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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舞步

作者:乔良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45      更新:2014-05-28

       20年前,周涛以诗名世。
       那时候我还读诗,大量读并且苛刻。那时候我没到过新疆。我还不懂一个把慕士塔格作为自己诗歌高度去攀爬的人,是不能小觑的。我固执地认为周涛的诗,除了《神山》和《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其他都可以不读。所以我也就真的没怎么读。现在看来,这是我的损失而不是周涛的。
       这损失一直持续到两天前,在我读到《遥远》时结束。

       年轻时的周涛是个美男。天生一副让人怀疑上帝偏心,放在今天理所当然会被人呼作帅哥、酷哥的英挺面孔及男模身段。再加上幽默狡猾、反应极快且词锋犀利,这种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嫉妒之心的同时又产生交好的愿望。那时的周涛大概因此结交下了天南海北、军队地方一大堆朋友,我即是其中一员。不过,当初是否也是因为心生嫉妒才与之交好,我说不清了,只记得曾经当面对周涛打趣:我们俩是德军参谋部里的两类参谋军官的典型,一类脖粗如牛,一类腰细如蜂。周涛听后哈哈大笑,直到今天还记得此事并津津乐道。
        我大概是周涛的朋友中最后一个到新疆的。今年6月才去。应周涛和他的好友苏继赏先生之邀,总算踏上了那片我始终坚信自己会踏上却始终没能踏上过的土地。新疆真大,新疆真美,新疆真好。除此之外,面对你在内地永远不会遇见的群山、湖滨、美食和把你像苏丹、王爷一样倾情款待的新疆人,你还能说些什么呢?除非你想写诗,像周涛那样写。直到这时,你才会为时已晚地意识到,新疆,早已让周涛写尽了,写绝了。你没什么好写,也没什么好说了,那你就为周涛的诗集作序吧。于是,因涛兄再三之请,我勉强答应为其诗歌总集写序。所谓再三之请,倒不是因为我拿捏,而是怀疑自己是否确有这份资格。这资格不是仅凭领略一回克孜尔千佛洞、浏览一下苏巴什大寺或者在博斯腾湖里泡个澡就可以获得的,不信你随手翻翻周涛的诗。
       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犯了把还没跑起来的千里马,和那些永远跑不起来的劣等马拴在一个槽子上等量齐观的错误。其实早在周涛登上《神山》之前,他已经写下许多与当时的名家相比毫无愧色之作了,只不过他并不比他们更出众而已。并且我知道,那时的周涛也和我们一样,正沉陷在中国新诗第二次黎明来临前的夜色中。那时“朦胧诗”还在朦胧中孕育和躁动。大多数诗人们是通过吸吮闻捷、郭小川、贺敬之这些才气纵横又先天营养不良的前辈们的乳汁获得诗歌养分的。这是一种集体的无奈和可怜,因为那几位前辈和他们的才华本身就已是供奉于红色祭坛上的牺牲。这种集体的营养匮乏的结果反应在周涛身上,就是大量华丽、流畅、充满激情的对仗工整的诗句随处可见。这些诗句与其他诗人笔下的同样精心工对的诗句一起,构成了当时中国诗歌的基本地貌。唯一区别于这类大多属于寻章摘句雕琢之作的,是周涛让自己的笔蘸上了天山的雪水和戈壁的烟尘,才使他的诗避免了空洞无物的厄运。这完全得益于新疆的独一无二。周涛真聪明,即使在混沌未开时,他也早早地意识到了抓住新疆,抓住拥有喀什噶尔、阿克苏、塔里木和慕士塔格这些充满诗意的名字的一方土地,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抓住了诗歌这匹光背骏马飞扬的长鬃!

       然后,“朦胧诗”来了。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骄傲的”(《对衰老的回答》)。骄傲使周涛从未对人(包括我)谈及这股影响了20世纪中国诗坛最后20年的诗潮,对他的冲击有多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他这一时期诗风的痛苦蜕变中猜度这种影响。当然,周涛决不会让自己的诗河变成某一条河流的支脉。从他浑阔的水流中你可以嗅出《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气息,只是多了一股北方的苍凉,又不失艾青的深沉。读这首诗时,你会在心中情不自禁地吟咏“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但自负的周涛,仍然在这一时期的诗中加进了自己的元素:在诗的王国里睥睨天下的自尊和骄傲——自尊的逼近高贵,骄傲的近乎清狂。现在,爆发,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1981年.从收入诗集的数量看,这是周涛诗歌的爆发期。几乎每一两天,就会有一首诗的岩浆喷涌出地面。由不得你不惊叹于诗人的勤奋和诗才的喷射。如此密集,看看它们的日期,密集的如诗人每天出门时留下的足迹!而这,我猜主要是得自于“朦胧诗”的刺激。这样说并非要贬低诗人固有的才华,而只是想方便我们理解诗人与诗人的时代之间的关系。
       但,蜕变必定是痛苦的。此时的周涛,就像他诗中写到的那条极力从旧皮囊中蜕身的游蛇,左冲右突,上下扭动,也很难挣脱那层早已变得灰白的蛇皮。这从他一会儿押韵对仗,一会儿又全无韵脚格律;一会儿恪守四行一节的旧制,一会儿又不分段落一泄到底,即可窥见端倪。告别过去并不容易。
       而更痛苦的是诗人灵魂的挣扎。是一如既往的写那种代人立言、全无个性之作,还是改弦更张,在诗中直面人的灵魂和情感,即使它们狰狞丑陋也在所不惜?
       周涛选择了后者。他只能选择后者,如果赋予他选择的权力。否则就不是周涛了。于是,此后的中国诗坛便幸运地收获了一个名叫周涛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目标一经确定,犹豫和彷徨就会止步。接下来我们将看到周涛如何寻找到自己诗歌的支撑点和泄洪道——整个属于天山脉系的神山和圣湖,被他轻舒猿臂,大大咧咧、毫不客气地一把揽进怀里,随即在其最高点和最深处,开始了他谁都不属于,只属于自己的舞步。灵魂的舞步。
      “为了无法企及的的终点,我飞奔”(《纵马》)。诗之骏马一旦撒开四蹄,便很难收住。直到1982年,火山的喷发还没有停止的迹象。这样我们便沿着“暮色收去了的,晨曦会重新还给我”,“让鹰像鹰那样死去吧”,“一匹马感到了爱情的轻松,另一匹马感到了爱情的沉重”这些佳句妙语,走进了矗立着《博格达峰峦所塑的雕像》、《野马群》这组如方尖碑般庄严的诗座前。从前者,我能想象周涛与他当时的一位好友在雪山下并辔而行的情景。于是,在两人同一时间的作品中,我有趣地读到“钢蓝色”这个生造出来却十分传神的形容词,如何被两人分别用来形容西域的群山或天空。文人相轻,但文人间的传染有时比流感来得更快,更不可抗拒。而真正不可抗拒的,则是西域的严峻存在。它迫使有灵性的文人们按它的形象和气质塑造自己。结果,我们不久便看到了《大坂》和《神山》,《北方的河》和《蠕动的屋脊》。
       此外我留意到,直到写出这首诗,周涛才初步降服了诗歌建筑形式这匹烈马。那种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捆缚诗人手脚的韵脚和对仗,终于自自然然而不是别别扭扭地远离了周涛。但诗意并未因此而减弱,反倒显得更为浓烈,且不露痕迹地为周涛日后调转马头,驰骋进散文天地,悄悄打开了一扇大门。愿意深究的人,不妨比较一下。其实此后周涛的诗,特别是他的那些好诗,大多如分行的散文,而他的散文,又全都是不分行的诗。当然,这是后话。
       该说说《野马群》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读过的周涛的诗。当时我的直观印象是:典型的夫子自况。它写得比休斯的《马群》更铺排,更直露。比休斯多了一种洋洋洒洒,也比休斯少了几分凝重。但它仍然是有力的。“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让人可以读出一个气质敏感的汉子,从少年时便随父辈远逐于边陲,而在心底岩层上刻下了无法磨洗去的孤愤与倔强。
        让我奇怪的是,自《野马群》达到了诗人过去从未企及的高度之后,周涛的诗却又像顺着雪坡下滑的高山滑雪者一样,快速地降了下来。无论是《寻找那片白桦林》(只能隐约感到有一位如白桦树般的异性在轻轻撩动诗人的心灵,这在此前的周涛诗中还不多见),还是《蒙古人唱起古歌》。在后者中,黄金家族的后代口口相传数百年的长调,同样拨动了诗人的神经。但可惜,这首诗也不成功。或许是像飞机一样,为了向更高的高度跃升,需要先进行必要的俯冲;或许是《野马群》耗尽了诗人这一段的精血,我们要等到诗人再蕴蓄一段才情之后,方可读到同样的、甚至更为出色的篇章。那就让我们等,等待1984年。
       既如此,1983年下半年的下滑就是一种必然和无奈了。
       《致阿尔泰山》,下滑。
       《我是我母亲的儿子》,还是下滑。明显地受到了叶延滨《干妈》的影响,同样写得情感真挚,甚至更口语,更随意,但诗意和诗艺均未臻上乘。我判断:不及《干妈》。
       《生命中有一段当兵的岁月》,是一块巨石,可惜随着那一段下滑的流沙一齐滚落下雪山。它惟一可称道之处,就是直接启发了一首后来比它更有名气的歌曲《十八岁》。这首歌使周涛的诗题成为了军中尽人皆知的名句。让人不平的是,居然没有几个人知道周涛是这名句的原创,特在此为之正名。
       但这一段周涛所做的事绝不仅只是下滑。他开始思考了。诗人如果不是用诗句去思想的人,那他就不是诗人也不会有诗。
       当我从《战争总会被人们忘记》中读出人类因和平太久而厌倦和平,又因战争太残酷而诅咒战争这一千年悖论时,我从周涛额角隆起的天庭上,触到了一颗哲人的头颅。只有这样的头颅内,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从何时起/这群生气勃勃的人们/崇尚起牛的忍耐和秉性了呢?”(《题昭陵六骏》)——这真是骏马的悲哀!在这里,周涛所发问的,是100个历史学家也解答不了的令人心惊肉痛的历史课题。
       我写诗,故我思考;我思考,故我写诗;我写诗,我思考,故我存在。1984年,周涛用《神山》,令人信服地向人们证实了这一点。
       在经过《世界最高的湖》的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诗艺洗礼之后,特别是用《猛士》一诗为自己更为失血太多的国人进行过一次精神输血之后,周涛又重新回升自己的高度,一步步逼近了《神山》。
       真正的诗不是诗人写出来的,而是一种神赐。这正是凡夫俗子们永远平庸的最深原因。勤能补拙,但勤却不能补才。驴永远跑不了马那么快,尽管马有时走得比驴慢。
       当周涛的坐骑引颈长嘶,它来了。埃利蒂斯拿到了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名字和诗也飞进了与希腊同样古老的中国。他来的正是时候。这位歌出“畅饮科林斯的太阳”这般名句的诗人与周涛的马头撞在一起,在中国诗坛引发了一场造山运动,几乎没有其他什么诗人在这场运动在中沾到多少仙气和光环,因为那是只属于周涛的山。那是《神山》。
       在这组从气象到格局都不同于此前周涛所有作品的组诗,周涛终于摸到了他心中横亘已久的高度。他毫不谦虚、从容自信地把埃利蒂斯、聂鲁达、泰戈尔、艾青等大师的诗句嵌入了自己的诗中。巧妙,神合,天衣无缝,才气上直逼大师们。更可称道的是,他在这组诗中,总算懂得了节制他一向的潇洒铺张,而在一定程度上向大师们的优雅靠拢。在这组诗中,周涛尽管依然在写山、写人、写风雪、写感情,但他完成了从军人向人,从世界的一隅向世界,从一己之心向人类之心的跨越。他用这组诗垫高了自己,也垫高了人的尊严。只是多了些人杰、猛士的豪气,少了那么一点点普世的悲悯。但无论如何,周涛由此把自己诗艺的高度定格在慕士塔格的巅峰,直到他停下诗笔,他写出的好诗,都不曾从这一标高上滑落。
       当然,此后的周涛也没有再写同样的诗。正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一样,也只有蠢人才期待两次同样的成功。周涛在成功地完成对《神山》的攀登之后,聪明地转移了阵地,掉过了枪口。
       他的下一枪将打向哪里?这年的7月,我们被同一纸命令召唤到了南方边境的一座大山前。这回,周涛在付出一只耳朵被枪炮声震聋的代价之后,为我们端出一份集礼赞歌哭、嬉笑、怒骂、暗喻反讽于一炉的大餐:《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今天重读这首诗时,犹如在“金山城”吃了一顿麻辣火锅,我仍有一种大呼快哉的冲动。这首诗把周涛的聪慧、狡黠、幽默、刻薄、调侃、戏谑、居高临下、放浪形骸甚至玩世不恭,宣泄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使许多诗歌爱好者一路读下来,竟完全失却自信,几致丧失了把诗写下去的决心;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并且写得完全不像诗。
      这时的周涛却准备在诗界隐遁了。在又写出了一些颇具后现代意味的调侃之作后,他选择了《告别》。然后,他终于像那个《渔父》一样,自覆诗舟于江中,一个人湿淋淋爬上岸来,大步坦荡地走向《蠕动的屋脊》,写他的《哈拉沙尔随笔》和《吉木萨尔纪事》去了。留给诗坛一段袅袅余音,绕梁经年,不绝如缕。时至今日,当我头一回读到《遥远》时,禁不住击节之下,又暗叹自己当年何以未曾在第一时间里读过:须知一次错过《遥远》,一生错失多少风流!满以为周涛兄一铮铮铁汉,心底温情原来竟比江南细雨更让人柔肠寸断!
      序写到此,也该打住了。只是觉得怎样煞尾,也不如周涛自己的诗来得更惬意。于是,摘《野马群》诗句如下,权作尾声:
      牧人循声望去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那正是诗人永不安分的灵魂之影,在夜色中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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