喝完，阮籍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阮籍当然不只是能喝酒，这家伙的文才更是超群，大概是竹林七贤里面最能写的，光留下来的《咏怀诗》就有八十二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第一首。
　　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中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燕游，连翩戏中庭。——《咏怀诗》第二十四首。
从这些“咏怀”诗看来，阮籍诗的意境高远，或以孤鸿或以玄鹤自喻，句间隐晦表达了自己空有“济世安邦”才志，却无奈政治黑暗、宦海险恶，自己只能“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在政治的漩涡里，装疯佯狂、放浪形骸以自保。
阮籍不仅是一个有道德良知的知识份子，也是一个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他的一生处在曹魏政权向司马氏政权过渡的历史阶段。曹操本是一代枭雄，可是他的后代不争气，江山传不了几代，大权就旁落他人，司马昭用曹丕当年逼迫汉献帝“禅让退位”的同样手法，得到了天下。阮籍作为曹魏的老臣，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知道曹爽集团肯定是斗不过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老狐狸父子的，司马懿是什么人物，是蜀魏相争的时候曹魏政权里面唯一可以跟诸葛亮走几招的人物，他是诸葛亮六出祁山大戏里面的反派主角，那时候曹爽还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
在阮籍的心里，他还是向原来的老主子曹魏，他是不喜欢阴鸷狠毒、滥杀滥赏的司马氏父子的。但他也清楚，曹魏政权是守不住的，早晚会被司马氏取而代之，所以，他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不能站错队。所以对曹魏的官，他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
司马昭为了笼络阮籍，想方设法要跟阮籍攀亲家，老阮没办法，只能天天喝得不醒人事，以此来拒绝司马氏的笼络。但最后还是逼得没办法，替司马昭写了《劝进表》，代表群臣劝司马昭接受加封“晋文王”，受“九锡”的封赏，下一步就是唱一出“三让三拒”的“禅让好戏”了。暗地里让心腹以刀斧相逼，逼曹髦禅位给司马氏，白天朝堂之上又假惺惺地再三推辞：“臣何德何能，敢当此大位”，如此让人作呕地把戏演三遍，才装作不得已而为之地接受禅让。跟当年的曹丕手法同出一辙。阮籍作为一个志趣高洁、向往林泉的高士，却不得不耳闻目睹并被迫参与了一出出让人作呕的政治丑剧，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可他又做不到象他的好友嵇康那样“刚肠嫉恶”、视死如归。只能借酒借诗宣泄心中的郁愤。
于是，老阮时常赶着个驴车，车上装了几坛酒，任毛驴在荒郊野外瞎逛，逛到哪算哪，走到没路了，老阮就狂喝一通，对着山川流云，夕阳草树学上几声驴叫，痛哭一场，再自言自语地说上几句胡话。结果有一天走到广武涧这个楚汉相争的古战场时，嘀咕了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估计是被哪位碰巧路过的村夫野老给听到了，传了出去，结果一不小心流传了千古。弄得后人都来猜老阮这句酒后胡话的深层含义。
阮籍是不幸的，一辈子装疯卖傻，才情盖世却不能说句痛快话。阮籍是幸运的，他没有象嵇康一样早早曲终人绝，至少得以善终。
竹林七贤里年纪最小的王戎虽然不象前面几位老大名气那么大，但小王同志也是打小聪明，“王戎识李”的典故就发生在他身上。这事是这样的，小王七岁的时候，跟一群小伙伴在路边玩，看到一颗结满李子的李树，小伙伴们都很高兴，都争着要去摘李子。王戎却很淡定，对其他人说，别费那个劲去摘了，这树上的李子肯定是苦的。其它人就问，你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是苦的呢。于是有人就爬上去摘了几个下来尝尝，结果一试，确实很苦。大家伙就问王戎，你是怎么知道李子是苦的呢。王戎这才慢悠悠地说：这里靠近大路，每天人来人往的，如果李子是甜的，早让别人摘光了，还轮到我们几个小屁孩来摘吗？小伙伴们听着恍然大悟，绝对小王同志说得非常的有道理。
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现实生活中，搁在眼皮底下显而易见的好处往往不是什么好处，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而是陷阱。而很多骗子就是利用了人性中的贪念，炮制了象“掉钱包”、“易拉罐中奖”、“换外币”种种骗局。虽然这些骗局现在已经很老套了，但每天还是有人上当受骗，如果大家能够借用王戎小朋友的思维方式想一想，应该很容易就避开这种骗局的。
《广陵散》的绝响已然飘散了千年，但是，透过历史的烟云，透过那些流传下来的史稿诗文，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魏晋那群放浪形骸，醉卧林泉，引吭长啸的“竹林七驴”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